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法疑雲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說：「生活是一個陷阱，這一點人們早就知道了，人生下來，沒有人問他願不願意，他被關進一個並非自己選擇的身體之中，而且註定要死亡！相反，在此前，世界的空間總是提供著逃逸的可能性。」中國的丹道和武術都是與生命陷阱抗爭的方法。

一、陰與陽·先天與後天

武學的陰陽差不多是涇渭分明，內家拳是以肢體動作的開合、體內四象的轉換來調節陰陽。而丹道的陰陽卻是非常繁雜，首先就修鍊本體的陰陽在不同的時期都有不同的說法。如：男人屬陽，女人屬陰；男人一身皆陽，唯任督二脈屬陰；女人一身屬陰，唯任督二脈屬陽。而呂洞賓在《太一金華宗旨》一書中說：「夫元化之中，有陽光為主宰，有形者為日，在人為目。」顯然眼睛是人身之陽。還有腎，《西山群仙會真記》有云：「腎，水也。水中生氣，名曰真火。氣中暗藏真一之水，是陰中有陽。」

那麼陰與陽又是什麼關係呢？《九天秘錄》曰「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不測之謂神。物中神而大者，天得一陽以守乾道，地得一陰以守坤道。」看來陰陽不可偏廢，但唐宋之後的金丹道均主張——增陽消陰，呂洞賓的《太一金華宗旨》一書有云：「回光者，消陰制魄之訣也。」至明清以來的清修派天元丹法則認為人的肉體均屬陰，依體內陰陽修鍊只能延年益壽，不可能進入到融神超越的境界。陳攖寧先生就曾說：「外界資助，當然不可少，卻是從虛空中尋求，並不是在人身上討便宜。修仙者，貴在收積虛空中清靈之氣於身中，然後將吾人之神與此配合而煉養之，為時既久，則神氣打成一片，而大丹始成。」

應該是受佛學的影響，內丹學者也越來越忽視肉體的存在，包括他生存的環境。於是先天與後天的界限也越來越涇渭分明了：生命只要有形有相的落在地球上就是後天了！先天像無形無相的元神一樣，是虛空之主宰，修鍊者皆以由後天返先天為超越的起點。李涵虛在《三車秘旨》中就把第一河車稱作「後天中之先天葯」：「杳杳冥冥，才有一陽來複。恰如冬之生春，無煙似有煙，無氣似有氣，由下丹田熏至心闕，使人如夢初醒。把初醒之心，移過下鵲橋，此心名曰天地之心，又名妙心，又名元神，真意，又名玄關發現，移至尾閭，守而不亂。霎時真氣溫溫，從尾閭骨尖兩孔中，透過腰脊，升至玉枕，鑽入泥丸。照常靜坐，忽于丹田中突出一物，有聲如風雷之響，有色如星電之光，是為後天中先天葯。即按第一河車運之，至於泥丸，始化為液，餌而服之，方得玉液丹頭。」

但在天地間，陰陽確是無處不在，國外有一位攝影家拍攝到了宇宙間奇異的陰陽和合現象——月光彩虹：當太陽照射到月亮上時，月亮反射出瑰麗的光芒。

二、清修與雙修

據說歷史上容成公、陰長生都以修鍊陰丹而得到成仙，後世的呂洞賓、張伯端、張三丰、陳致虛、陸潛虛、李涵虛也都是陰陽丹法的大家。呂洞賓在其內丹代表作《指玄篇》中有這樣的理論：「天機不泄世難知，漏泄天機寫作詩。同類鑄成驅鬼劍，共床作起上天梯。人須人度超塵世，龍要龍交出污泥。莫怪真情都實說，只緣要度眾群迷。」

