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視｜有哪些適合一個人看的文藝片？
適合一個人看的電影，毫無疑問是王家衛。 在《師父》的觀後感里，我說過，王家衛的電影是講孤獨的，人類永恆的孤獨，不管在什麼時代，什麼樣的兩個人或者幾個人，不過是演繹孤獨的若干種形態。
從第一部《旺角卡門》到《一代宗師》，王家衛獨立指導的電影，剛剛好 11 部。
而這十一部電影，其實是一部而已。
1. 《旺角卡門》 - As Tears Go by
「廚房裡有煮好的飯，另外我還買了幾個杯子，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都會被打破，所以我偷偷藏起了一個，到有一天你需要那個杯子的時候，就打一個電話給我，我會告訴你放在什麼地方。」
王家衛的處女作。
乍一看，這部片子和他後來的作品風格好像不太相似，耐心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風格接近寫實，少了很多意象和符號化，光影也趨於正常，但實際上，攝影角度和慢鏡頭的應用已隱約可見王家衛風格的端倪，用黑幫片做殼子的《旺角卡門》，內核和 25 年後的《一代宗師》並無差別，很多人的江湖，幾個人的痴纏，愛情也好義氣也罷，一個人走完一個人的路。
2. 《阿飛正傳》 - Days of Being Wild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哥哥在鏡子前的那段獨舞、無腳鳥的台詞和對張曼玉說的一分鐘情話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廣為傳頌。
阿飛幾乎是王家衛電影里所有主角的濃縮，沒有來，沒有去，看不見眼前，一直在找尋。
你說他是涼薄也好，情深也對，但他生命里缺失的某部分令他終身無法完整。
親母只是一個借口，實際上他沒有辦法認同自己，因此無法達成與自我的和解，這是他命運的桎梏，悲涼的是他自知卻無法可施。
3. 《重慶森林》 - Chungking Express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每一個東西上面都有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醬也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重慶大廈，一個是街角的快餐店。故事有兩個，失戀男人和女殺手，警察和女招待。
電影的陣容現在來看絕對是不可複製的風華絕代，林青霞 + 金城武，王菲 + 梁朝偉。我一直以為最後兩個故事會交匯，但是金城武和王菲一次次擦肩而過，故事各自展開，像這個城市的大多數人一樣。
這種距離帶來的宿命感令人著迷，延續了王家衛的「人人皆是孤島」。
他們短暫地交匯，一瞬間的火花和溫暖，轉瞬沒入黑暗，個體的不安全感蔓延到整個鋼筋水泥森林。
金城武的鳳梨罐頭，梁朝偉的廚師沙拉，和《花樣年華》里的樹洞、《東邪西毒》里的醉生夢死一樣，當你和物結成親密無間的關係，你和人的關係反倒越發疏離。
在這部電影里，梁朝偉已經開始對襯衣、香皂和毛巾說話，我們都知道後來他開始對樹洞說話。
4. 《東邪西毒》- Ashes of Time
「當你不能夠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以前看不懂《東邪西毒》，覺得好悶又無聊，現在回頭再看，卻是看一次傷一次。
故事裡的每一個人都困在自己的困境里，看起來是一個「我愛你你愛她她愛他」的狗血故事，實際上卻依然是一個人無法與自我達成和解的悲劇。
慕容嫣困在對黃藥師的痴戀中、黃藥師困在對歐陽鋒大嫂的單戀中，實際上都是無法找到自我認知擺脫虛妄，嫂嫂困在過去中、桃花困在等待中、盲武士困在嫉妒和憤怒中、歐陽鋒困在已逝的懷念里，都是無法擺脫不信任和恐懼。
《東邪西毒》肆意改編並無遵循《射鵰》原著，卻和《天龍八部》一樣，講了三個字，「求不得」。
唯一的光明在洪七，他最開始困在追求名利和守護愛情親情的矛盾中，最後卻是唯一一個擺脫了桎梏，和自己、世界和解的人。沙漠後面依然是沙漠，但是心念一動，所見不同。
5. 《墮落天使》 - Fallen Angels
「當你年輕時，以為什麼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時候，你可能又覺得其實人生並沒有所謂的答案。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有些人可能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所以我從來沒有放棄任何跟人磨擦的機會。有時候搞得自己頭破血流，管他呢！開心就行了。」
《墮落天使》里，依然是好幾個人並行的故事，但是相比《重慶森林》，已經有一些變化，人們之間開始產生聯繫。
「每天你都有機會跟別人擦身而過,你也許對他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 續上了後面半句，看起來王家衛樂觀積極了很多。
在《小王子》里，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如果你想與一個人製造羈絆，就要冒著掉眼淚的危險」， 也是一樣的意思。
雖然這部電影非常非常像《重慶森林》，但在我看來，這是王家衛電影里很不同的一部。雖然他依然認為一個人的路，要靠自己走完，但是他借李嘉欣的口說出，「我知道不久我就會下車。可是，這一分鐘，我覺得好暖。」
6. 《春光乍泄》 - Happy Together
「黎耀輝，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每次想起何寶榮這句台詞，都頗有點蕩氣迴腸的感覺。一句話，幾乎把一個故事都說完了。
