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撕了，潘金蓮其實是個雅人

馮導的新片《我不是潘金蓮》拖到最近終於上映了，我是馮導的半個粉絲（有時粉有時不粉），所以一般情況下會去看的。劇情當然早就知道了，根據劉震雲的小說改編的，和潘金蓮沒有半毛錢關係。小說改編成了電影，這個話題現在很適合寫文章，因為拿著IP玩跨界的大爺很多。但我並不想說IP和跨界，我只想說說潘金蓮。

為什麼小說、電影跟潘金蓮沒半毛錢關係卻要起這麼個名兒呢？一者這個名字沒有著作權糾紛，不會引來同人小說的官司；二者這個名字的符號化意義十分強烈，人民群眾一看就知道說的是啥。

但我為潘金蓮叫屈，並不是因為她的名字被人不付費地隨便使用，也不是因為她毒死武大勾引武二投入西門慶的懷抱有情可原；而是因為，像潘金蓮這樣在中國文學史上空前複雜的女性形象，是遠遠不能以一「淫」字而蔽之的。

潘金蓮是淫婦，這個不用說了，地球人都知道，不知道的請自動面壁大喊三聲「我是白痴」。潘金蓮是潑婦，動不動就打罵丫鬟，掐臉罰跪，頭上頂磚；她和吳月娘鬥法，坐地打滾，自己扇自己嘴巴，披頭散髮大哭大鬧。潘金蓮是妒婦，李瓶兒母子基本上就是她想方設法給害死的。潘金蓮是成色十足的美人，初見西門慶的她是這個樣子滴：「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吳月娘見她時是這個感覺：「論風流，如水晶盤裡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月。」潘金蓮還特有幽默感，打趣西門慶那是簡直了：「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得你那臉洗得比別人的屁股還白！」

胡也佛 繪

至於潘金蓮的智商很高，這個特點就經常會被忽視，其實她出場時書中就有交代：「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促使西門慶最終娶她的關鍵原因，不是淫與色，而是一個小創意：她送給西門慶一根並頭蓮瓣的簪子，上面刻著詩：「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西門慶滿心歡喜，嘆道：「怎知你有如此聰慧！」這才拍了板兒。

然而，人們最熟視無睹的就是，潘金蓮居然還是個雅人！

她猶是武大郎媳婦兒時，夠鬱悶夠痛苦吧，但人家就不當著身殘志堅的老公說；「你就一土鱉，我憑什麼對你一心一意！」而是特文藝地自個兒低吟淺唱：「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

想西門慶想得藍瘦香菇，她也沒在朋友圈發曖昧照片宣示主權，而是取過一幅花箋，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髮，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請西門慶的小廝帶給他。

即便爭風吃醋，潘金蓮也表現出一個能文能武的全才風範，雅緻起來讓人彷彿遇見了薛濤或者李清照。西門慶雪夜在李瓶兒屋裡飲酒，她妒火中燒，卻不動聲色地彈起了心愛的土琵琶，邊彈邊唱：「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讓了甜桃，去尋酸棗。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想起來，心兒里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終於彈得西門慶動心，拉上李瓶兒直接到她床前給跪了。

而且，「淫」「雅」集於潘金蓮一身，經常如影隨形。醉鬧葡萄架一回很黃很暴力，此齣戲卻是從一場音樂雅集開始的。潘金蓮彈琵琶、孟玉樓撫月琴，李瓶兒才藝不及二人，拿副紅牙象板打節奏。潘、孟「二人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和著聲唱《雁過沙》」。李、孟二人離開後，潘金蓮陪西門慶遊園，像女子十二樂坊一樣挎了月琴（注意，換樂器了！）彈唱《梁州序》：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台月下清虛殿……韻味吧？

西門眾美中，只有潘金蓮具備獨特的審美情趣。八月秋光明爽，眾人在花園飲酒下棋，「唯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是不是想起了薛寶釵）。清明祭祖，內眷親戚朋友看戲聽唱，喝湯吃飯；潘金蓮在花園裡打了回鞦韆，獨自出來時手中拈著一枝桃花（有沒有想到林黛玉），遇陳敬濟，「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做了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潘金蓮經常這樣燈火闌珊，以至於有一次她和陳敬濟在花園裡調情，推了敬濟一把，遠處的李瓶兒只見扇子晃，以為又是金蓮戲蝶呢，喊道：「五媽媽，撲的蝶兒把官哥兒一個耍子！」

拾到陳敬濟掉鑰匙，敬濟討要，她折騰陳敬濟的方式也是別出心裁——要他唱曲兒，唱一支不行，還得唱兩支。陳也是風雅得可以，唱道：「初相交，在桃園兒結義，把你當玉黃李子兒抬舉。人人說你在青花家飲酒，氣得我把頻波臉兒抓得粉粉的碎……」潘、陳二人的不倫之情，處處都伴隨著這麼些風雅的點綴。

《金瓶梅》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偉大小說，其中最深刻最複雜最熠熠生輝的人物形象，非潘金蓮莫屬。因此，我希望李雪蓮同志看了這篇文章後，別到處上訪了，別給咱政府添堵了。潘金蓮咋了，潘金蓮是個特有范兒的文藝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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