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赤腳求學的辛酸歷程

《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赤腳求學的辛酸歷程

【編者按】由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出品、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口述歷史系列叢書《述林》第一輯即將面世,書名為《戰爭陰雲下的年輕人》。本文摘錄自該書,講述了作家金敬邁少年時期的求學生涯。



《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赤腳求學的辛酸歷程


金敬邁



1942年秋天,父親去世,家裡的經濟狀況一下子變得很窘迫。在重慶萬縣,我整天在街上賣燒餅油條,用微薄的收入貼補家用。我媽媽對我說:「老邁,書還要讀,怎麼讀你自個想辦法,娘是沒有力量了。」我也覺得要讀書,我還那麼小。我就打聽到湖北有聯中,它原來叫國立聯中,是國民政府為了救助淪陷區逃亡出來的失學孩子,用國家撥款養活的。學校不要學費,不要雜費,不要書本費,不要伙食費,還發衣服。但湖北聯中有個規定:必須是湖北籍的流浪兒童才能去。於是媽媽和婆婆給我湊了點錢,做了兩雙鞋,我自己準備了一個線毯,幾件衣服。錢是兩塊光洋,其中的一塊光洋換成法幣。臨出門,她們囑咐我,讓我跟著別人走,路上多打聽。從萬縣經過黎川,到湖北恩施,再到恩施一個叫宣恩的地方,宣恩有個鎮子叫高羅,高羅有一個叫九間店的村子,九間店有個學校,叫湖北省立第一初中,是個非常好的學校。


我背著個包,隻身一人上路了。每天天還沒有完全黑,就趕快找個院子住下來,天剛蒙蒙亮就出門。路上碰到人問:「你到哪兒?」「我到野三亭。」「野三亭我們順路,那你跟著我們走。」走一段,他說:「好了,我從岔路走了,你順著往前走,十五里路就到了野三亭,到那裡你再打聽。」中間也走錯過路,被指錯過路,反正就是「雞鳴早看天,未晚先投宿」(此句口述有誤,應為「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走了二十多天終於走到恩施。到省政府教育廳,我就說我是湖北人——我也會學幾句湖北話,人家問我為什麼來上學,我說我父親去世,我失學了。他說那你要讀哪邊,我說我想讀宣恩縣高羅鎮的省一初中。他問為什麼要到那個學校去。我說,聽別人講,那個學校好。「哦,你還蠻有志氣的,你考不考得取?」我說考得取吧,我功課還算好。他就用毛筆寫了封介紹信,某某校長收,流浪學童金敬邁如何如何。我揣著這封信就又走。兩百來里路,走了兩天,到了省立第一初中。



《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赤腳求學的辛酸歷程


重慶萬縣



我最初打算插到初二去,可在那兒一報名,人家說不行,因為我之前在萬縣初一隻讀了個把月,所以還得從初一讀起。在聯中讀書很艱苦。課本不要錢是因為沒有課本,讀一年級,課本要從二年級同學手裡頭借,他們也不是人手一冊,全班大概有那麼七八套書,也是上一屆讀完以後交給他們的,就分給大家抄。那年月既沒有鋼筆,也沒有鉛筆、圓珠筆,都用毛筆抄。寒假時候我無家可回,就在學校抄課本,奇冷無比,手凍得不行。後來有同學就告訴我說,你到河邊去撿兩塊鵝卵石,不要太大,就這麼圓圓的,你把它悄悄丟到伙房的灶膛裡頭去,等他們做完飯,你再把它扒出來,找些草或破布把它包住,放到抽屜裡頭。它冷卻得慢,可以好幾個小時都有熱度。抄書手凍僵了,就捂著那個石頭摸一摸,然後接著抄。到後來我就索性撿了一塊大的鵝卵石,冬天抱著鵝卵石睡覺。我宿舍的床鋪在門邊。冬天,雪就從門縫裡刮進來,能在我的腳上落一層。後來我寫《歐陽海之歌》,寫歐陽海小時候砍柴,睡在柴草房裡,腳被雪埋住了,其實這是寫我自己。那時我的腳在冬天總裂著口子,永遠長著凍瘡,那個裂口似乎就從來沒有癒合過。去學校前,媽媽給我做了兩雙鞋。一雙鞋洗完晾曬,忘了收,過幾天再找就找不著了。另一雙鞋穿不得了,因為腳長大了,十二三歲正長身體,腳長得也很快,就沒有鞋穿了。

