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出軌也怪希特勒

文 |雲也退

一個猶太男人，同時擁有三個老婆，乍聽起來你要流口水；但一說穿就咽回去了：這個波蘭猶太人從大屠殺中死裡逃生來到紐約，以為原配太太已死，就把一直悉心照顧他的波蘭女僕娶了，到底門戶不對，百般不如意，正在此時，他又在布朗克斯遇到了一位猶太裔佳人……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寫的小說《冤家，一個愛情故事》，也曾被名導保羅·馬祖茨基拍成一部成功的電影，1949年前後紐約尤其是柯尼島上猶太人區的風貌盡在其中。赫爾曼·布羅德是個猶太經院的學生，他的波蘭女僕雅德維伽，把他在一個茅草棚里藏了三年，使其免遭納粹的毒手。波蘭人向有民族沙文傾向，跟猶太人的關係很差，在二戰期間和戰後，很多波蘭人出賣猶太人以自保，但往往是那些波蘭人冒險藏匿猶太人的事迹被傳誦下來。在紐約，赫爾曼和雅德維伽辦了一個世俗婚禮——雅德維伽不是猶太人，所以婚禮不能在猶太教堂里辦。

電影海報

婚姻若主要是出於一方對另一方的感恩，前景自然堪虞。赫爾曼對雅德維伽沒有強烈而持久的激情，雖然雅德維伽人很好，溫順，忠心，兩人說話卻不在一個頻道上——赫爾曼畢竟是有知識的，來到他所混跡的紐約猶太人圈子裡，雅德維伽確實只是個波蘭農婦。

於是赫爾曼毫無懸念地出軌了，出軌對象是另一個集中營倖存者：美女瑪莎。瑪莎也沒有離婚，兩人的關係是生物性的，事實上，赫爾曼和瑪莎除了在床上需要對方，其他時間常常互相鄙視。出過軌的男人都有共同的感受：只恨分身無術，總是難以顧及兩頭；至於對策也是套路了：不停地用一個新謊言來圓一個舊謊言，再用一個更新的謊言來覆蓋掉上一個，就此過一天算一天。赫爾曼在雅德維伽那裡掛了一個長期出缺的號，說他正在做巡迴書商，今天奔費城，明天上巴爾的摩，有時一出差就得近一個月不歸，然後，再用一些小謊言安撫雅德維伽，從而確保能有穩定的時間同瑪莎在一起。

彷彿覺得他這日子過得還不夠左支右絀，赫爾曼的原配夫人塔瑪拉也到美國來了，就像是死而復生了一樣。三個女人，赫爾曼不願、也無法放棄其中的任何一個；為了讓一團亂麻的關係稍微清晰一點，他跟瑪莎（她終於離了婚）舉辦了一場宗教婚禮。就這樣，赫爾曼同時有了三個合法的妻子。

但瑪莎的原配丈夫同意離婚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得繼續和瑪莎睡一起。在這裡，我們能感到猶太人的身體和心靈好像是可以分開使用的，高度精神化的特徵、抽象思維的能力，和基本的動物性，可以在同一個猶太人身上並存且力度同樣強烈。談論一位大學問家的性能力，沒有什麼讓人難堪的地方；瑪莎也沒覺得以一身事二男有多麼彆扭。不過這跟她的倖存者身份也有關係。在倖存的集體經驗之下，來到自由環境里的猶太人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反彈，多多益善地發展親密關係。

麻煩的是，瑪莎不合時宜地懷孕了。出軌時間越長，要擔負的風險越大，即便婚外情已經成了婚內情，瑪莎已是他的合法妻子；他還處在在波蘭的第一段婚姻的狀態之下；還有雅德維伽，純樸的她竟然開始學習猶太教，要入教以圖更加赫爾曼和他的猶太社會。雅德維伽也懷孕了。在一個足以讓所有當事人都崩潰的局面里，瑪莎率先作出了選擇：自殺。赫爾曼隨即消失。塔瑪拉和雅德維伽，兩個女人一起撫養赫爾曼的女兒，還給她取名「瑪莎」。

赫爾曼可以把所有變故（幸福的和不幸的）歸咎於希特勒；就連他出軌都得希特勒來背鍋：沒有希特勒，他就不必背井離鄉，親人生死不明，無奈之下另娶一個，就不必因為對婚姻狀況不滿意而去圖謀另一樁愛情。希特勒拿他們當動物，予取予奪，導致這些倖存的人後來萍水相見時也是動物性大爆發。赫爾曼和瑪莎都急需性交來確認自己活著；在一種極其諷刺的意義上，他們證明了希特勒是對的：猶太人的確不是完全的人類。就連瑪莎自己都覺得不對了，她有一次歇斯底里地問：納粹在哪兒？這個沒有納粹的世界成了什麼鬼樣子？

電影劇照

不過，從赫爾曼身上我們卻也能看到一樁婚姻是多麼的難。赫爾曼同時與三個女人有婚姻：對塔瑪拉，他有尊重；對瑪莎，他有激情；而對雅德維伽，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和她保持夫妻關係，所以他到最後都不忍將波蘭女人一腳踹了，還讓她有了孩子，只因雅德維伽一直固執地相信，只要他們有了孩子，她深愛的赫爾曼也會更加愛她——赫爾曼甚至不忍打破她的這種幻想。

可是，一段穩定安全的一夫一妻婚姻必須同時兼有尊重、激情和責任感，而且三者都得乘以二，因為是相互的，互有尊重，互有激情，互抱責任感。問上帝，你教世人到哪裡去找這樣的天作之合？事實是，任何一點的缺失都能誘發出軌。當然，表面上多見的往往是人擋不住色誘，色字當前，讓一個人心中對婚姻的點滴不滿意（「她不夠尊重我」，「她不如過去能讓我燃情了」，等等）陡然放大。

猶太秘教卡巴拉中有個意象，說人都是一些「被打碎的罐子」，宗教信仰缺失，戒律不再起作用，上帝被淡忘。但是來到20世紀之後，被打碎的東西就遠不止信仰了。家庭也碎了，婚姻也碎了，生活的正常軌跡全碎了，它們碎到了這麼一種程度，迫使人去質疑關於家庭、婚姻、生活的初始設定：它們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有瑕疵的，它們激勵人去越軌，去犯錯。這種質疑，正好能安慰那許許多多覺得在現行的規則下無法為自己辯護的人。

猶太人在歐洲滅絕，沒滅絕的跑來美國墮落。橫豎是個完蛋。按照卡巴拉的教義，赫爾曼和瑪莎是墮落分子無疑，因為他們之間只有動物性的關係。可以用「都怪希特勒」來開脫這些嗎？從大屠殺中九死一生下來的人，是不是依然要為自己精神水平的一路走低負責？只恐怕他們墮落得再深再徹底，也是高出了水平線一大截的，因為一般人，像我，都不覺得動物性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不管赫爾曼的身世和結局如何黯淡，對他一度坐擁三個老婆的事實，我還是流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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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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