今天我們說的陰陽丹法、彼家丹法、人元丹法，其實都與房中術有關，而房中術又是道家原始修鍊的一部分。張天師——張道陵在龍虎山創教之前，就是靠「黃赤之道」（男女合氣術）給人治病，贏得了徒眾的信仰崇拜的。「黃赤之道」的源起據說是：張天師在漢安元年（142年）七月七日中時，老子把一本書傳授給了他，這部書就是《黃書》，亦有此而產生了「黃書赤界。」《漢書》中記載張道陵：「其治病事，皆採取玄素，但改其大較，輕其道尾，而大途猶同歸也。」玄素者，玄女、素女也，現在滿街上都賣盜版的《素女真經》，看一眼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漢代之所以有這種文化現象，是因為那時的道士是可以娶妻生子的，而《太平經》有云：「陰陽不交，乃出絕滅無世類也。」「天統陰陽，當見傳，不得中斷天地之統也——如男女不相得，便絕無後世，天下無人，何有夫婦父子君臣弟子乎？」看來房事決不可禁！《抱朴子·內外篇》的作者葛洪就娶了南海太守鮑靚的女兒，夫妻雙修成仙。2007年我去廣州採訪時，還專程到羅浮山和三元觀去拜謁，因為葛洪也是武學大家。

然而在中國內丹發展史上，雙修與清修一直都糾纏不清，在同一個時代，兩種派別並存並不奇怪，但在同一派別中卻有截然相反的兩種丹道理論，甚至在同一個人的著作中也大量存在著自相矛盾的觀點。比如在正史中記載的「華山神仙修鍊群體」中，陳摶無疑是清修派，堅決拒受宋朝皇帝賞賜的美女！但《宋史》上還記載了他的朋友們：「華陰隱士李琪，自言唐開元中郎官，已數百歲，人罕見者；關西逸人呂洞賓有劍術，百餘歲有童顏，步履輕疾，頃刻數百里，世以為神仙。」據說這二位神仙的修鍊體系中就有陰陽丹法，可是呂洞賓的老師鍾離先生卻認為：「一身四大皆屬陰，莫在陰精裡面尋。」張伯端因撰《悟真篇》而創南派，他的弟子中確有因雙修而成就者，但南派門下的最著名傳人白玉蟾則是主張清修的代表。

南宗丹法究竟有何特點，民國時期的南派傳人汪化真有云：「陰陽交感，不可思議。南宗功夫，行之不善，最易致病，小則殘廢，大則喪生，不可不慎也！南宗效果，第一『目亮』，其次『身輕』。南宗必須用鼎，甚而二鼎三鼎，以至九鼎，愈多愈妙。南宗並無神秘之可言，其理論與功法，不過最超級之生理學而已。『不寬衣、不解帶』乃『隔礙潛通』之作用。此等功夫甚高，非煉至相當程度，必不能達此『神交』之妙境也。南宗亦以下丹田為基礎，所異者，尚需藉助『坤方』，偶一不慎，非僅有害身體，甚而損及對方，即使節節順利，最後仍須捨棄爐鼎，專事獨修。」

不僅南宗有用女鼎之法，西派和東派也都有陰陽法門。西派祖師李涵虛是以病弱之身修道，所遇的第一位老師鄭朴山又是陰陽雙修派的傳人，李涵虛的弟子李道山在《李涵虛小傳》中介紹了鄭朴山：「先生康熙時人，孫真人諱教鸞之高弟也。同寓與之治病，並云：『金石草木，只可治標。治本則宜用自身妙藥，方能堅固』」。孫教鸞者，陰陽丹法大家也，著有《金丹真傳》，已將借彼家修鍊之法泄露十之五、六。所以李西月在《道竅談·采煉妙用》中云：「采煉者，采彼家陽鉛，煉我家子珠之氣也。陽鉛即地魄，以其藏於外邊至陰之中，故曰地魄。煉己時得之，則可以制我汞性，而使之成砂。《悟真篇》曰：『但將地魄擒砂汞』，采以不採之采，煉以不煉之煉。龍閑虎靜，守雌不雄。建子之月，其氣始升，神即隨其升而逆入鼎內，就便引來。所謂不採之采也。彼在我家，即葯是火，相融之久，其陰自化。陽即因之而長，積在爐中，自然運化，故曰：不煉之煉也。但其間須要凝神以待，乃能采之。調息以守，乃能煉之」。有心修鍊雙修功夫者切記：「龍閑虎靜，守雌不雄。」是陰陽丹法的要訣。