對我來說,還有一個更困難的事,就是視力急劇下降,這可能跟營養不良有關。另外,我沒有燈,桐油學校不發,這得靠你自己,要是有錢,你就到集上去買點桐油——那地方沒有煤油燈,煤油那時太貴了,大家都用桐油燈。有錢的同學買四根燈草,四根甚至於五根,那樣火大一點;那麼錢少的就買兩根,有的還點一根,那就真像一個豆火一樣。我沒有錢買桐油,就跟我鄰桌同學合夥用一盞燈。他坐一號(桌),我坐二號,燈放在我們當中。他坐在左邊,是背光的,因為他右手寫字,我是順光,於是我們經常鬧矛盾。他就索性把燈放到他左邊去,我就只能利用燈的餘光,他不趴下,燈光可以照過來,他頭一趴下來了,我就眼前一片黑。上自習的時候——晚上自習是兩個小時,那時候沒有鐘錶,打鐘吹號上自習下自習,我開始坐在那兒還有點精神,還偷點光看看書,到後來眼睛累了我就趴在桌上打瞌睡。老師晚自習要查一下課堂,就看看哪個座位是空的,誰沒來自習,看完以後就不會再來。我後邊一個同學,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叫覃好勛,因為他哥哥名字好記,叫覃好根。覃好勛有一個毛病:他不能夠默念默讀,不把課本念出聲來就記不住。「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我就打瞌睡,半睡半醒地聽。第二天一清早上課,老師叫「覃好勛!」覃好勛站起來。「背!」「臣……布……布……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苟全……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第四句他就背不下去了。過了幾個人,老師叫:「金敬邁背!」「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我背得很流暢。頭天晚上,覃好勛讀過好多遍,等於我半睡半醒狀態下默誦了好多遍。後來我就發現我自己記憶力特彆強,聽上幾遍我就能背出來。所以國文老師後來基本不叫我背書,因為我都能背得出。在這個學校里,校長很喜歡我——他教英語。我爸爸從小教我英語,小學五年級,我就可以用英語寫簡單的作文了,記述今天做了什麼事一類的。而聯中初一才開始學26個字母,所以校長每次叫我背課文,我都背得很流利,初中一年級的英語課本,每一課也就是幾句話,單詞我都認識。校長就認為這個孩子很聰明,其實我只是基礎好。英語靠背,國文靠背,歷史地理靠抄。把課文抄一遍,勝讀十遍,特別是地理,地理要畫圖,照著描。湖南北邊是湖北,西邊是四川,東邊是江西,南面是廣東、廣西;湖南省會是長沙,「湖南四水」是湘、資、沅、澧四條江;洞庭湖在哪兒,京漢鐵路從哪過,我畫過一遍圖以後,就慢慢都記住了,到現在也記得。但是到了初中三年級的時候,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我視力衰退很厲害,還得了夜盲症,到晚上完全看不見。因為我個子很小,坐在第一排,白天連黑板上的字也看不清。視力衰退就格外用耳朵,耳朵高度集中,聽老師講,就這樣,功課好像也還能跟上。



說到伙食,當時吃的主要就是苞谷飯。國民黨徵收糧食,農民交的多是陳苞谷。倉庫裡頭,保管也不妥,苞谷就都讓蟲子給蛀了。學生吃飯反正也不要錢,他們把好的糧食拿到市場去賣,次的就發給學校。苞谷磨完以後,當中已經被蟲給蛀空了,凈是蟲糞。磨碎以後,苞穀皮白白的半透明,這是磨不爛的,蟲也不咬這個東西。吃這種苞谷煮的飯,所有苞穀皮上的白衣,就都粘在喉嚨裡頭。所以吃完飯以後,同學們就到課室與飯堂中間的水稻田裡,都蹲在那兒,咳咳咳,苞穀皮粘在喉嚨管上,很薄,粘得很牢,漱漱不下來,咽咽不下去,就靠這個喉管的運動把它吐出來,要不就很難受,我當然也要咳。就那個苞谷飯也不夠。當時學生中有個說法:「一碗平,二碗淺,三碗來個不要臉。」就是第一碗你盛平平的一碗;第二碗你就添一點點,趕快把那一點點吃完;你再使勁來一碗,然後你就可以慢慢吃了,這時桶里已經空了。後來苞谷供應越來越緊張,先變成「一碗淺,第二碗就要不要臉」,後來,第一碗就得「不要臉」,如果第一碗添少了,你想去添第二碗,桶里就已經沒有了。再後來,不得已,學校就採取分飯的辦法,八個人一組,有一個值日生,先給每個碗裡頭舀那麼大半碗,如果還有剩餘就每碗再加一點。老師來了吹哨子,「開動!」然後大夥就快快地吃。基本上就沒有菜,配飯吃的就是用黃豆磨的「和渣」,裡頭有一點鹽,更多是辣椒,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吃辣椒的。抗戰時,沿海被日本人佔領了,海鹽進不來,湖北四川一帶產岩鹽,但非常貴,平時難得有一點。有錢的同學,家裡寄錢來了,他可以去買一塊岩鹽,用個紙包著就揣到口袋裡,沒事拿出來舔一下子。我在一邊看到,就想:哎呀……要能夠舔一口鹽那就太幸福了。遇到關係比較好的同學,他會拿了筷子「吱吱吱吱」刮兩下——岩鹽是一個石頭狀的鹽塊——刮到你碗裡頭,那就覺得幸福得不得了。所以我現在吃得特別咸,因為那幾年時間我就沒有痛痛快快被咸過一次,沒有。我那些同學偶爾也請我去吃一次飯館,我都讓飯館在菜或者湯或者麵條里多放鹽。老闆就說,哎喲,是不是東門關打死鹽客嘍。東門關是很陡的一座山,那上邊經常發生土匪把鹽客殺了的事件,老闆的意思是,要不然你哪捨得這麼放鹽呢。


