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編者按】華文好書10-11月榜公布，吳雅凌《黑暗中的女人》一書入選。本書以古典肅劇世界作為思考的參照點，實際關注的是這樣一種女性類型在西方文明史中不同時代所呈現出的形形色色的樣貌。她們被迫面臨一種徹底的轉變，她們被要求看清真相，她們被要求像男人們一樣生活……而她們幾乎都失敗了……永遠停留在屬於她們的黑暗中。
本文節選自該書，原標題為《潘多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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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進入人世，空著手走去，帶著某種自由的誓約。」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
幾年前，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曾經發起一場名為「她們」（Elles）的女性當代藝術展。走在長長的展廳里，抬頭赫然是一幅1989 年紐約街頭海報：「女人只有脫光才能進美術館嗎？」據當年發起抗議者統計，現代藝術博物館裡只有百分之五的作品出自女性藝術家之手，卻有百分之八十五的裸體作品表現女人的身體。時隔二十年，這樣的狀況似乎沒有太多改善。許多觀眾駐足在這件充滿火藥味的女人作品前。我聽到身邊兩個法國男人小聲嘀咕：女人話題非要和政治扯上關係嗎？
同時期還有盧西安·弗洛伊德的新展。這位曾經創下在世畫家最高畫價記錄的藝術家代表無可指摘的男性和傳統的絕對價值。他不僅畫裸體的女人，也畫裸體的男人，包括自己。老年盧西安·弗洛伊德在工作室里的裸體自畫像具有索福克勒斯肅劇般的魅力。看見他的畫，讓人一如既往地驚嘆，相信傳統意義的繪畫沒有死去。
對於一個眼與心已然被傳統審美收買的觀者而言，兩相對比，女性當代藝術作品非但不美，不舒適，不服帖，還像是一種破壞和暴力。我們毫不遲疑地認為安格爾的女浴者很美，在現代粘貼海報上，她頂著一個野獸的頭，拒斥與美髮生關係。看到最後，我們不免心裡只剩一個問題：採取如此暴力的「反女性」姿態是必要的嗎？為什麼女人必須代表這種相對價值？
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最早講起女人的神話。他還給最初的女人起了個名字，叫潘多拉。自那以後，在傳統男性思維里，美麗纖弱（卻未必無辜）不知如何成了女人的標誌。現代女性主義者大聲批判男人們出於自私而有意成就永恆偶像的女人神話。法語女歌者希爾薇斯特在《尋常的女巫》這首女人寫給男人的歌曲里也半帶微笑半含淚地說：「求求你們，別再虛構我，你們虛構已太多」——
Vous m"avez faite statue,
Et toujours je me suis tue.
Quand j"étais vieille et trop laide,
Vous me jetiez au rebut.
Vous me refusiez votre aide,
Quand je ne vous servais plus.
Quand j"étais belle et soumise,
Vous m"adoriez à genoux.
Me voilà comme une église,
Toute la honte dessous.
你們把我雕成像
總讓我去殉難。
待我老來枯竭
你們如棄草芥。
我不能使喚
你們哪肯顧眷。
我美麗順從
你們當成神尊寵。
我像一座教堂
千年立在恥辱上。
這首法語歌寫在1975 年，在最早的演繹版本里，基調是詼諧、輕柔而優美的，隨著時光的推移，歌者的演繹越來越凝重有力。老年希爾薇斯特在舞台上吟唱《尋常的女巫》時同樣具有索福克勒斯肅劇般的魅力。看來，就真正的創作也就是重現柏拉圖所說的「世界之美」這一努力而言，男人與女人的異同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
在宮崎駿的電影《哈爾的移動城堡》里，蘇菲不小心打亂盥洗室里的魔法秩序，哈爾的頭髮為此失去輕盈的金色。在哈爾眼裡，再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事：不美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絕望地呼喚黑暗力量，想要死去。
《哈爾的移動城堡》劇照
當年蘇格拉底在雅典被判死刑也面臨同樣的問題。究竟要像天鵝一般死去，還是苟且存活流亡他鄉？蘇格拉底沒有哈爾美貌，也絕不講究形象，據說喜歡打赤腳。在人類靈魂的諸種問題上，古往今來大約少有人比他想得更透徹。然而，在面臨美不美的問題時，他的答案和荒唐的哈爾近乎一樣。
不美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個問題苦苦糾纏我們好幾千年。哈爾的煩惱是人類的根本煩惱。加繆從《西緒福斯神話》開篇就說，活著究竟值不值，這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
不美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對於女人而言，這個問題顯出雙重的艱難：究竟作為與男人同等欲求存在之美的人，還是作為在男人眼裡必須是「美」的女人？蓬皮杜中心的女性當代藝術家們因為糾結在這個政治的難題之中而陷入藝術的失落。
但何止她們？從古至今潘多拉的後代們不曾從這個困境中擺脫出來。