可令人費解的是，李涵虛的親傳弟子銀道源卻認為：「見先聖所言外陰陽、外爐鼎、外藥物，執迷女人為鼎器，則又可哀也矣！某見酷好爐火者，百無一成。用女鼎一節事，萬無此理。」

而李西月的再傳弟子汪東亭則在《教外別傳》中把彼家丹法批駁的體無完膚：「夫不能讀書，必入旁門，諸般皆可，唯獨女鼎，非得無益於身，而且大傷天和，最損陰德，確乎子孫有礙，切宜慎之。余真實過來人也，入室一切，均皆做到。凡談女鼎者，初遇必先以靜功入門，久之再將孫汝忠金丹真傳，及濟一子所著之書，分出南北派。必曰：『破體者務要開關，若不開關，不能復還童真。如若開關必用女鼎，若用女鼎，先打造橐籥。蓋富貴之人，最怕者是死，得聞此言，則無不葯從願焉。』總之是一個美人局，萬世不能穿破也。上陽子曰『男子用女，固屬無妨，女子用男，此大亂之道！』若謂『神交體不交，氣交形不交。』入室之時若不動心，陽物可能硬乎？若謂男不寬衣，女不解帶，請問過氣之時，女子不脫褲子，槖籥從何處送進陰戶？男子不脫褲，陽物從何處插入橐籥？又謂：『五千四百生黃道，則是女子首經。』又：『內有血珠一粒，名曰金剛子，人得服之，即可成仙。』若果如是，則天下人皆做神仙，每人只要買一女子，侯三日經期到，即用嘴配合陰戶舔之味之吸之吞之。白祖曰：『白虎首經真至寶。』馬祖曰：『一口吸盡西江水。』一釋一道，兩位祖師，果如是乎？愚人愚到此，至矣！盡矣！」

在今天藉助彼家修鍊顯然是為社會公德所不容，即使是在一夫多妻制的封建社會，也會被禮法視為另類。且看陰陽丹法大家傅金銓在《醉花道人傳》所云：「當日得訣歸來，高談雄辨，旁若無人，為族人所不容。乃起家遠遁。」據此我們可以揣測出：當年張伯端「三傳非人，三遭禍患」的原因了。

那麼修鍊陰陽丹法者究竟要吸彼家的什麼東西才能採藥、還丹呢？《陰真君還丹歌訣注》中說的夠明白了：「采上真氣水，安於下元；採下陰氣水，運於上元，安排各著爐室，自神化之功，若安排不著去處，於身有禍。爐室者，妙法在女，別在陰丹一訣，丹上法爐室者，以身口為爐也，灶者，以宮室為灶是也。」這裡說的「爐室」就是女鼎，彼家丹法的修鍊者還把鼎器分出了等級：「破不堪使用者，是人用過者，弊物不堪使用，是以不中用也，房中至甚五級者，大肥不堪用，大瘦不堪用。道三合五級者，是十五以上，二十已下，是中道，人氣二十已上，並是不堪使用。可用須借其氣合汞者方住，以無制之。」這對女性可就有點太不尊重了！

前些年流行的各種氣功，其實都是清修丹法的築基功夫，比較膚淺。這些年世風日下，加上貪官和暴發戶口袋裡的錢太多了，於是房中術、雙修丹法、人元丹法又流行起來。耍小聰明的人求財心切，以為看了《醫心方》和《雙梅影闇叢書》就懂得陰陽丹法和房中術了，打著南宗或東派傳人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教一個小功法，動輒八千上萬。其實那都是坑人害人，修鍊陰陽丹法的關鍵是如何「鑄劍」！能「雙劍合璧」，則採藥、還丹手到擒來。如果就只想知道臨爐煨劍的那點事，則好好研究一下我這篇文章足矣！