學校大概一個學期打一次牙祭。學校也餵豬,學生們上山打豬草,打完豬草專門有人喂。到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殺一頭豬。豬餵養得都很大,三百多斤。但學校有將近一千人,還有那麼多老師,你說那一頭豬殺了過後,每個人能夠分得到幾塊呢?即使這樣,在打牙祭之前,比如星期五打牙祭,頭一個禮拜就開始興奮,就開始想這肉一定要怎麼好好吃什麼的。從第二年起,學校每年發一套外衣,四個兜帶蓋的,所謂學生裝。後來,我自己帶的襯衣襯褲難得洗一次,曬在那兒又跟鞋子一樣忘了收,過幾天再看連「屍首」都沒有了。於是光著個腚,就一套空心衣服。沒有換的怎麼辦?禮拜天就到河灘上去,自己不會洗衣服,但看過別人洗,沒有棒槌就拿石頭砸一砸,揉一揉,晾在鵝卵石上。那個時候夏天太陽真猛,衣服一會兒就幹了。晾衣服時,就光著個腚,沿著小河邊去抓魚。那小河裡有種魚,當地叫鯰巴浪,是一種鯰魚,還有一種鏟子魚。運氣好的話,一個人能夠抓那麼七八條,甚至於十來條。抓完之後就慢慢順著小河溝回來,抓那麼幾個小時,衣服也幹了,乾乾淨淨地重新再穿上。拿著個柳條,穿一小串魚就回去。有時幾個同學一起去抓,都是家境比較困難的,抓完幾個人湊點錢到老百姓家裡去,買點米,還要給一點柴火錢,一點鹽錢。飯要煮,魚也要煮,多少要放點鹽,辣椒滿地都是,你隨便抓幾個來,老百姓地里總會有點菜,弄點菜來個一鍋煮。那個高興,那個好吃呀!怕有的同學專門挑魚吃,我們乾脆就在吃飯的時候,把燈給吹了,就黑摸著吃。農村一沒有燈那真是漆黑一片,「哎呀,對不起我撿到一條大魚」,其實這大魚狗屁也不是,就是高興啊。偶爾有過這麼一次,就成了美談,成了多少天以後的回憶:那天魚摸的,那條魚真大;那個魚真香,那條魚真好吃;卡住我喉嚨半天,我也沒敢停,都咽下去了。


當時離我們學校不遠有個地方叫小關,是湖北省高級工業學校所在地,隔我們不遠的李家河有湖北省高級師範學校,這一片有不少學校。我印象里,學生在抗戰期間的待遇和身份地位比兵高。當時,陳誠是第六戰區司令,遇到學生與兵發生矛盾,他總站在學生一邊。他認為秀才遇上兵,才有理說不清,他要向著秀才。那個時候整個國統區糧食緊張,陳誠在恩施就規定不準釀酒,抓住釀酒的就槍斃,真槍斃。所以他當時在老百姓中威信特別高。有件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我到聯中上學以前。1940年,張自忠將軍犧牲後,他的靈柩從前線運下來,經過宜昌要運到重慶去安葬。那時我們恰好逃難到了宜昌。我家原來住在鄉下,後來為了給爸爸治病就搬到宜昌市區來了。當時聽說張自忠的靈柩明天要從宜昌街上過,人們也不知道這個靈柩是不是就從你自家門口過,但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放一張桌子,燒三支香,點兩支蠟燭,擺上一點供品——一點水果,幾碗飯,就祭奠他,一家一家一家,擺滿了。我記得很清楚,張自忠那個靈柩正好從我住的那條馬路過。國民黨將領,我記得第一個名字就是張自忠。在那個年月,對於敢於抗日,敢於殺敵的英雄,確實是由衷地敬佩。因為民族處在苦難當中,那麼為國捐軀的英雄不就是民族的希望么?