我說過，王家衛的電影，不管置於何種時代、何人身上，內核都沒有改變。他把愛情放在兩個男人之間，沒有任何輕慢之意，也無意挑戰任何傳統觀點。
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論證，人與人的關係，在男女、男男、女女之間，都是自己和自己的關係。我因為這部電影，長久地記得伊瓜蘇大瀑布，這種要命的物化儀式感，抵達世界盡頭依然無法消解的寂寞。
我有些遺憾，王家衛在《墮落天使》裡面好不容易邁出的那一步，又退了回去。
黃耀明有一首同名歌曲，「你我或者一樣日夜尋覓對象，卻朝夕妄想來日方長」，如是而已。片刻歡悅是否真抵得過一世相守，激情是否會隨著時間退卻不如早日告別，王家衛也沒有信心。
7. 《花樣年華》 - In the Mood for Love
「如果多一張船票，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這個問題後來有無數人問過，儼然變成愛的告白，但設問本身就是一場懦弱的退縮。
燈光明滅的上海巷弄，女人的旗袍，餛飩的熱氣，若有似無的愛戀漸漸萌生。
我從來不認為《花樣年華》是一個慾望糾結的故事，或者愛情包裹的懸疑故事，而是王家衛的悔意。
是何寶榮的後悔，是歐陽鋒的後悔，是阿飛的後悔。道德的負累，只不過是內心枷鎖的再一層皮囊。
8. 《2046》
「一個人要離開 2046，需要多長的時間？沒有人知道。有人可以毫不費力地離開，但是對於某些人來說，卻需要花很長時間，付出很多的努力，甚至遍體鱗傷。我已想不起我在這列車上待了多久，我開始深深地感到寂寞。」
《2046》是《花樣年華》的平行空間，前部片子的悔意，直直滲透到這部電影里。
王家衛彷彿留了很多遺憾，想要通過更多的人和更複雜的時空彌補。 這次依然是幾個人的故事，但是多了一重時空。故事套故事，電影套小說。
周慕雲的遺憾在小說《2046》里彌補，這是他的樹洞也是他的桃花源。但是 2046 到底指什麼，答案很簡單，記憶。
記憶泥沼中，有人難以自拔，有人遍體鱗傷。 這次，他換了另外一種方式來消解孤獨，縱情聲色，可是，和《東邪西毒》中的黃藥師，又有什麼區別呢？
9. 《藍莓之夜》 - My Blueberry Nights
「有時我們以他人做鏡子，來介定自我認識自我，每個反影都令我喜歡自己多一點。」
其實到了《2046》，故事就已經到了盡頭。《藍莓之夜》依然是《花樣年華》的續篇，本身就是來自於當年《花樣年華》棄拍的故事之一，「一個戒癮的故事」。
「癮」是什麼，王家衛用 8 部電影講了個人的困局，無謂的「我執」就是「癮」。
這次故事換了時地，沒有了香港和上海自帶曖昧的環境，人物也換了國外演員，但錯失的依然錯失。
但在某個程度來說，《藍莓之夜》繼承了《墮落天使》的那一點點溫暖，主角伊麗莎白有時候又會讓我想起《春光乍泄》中的張震。
王家衛電影中的人，都非常被動，被動於命運和自我的困局，但是在這部電影里，我開始看到一點點與自我和解的可能性。
「在過去的幾天里，我一直都在學著不要去相信別人。我很高興我失敗了。有時我們把別人當作一面鏡子，去定義自己，去告訴自己我們是誰」到「有時我們以他人做鏡子，來介定自我認識自我，每個反影都令我喜歡自己多一點」，再到，「有時我們依賴於把別人當做鏡子來界定自己，告訴自己是誰，但每個反影都讓我更加地像我自己」，不言而喻。
10. 《東邪西毒: 終極版》 - Ashes of Time Redux
「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山後面，你會發覺沒有什麼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
《東邪西毒：終極版》實際上和《東邪西毒》的故事並無區別。
「每當變幻時，便知時光去」，電影是鏡子，大家看到的是自己，15 年竟然已經過去了。
在那個平行時空的江湖裡， 依然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彷彿陷入輪迴，又實在是宿命的冷漠。
如今看來，他們的困境都是《藍莓之夜》里說的，「我一直都在學著不要去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
「既然愛她，為什麼不去和她在一起？」是影片里不斷重複的對白，我想答案已經不用多說。幾年後林夕寫了一首《暗涌》，有時候我真覺得王家衛和林夕才是彼此知己。
11. 《一代宗師》 - The Grandmaster
「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前面提到過，我覺得王家衛想說的話在《2046》里已經說盡了。可是《一代宗師》開啟了一個新的篇章。
正如那句著名的台詞，前面的 10 部電影，都是「囿於自己」，至《東邪西毒》重製，王家衛可算見過了自己。
天地與眾生呢？《東邪西毒》里說，沙漠的後面是沙漠。真的是沙漠嗎？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樣，人與萬物的關係依然取決於自己。
我以前覺得《一代宗師》指的不是葉問，而是宮二，事實上這部電影的確再次成就了章子怡，而我關注寡言少語的張永成和一線天，勝過場景多多的葉問。
這大概也是王家衛的魅力，只需要少許筆墨就能夠勾勒出一個複雜的人物。 但現在細想，梁朝偉飾演的葉問，也許已屆另一境界。我疼惜宮二，因她依然困於情愛產生的共鳴。
然而葉問，其實是我不懂的，因他和王家衛一樣，大概已經明白「念念不忘，必有迴響」的真意。而這種懂得，亦是孤獨。
為什麼我說王家衛的電影，適合一個人觀看，因為影片之中的悲涼和永恆的孤獨感，實在容易令人灰心。
又為什麼說這十一部電影，實際上不過是一部，因為這種自我的對抗與和解，從未改變，殊途同歸。
要一個人走的，並不僅僅是有些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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