三、 虛空一招

一九八六年，我到瀋陽市圖書館採訪，在這座民國時期修建的四合院里，我結識了一位在氣功界很有名氣的李先生，李先生當時正在編輯一本氣功雜誌。我發現他日常主要的工作就是坐在小花園裡看書，於是就有機會經常和他聊天。李先生告訴我：像你這樣的習武之人，不練習氣功是不可能達到上乘境界的。他說練習氣功必須要研讀古代道家的書，於是為我列出一大批書目，其中有《方壺外史叢編》和《古書隱樓藏書》，在此之前我雖然隨北京的陳先生和閭山的徐先生學習過丹道，但真就沒聽說過這兩部書名，慚愧！李先生又告訴我：上海和江浙地區有很多人不認可氣功，他們推崇修鍊丹道，自稱是「大江西派」的傳人，最神秘的功夫就是「身外虛空一招」，從不外傳！

後來我每次到上海和南京、杭州去開會，總要尋訪「大江西派」的傳人，就因為「身外虛空一招」讓我不能釋懷！

一九九二年秋，我去黃山拍攝採訪，在山下的竹林里發現了一簇紅花，煞是好看，於是把著攝像機變換各種角度拍攝。這時來了一對夫妻，也用照相機拍攝，於是我們就結了緣。他們是來自上海的旅遊者，夫妻二人都已年過六旬，但先生看上去也就四十歲左右的樣子，二位都很有修養，知識淵博。我們談天說地，就扯到了太極拳。我當時練了一套王輝璞先生傳我的三十七式吳式太極拳，這夫妻二人顯然是精通各式太極拳的行家，對於上海的吳家太極拳更是如數家珍。山上山下我們在一起相處了二天，從太極拳談到氣功，又從氣功上升到丹道，他們說：我們練的不是氣功，是丹道。我這才知道他們就是大江西派的傳人！我從他們那兒學到了很多東西。最後請教了「身外虛空一招」的秘旨，他們夫妻毫不猶豫的和盤托出。這倒讓我不敢相信：得來如此全不費功夫！

關於西派「身外虛空一招」，我雖然堅持修鍊，但卻一直存疑。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五日在大長山島購得《呂洞賓全書》，偶然閱讀《枕中秘》，才知其根源：「只守鼻尖，不可用意，但默默觀照，心一靜則液滿口，徐徐咽之，則真實靈根，而臍漸暖。子欲得術，單守丹田。從鼻息而武者，亦要有緣，方得成功。子見守鼻之家，幾人得手？子今二六之暇，靜坐一龕，反觀丹田，其圈如連環，白如粉綿，看之時，微顧鼻息，不必強之使入，但不可縱之使出。如此百日，而鼻息自和，氣貫丹田矣。」

而《混元道經》中所載河上公對「道德經」的詮釋，則令我恍然大悟：「穀神不死（河上公曰：谷『養也，能養神則不死。神為五臟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腎藏精，脾藏志），是謂玄牝（言不死之道在於玄牝。玄，天地，天於人為鼻；牝，地也，地於人為口。天食人以五氣，從鼻入，藏於心。出入人鼻與天通，故鼻為玄也。地食人以五味，從口入藏於胃。出入於口與地通，故口為牝也）。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根，原也。言鼻口之門，乃是天地之元氣所從往來也），綿綿若存（鼻口呼吸喘息當綿綿微妙，若可存復，若無有也），用之不勤（用氣當寬舒，不當急疾勤勞）。」大道真是至簡不繁！

當2010年，我讀完陳毓照先生的《丹道養生道家西派集成》一書後，二十多年的疑惑，才豁然冰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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