除了抗日英雄,戰爭給我留下的另一個深刻印象就是給老百姓造成的苦難。1940年宜昌大撤退,那時我們住在宜昌,我爸爸託人找到了幾張開往萬縣的船票,我聽大人說,這是最後的船票了,要走不了的話,那就只有留下來當亡國奴。當亡國奴很可怕,因為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在南京殺了很多中國人。所以在當時很多人的頭腦里,留下來就意味著死亡。但是當我們一家趕到碼頭時,發現已經上不了船了,因為這個船停在江心——它不直接靠碼頭,要用小木船或者魚划子靠近大船,才能上去。而此時大船已經被十幾層小船里里外外包圍住。我記得那天天還沒有黑,我們就雇了個船來,往大船上靠,一點點擠、一點點擠,怎麼也擠不進去。一直到了大半夜,才終於靠近大船。但船工不肯開門,給他看了票也不開門。他說你有本事自己沿這個船舷爬上去。當時我爸爸已經病得很重,他就叫我媽媽帶著我和兩個妹妹走,他要獨自留下來。那當然不行,一家人死活都要在一起。後來好不容易,在別人幫助下,他就沿著船的欄杆,終於慢慢、慢慢硬爬上去了。我記得很清楚,爬上去以後,他就大口吐血,我就拿臉盆接著,差不多吐了一盆。總算爬上來了,一家人打個地鋪在船上。不一會兒,船就開了,開到離宜昌有相當一段距離,宜昌燈火已經看不見了,就停下來。到第二天清早,它又開回宜昌,又停在江心。到晚上,它再開到頭天到的地方。轉天又開回宜昌。這個船上有個規矩,就是不開船就不開飯。一般人上船都會帶點吃的,怕路上萬一有個急需。但誰也不可能帶幾天的飯,因為這個船開到萬縣也就是二十幾個小時,上水也就到了。可這麼折騰兩天以後,家裡把吃的都吃完了,那怎麼辦?有小划子過來開始賣點東西。很快這個東西賣完了,小划子上的人就說:可以接你到岸上去,買完吃食再把你送回來。收多少錢?錢不多。這船上就有相當多的人下了船。


同船有我一個叔伯姐姐,她十幾歲,準備下去買點吃食,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可能就是本能——我抱著她的腿一邊哭,一邊喊,我說不能下去。她說為什麼,我買完東西就回來嘛,你要不明天都沒有吃的。我說不行,不能下去。媽媽看我哭鬧得這麼厲害,就說:「算了算了,依老邁的,不下去就不下去。」那個姐姐就沒有下去。不一會兒,船上突然燈全滅了,船開始啟動,小船就都被甩在了後邊。這船上當時就哭聲叫聲喊成一片;小船上、岸上有很多人沒回來,他們一邊招手,一邊喊「等一等」,船一直往前開,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拉起了空襲警報。有船工對船上的人說:不許喊,關燈是因為敵人飛機要來了,你們喊喊喊,是想跟日本人報信,把船炸沉啊?大家才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有個人說,什麼空襲警報,那岸上的燈都亮著呢!「他媽的,你是漢奸!」船工拿著手電筒照著這個人,上去把他按在地上一頓死揍,打得頭破血流。這個船剛開始啟動的時候速度不快,岸上有人就沿著江邊攆這個船,不停地在那兒呼喊,後來越開越快,燈火就越離越遠,岸上人的喊聲也聽不見了。

