紅顏是蠱，胭脂是毒

作者：葉滴綠

【按：脂粉，從古到今一直被指代女性，作為女性所離不開的生活用品，它是女性生活方式的展現，是女性美的象徵！然而另外一個性別對此相當隔膜，甚至輕視。紅樓夢穿透了性別之間的隔閡，引導男性對第二性的深刻理解，這也造就它的偉大！】

從抓周抓的「脂粉釵環」到囑咐黛玉「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第9回）再到黛玉發現「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片血漬」，寶玉笑著解釋「只怕是剛才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一點」。（第19回）再到重頭戲「平兒在臉上撲了茉莉粉，『然後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向她解釋說：『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幹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剩的就夠打頰腮了。』」（第41回）

曹公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賈寶玉來對女性獻殷勤，我總是忍不住要猜想，或許曹公本身也是極喜歡胭脂的吧，否則怎麼會連「胭脂膏子」的淘制方法都描寫得如此詳盡細緻？

想起李少紅導演的《紅樓夢》因為有央視版的珠玉在前，從一播出就受到無數的吐槽和詬病。但是我去看了，不為別的，單就為了制胭脂那一段場景。不得不說，被驚艷到了。纖纖玉手輕推鵝黃的玉質小磨，粉嫩嫩的花汁緩緩流淌出來，五彩的琉璃盞盛著果凍般的胭脂。端的是「琉璃鍾，琥珀濃，胭脂紅」，若是「美人嬌」就更好了，可惜，可惜！

央視版的也有制胭脂的場景，也很唯美，不過制胭脂的不是美人，而是寶玉，哦，三姑娘看到了。

我想，在賈寶玉的生活中，胭脂應該是一味佐料，是一種蠱，是一種惑，是一種癮，是一種誘（也有人說是他一種對女性的頂禮膜拜）。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水裡，盈盈的一朵，是胭脂做的女人的心。

紅顏若是蠱，胭脂便是毒。紅顏，哪裡離得了胭脂呢。

亦舒曾在小說《胭脂》里這樣感慨：「我忽然覺得，女人無論什麼年紀、什麼身份、什麼環境、什麼性情、什麼命運、什麼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後，都少不了這盒胭脂。咦，胭脂是女人的靈魂呢。」

此話深以為然，小小的胭脂盒子，裝著的是女人的夢，胭脂，胭脂，光是這暗香浮動的兩個字，便能使我意亂情迷了。

想想這胭脂色，青銅的缽盂，陶土的杵，採摘來嬌滴滴的桃花、芙蓉、薔薇、玫瑰、芍藥、牡丹、石榴、蔦蘿、雞冠、鳳仙……（四時花卉，凡是紅的，都可以做胭脂）反覆槌打，研磨，惡狠狠的氣力，彷彿鑽進去一般，到底是愛得深，還是恨得切——直至花瓣碎了，稀了，匯成一注注晶瑩潤滑的絳脂紅膏，稠密得如同女兒家綿綿的心事，胭脂才搗撞成泥，盛出一碟黏膩的紅妝，花朵般的顏色和香味。

於是，胭脂活了，夭夭灼灼，如桃花盛開在如玉笑靨上，一寸是美艷，一寸是憐憫，魅惑人心。

於是，紅顏活了，女人活了，誘惑活了，慾望也活了。

一抹胭脂紅，嫵媚了前世的愛恨，魅惑了今生的情愁。

胭脂扣里胭脂香，紅顏為君梳紅妝。

素手纖纖，輕挽雲鬟，淡掃蛾眉，打開那個玲瓏的胭脂匣，將那稠密潤滑的脂膏，蘸一點點，指尖掠過微涼的面頰，將那一抹凝脂暈開，暈在白皙透明的腮頰上，一轉臉便是那艷到極致的一張臉……

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的艷史佳話繾綣情事，不是起始於這驚鴻的一瞥呢？

曹公筆下，有一女子，如胭脂，裝在精緻的盒子里，她靨上桃花，有著最動人的顏色，蔥管一般的指甲上用鳳仙花染成宛如水中珊瑚的顏色，美的放肆張揚。

撕扇一笑，病中補裘，挽發倒箱，月夜裡躡手躡腳去外頭嚇唬麝月----段段活色生香，令人愛不釋手。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的晴雯，只因過於美好，（「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鳳姐語）她命運亦如胭脂般經不起一點細緻的傷，經不得荒蕪，一旦到了破碎的明艷，便是再也補不上的慘淡，最終是「妄擔了虛名」！

不識字，不懂詩的她以及她的一生卻又是曹公筆下一首絕美的詩——《芙蓉女兒誄》。

另有一女子，整部《紅樓夢》中她最先出場，她生得粉雕玉琢，鮮艷嫵媚，裊娜纖巧，嬌艷扎眼，最美在於她眉間那點硃砂，胭脂般嫣紅的那一點，攝魂奪魄的那一點。

掃盡萬千風華，也抵不過你眉間這一點硃砂。

甄英蓮，真應憐。

她本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不期天降橫禍，五歲被拐離家，從此不知自己何方人士，姓甚名誰。

她本應被嬌養縱容的，她本來並不具備媚惑人心的本質，是擁有不潔凈心靈的人利用了這種她的美麗，使之成為了罪惡之源——拐子把她一身兩賣，金陵一霸打死一心想娶她過正經日子的倒霉鬼馮淵，自此落入「呆霸王」之手。

寶釵為她改名——香菱，靜夜生香，微不足道的一枝小小菱花。

她一生屢屢遭遇壞人厄運重重，平生遭遇實堪傷，人人嘆其可憐，偏她又是做人行事溫柔安靜，逆境難掩天生芳華，惡劣環境不改高潔心性，滿眼無物不可心，無人不可人，如蓮出污泥不染，帶著清水微潮的蓮花香氣。

曹公巨筆如椽，令她集所有可愛女子美麗優雅於一身——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賢惠不讓襲平，風流不讓湘黛，可惜《紅樓夢》只是一部殘書，香菱啊，你的多少故事被庸才寫沒了？！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色美、質脆、命短。

晴雯，英蓮，胭脂。

美得過了頭，總是留不得長久的......

胭脂傾紅淚，眉間硃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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