赫西俄德不只一次講過潘多拉的神話。很久很久以前「神和人有同一個起源」。那時，雅典娜的雙眸和愛琴海水一樣湛藍，明朗的希臘陽光不僅照在仙女們的飄逸的裙裾上，也照在人類的不知憂愁的臉上。不死，或永生，是神性的根本，人性所欠缺的。在詩人創造最初的女人神話以前，不僅人與神幾乎沒有分別，也不存在男人與女人的根本區分。
神話中說，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走火種，宙斯作為還擊送給人類一件不幸的禮物，也就是最初的女人。潘多拉是神送給人的禮物。諸神參與最初的女人的誕生。這使她擁有一切優點，堪稱完美的存在。她最基本的特點是誘人。作為「美麗的災難」，她是「專為人類而
設的玄妙的圈套」，「讓人心中歡喜，從此依戀自身的不幸」。
他帶她去神和人所在的地方，
偉大父神的明眸女兒把她打扮得很是神氣。
不死的神和有死的人無不驚嘆
這專為人類而設的玄妙的圈套。
在神話里，直到女人穿著新娘般的白紗衣飄然出世，直到人類接受了宙斯的別有深意的禮物，與人的區別才清楚地得到揭示：「不死的神和會死的人。」伴隨潘多拉來到人間，人類的存在呈現為我們今天所知的樣貌，即人與神的無盡距離，以及人之有死性。
赫西俄德講到，宙斯派心愛的使者赫耳墨斯送潘多拉到厄庇米修斯那裡去。我們知道，這個厄庇米修斯是普羅米修斯的兄弟。柏拉圖在《普羅塔戈拉》中講過的人類起源神話與他們有關。普羅米修斯事先叮囑弟弟，不要接受宙斯的任何禮物，以免惹來不幸。然而，糊塗而快活的厄庇米修斯還是不可避免地接受了這件美麗且帶來災難的禮物。
潘多拉，圖源網路
在人間，潘多拉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一路緊緊抓在手中的瓶子，讓裡面的不幸和疾病散布人間，給人類招惹來要命的災禍。女人的到來使人類從此面臨生命有死的困境，與此同時，禍水般的女人也帶來解決永生問題的唯一希望，即繁衍後代。有關人類的這個最初記憶，我們很可以稱作厄庇米修斯的記憶。人類原本生活在天堂般的黃金時代。因為潘多拉，厄庇米修斯從神的孩子變作最初的男人，從與神相似的空中狠狠摔下，一如《創世記》中的描繪，四濺的塵灰從此與汗水不再分得清楚，原本的輕盈之軀化作沉重的肉身。
在厄庇米修斯的記憶里，原罪不僅歸咎於狡黠的蛇，還與女人扯不開關係。人類的軟弱從此表現為一種形式，即潘多拉意義上的缺失：為了潘多拉，男人努力使自己完整；因為潘多拉，男人從此不再完整。
但另一種記憶始終被忽略。在某個神話的瞬間，蘇格拉底不帶一絲虛無地含笑赴死，哈爾認清從來不美的蘇菲就是智慧本身。神話一一解決厄庇米修斯的諸種尷尬。唯有潘多拉定格在手持空瓶的瞬間，在某個受詛咒般的虛空之境。
屬於潘多拉的記憶人們再也不曾提起。在充滿明朗的希臘光照的戰場上，宙斯和普羅米修斯鬥智斗勇，誰在乎最初的女人的感受？她抱著不幸的瓶子，隨著赫耳墨斯去到人間。如何設想那樣艱難的跋涉！離開父神，遠赴人間。神的使者領著她，一步步降落。人間空有如是多紛亂精彩。潘多拉在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一定抬起了頭，迷離的眼睛看著天。
在她的記憶里只有天父宙斯。她甚至在未誕生之前就在父神的精神里活過一次。赫西俄德講到，在諸神動手創造潘多拉之前，宙斯通過命令諸神，在言辭中先經驗了一次潘多拉的誕生。他讓她站在神和人面前，讓所有生靈為她失色。他代表神性、完美和唯一。他是一切。離開宙斯的潘多拉猶如虛無，猶如不存在。
就這樣。潘多拉懷著對天父的無限記憶，去日日面對心不在焉、粗愚不堪的厄庇米修斯。作為擁有諸多神性優點的存在，潘多拉應對人性欠缺的命運。大概因為這樣的緣故，男人宿命的悲劇是在自身實現完美永在，女人宿命的悲劇卻是在另一個身上找尋完美永在。由此造成一切不幸的源頭。瓶中的希望是僅剩的記憶碎片，無論如何捨不得放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英國的Portishead 樂隊主唱以空靈的歌音喊出「give me a reason to be a woman」，讓人不由得惆悵：潘多拉在宙斯和厄庇米修斯之間的游離與掙扎，幾千年里並沒有一絲變化。
從失去天堂到擁有潘多拉，厄庇米修斯所代表的男人記憶是連貫的。潘多拉所代表的女人記憶卻中斷了。從離開宙斯到走近厄庇米修斯，那一段漫長的謎般的旅途，詩人隻字不提。幾千年來，在所有女人和男人的眼裡，它失落為一個漸漸消隱的秘密。
作品簡介
《黑暗中的女人》，吳雅凌 著， 華夏出版社，2016.10
本書以古典肅劇世界作為思考的參照點，實際關注的是這樣一種女性類型在西方文明史中不同時代所呈現出的形形色色的樣貌。女人擔當古希臘悲劇中的英雄角色始於索福克勒斯。在索福克勒斯之前，肅劇世界的女人們作為男人們的陪襯，只給人模糊的印象。她們被迫面臨一種徹底的轉變，她們被要求看清真相，她們被要求像男人們一樣生活……而她們幾乎都失敗了……永遠停留在屬於她們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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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活著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
※活著，不要想太多！
※活著是為了什麼？
※只要好好地活著，什麼得不到呢？
※還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
※誰不是一邊不想活了，一邊又努力活著？
※抑鬱症痊癒時候的我，覺得活著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