這個船叫「民權號」,我記得很清楚,是民生公司的一艘船。當時那個船上裝著很多桐油。桐油是四川特產,用竹簍子裝的,竹簍子裡頭有一層紙擋著這個桐油。這些桐油本來要運到下游去,但是這時候下邊戰事已開,桐油沒有卸貨,就放在船邊上。回程時,船工就把桐油和煤一起燒。桐油倒在煤裡頭,一鏟子煤加進鍋爐,煙特別大。船速特別快,大概是第二天下午兩點鐘就到了萬縣。我不記得宜昌到萬縣是多少里路,但我記得往年好像坐一天還不止。當年長江不能夜航,可這個船就夜航了,開了就一直沒停。那這艘船為什麼來去幾回又突然開走了呢?我估計是它在等一個什麼重要人物,到後來這個人物終於上船了,它就趕快開走,就落下那麼多的人,這是我今天的猜測。不然怎麼會這個樣子,為什麼就不能等等岸上的那些人?因為這顯然不是空襲警報,如果是的話,宜昌的燈火也要滅的。民生公司在抗日戰爭中運送人員物資,在南京、上海、武漢撤退時立了很大功勞,盧作孚也是個有功於民族,有功於國家,有功於抗日戰爭的人。當然突然開船未必是盧作孚的決定。我不知道這個事的內幕到底是什麼,但這一次好多家庭因此被拆散,從此以後可能再也見不著了,確實是人為造成的悲劇。現在我講這件事的時候,當年「民權」號上的乘客一定還有人活著,甚至由於這次突然事件造成妻離子散的人也還有人倖存,我希望他們中會有人為我作證。也不知道當年造成分散的這些骨肉,後來還有沒有重新團聚的……但願他們都重新團聚。這是我作為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對當年這件事情的期盼和祝福。


談到抗戰,還有一件事情我記憶猶新,陳納德領導的美國第十四航空隊,當年有一部分基地在恩施。我看見過鯊魚式戰鬥機,還是螺旋槳的,機頭上繪了一個鯊魚頭——紅嘴唇白牙齒的鯊魚頭。偶爾我會看見它從機場起飛,到敵占區轟炸,心裡很振奮。前些年都是我們在躲日本人的警報,現在我們開始去轟炸敵占區了,這大約是1944年。




《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赤腳求學的辛酸歷程


《述林1:戰爭陰雲下的年輕人》



1945年8月15日,學校正在放暑假,我也沒地方可回。從廣播里聽到勝利的消息,很高興,莫名其妙地高興。抗戰八年熬到了勝利這一天,就要出頭了。在湖北聯中的三年,一天三頓飯,吃不飽,但也餓不死,我已經很滿足了;一年一套單衣,三年一套棉衣,儘管後來那個棉衣穿得已經沒有棉花,變成一個夾衣,我也很滿足;我的個頭又小,那個上衣都拖到膝蓋這裡,像大衣一樣,我也很滿足。雖然生活很艱苦,但是環境如此,我無能為力,也只好忍著熬著。這一切都是日本人造成的。日本鬼子要是沒搶佔我們的大好河山,我們何至於此?我是南京人,江浙一帶是比較富饒的地方。當時,我不知道別的同學,至少我是被灌輸那個思想:一旦等日本人垮台,抗戰勝利,我就能回家,好日子就必然到來。1946年,學校複員回到武昌曇華林省立第一初中的原址,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上過的這個學校非常有名,董必武、李四光都是這個學校畢業的。


在曇華林,我打過一個日本人。沒有原因,就是想打他。那時候我還不到十六歲,在路邊玩,一個一米左右的鐵欄杆,跳上跳下地玩得起勁。這時,過來一個日本人,見到我他趕忙躲在一邊,「哈伊」,給我鞠躬——我這也是乘人之危,因為我個子小,他要站直了,我就夠不著他的臉。我上去就「啪」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哈伊,哈伊」,他趕忙又退了兩步,見我住手了才走開。打一個嘴巴夠了。我很久以前就有這個念頭,將來有機會,一定要揍一頓日本人。那時也沒想到會勝利,也沒想到我還能見到日本人。這一天我玩的時候也沒想到他會出現,是他那一聲「哈伊」,勾起了我這個惡念。他沒有惹我,沒有得罪過我,我不該扇他耳刮子,這是一種很幼稚的報復心理。不知道這個日本人現在還在不在,他也未必做過惡,向他表示歉意。(文/金敬邁)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澎湃新聞 的精彩文章:

清廷如何解決八旗子弟的教育問題?
不僅是個情種,徐志摩還是位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留學那點事兒,得從晚清民國說起
日籍男子走私日本疫區牛肉到上海 獲刑4年被驅逐
全球化的衝擊下,美國銹帶傳統工業愈演愈烈的困局

TAG:澎湃新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