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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朝陽庭花聞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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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庭花聞兒語




翻開二十年前父親母親以我的口氣記下的一本厚厚的日記,那時父親不到三十,是陸軍官校教育處上尉繪圖官,母親年方二十一,在救國團做事。我邊讀邊笑起來,哪管窗外的莫瑞颱風豪雨如注,那日記上二十年前的字跡歷歷,質粗泛黃的紙張與時間的氣味,我清楚的見到一位清癯的青年,他是年輕的丈夫和父親,對於文學抱著這樣嚴正虔敬的心情,和他的對於國事時局的憂憤,令我想起五四時候的新文學,雖然幼稚,但是那樣清新、純直、誠心,使人興發,「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而更因為是我的父親,好意和寬容中竟是酸酸的淚意了。



日記打開,扉頁上貼著一小塊剪報,恭錄如下:




脫離家庭關係:為滿法定婚姻年齡屢向父母請求婚事終被置之不理現為進行婚姻自由而求終身幸福外出自立自登報之日起不再接受擲法干涉劉惠美




父親於扉頁上題道:創造自由幸福的啟始——我們的文獻。這題句我看了吃驚發笑,以為是段英譯文字。另有本照相簿,第一頁用沾水鋼筆沾白顏料,畫了一個十字架、聖誕葉和小果果,和一位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寫道:



我們的小阿咕,今天把你奉獻給上帝了,「我兒,上帝必自己預備作燔祭的羊羔!」創世紀卅——30,父親贈於一九五六年聖誕節,並賀你四個月




啊,這是父親寫的么?我當做是《戰爭與和平》里,皮耶寫給他與娜塔莎的孩子的。



日記開始以我的觀點寫著:天剛亮,大大(父親似乎喜歡我這麼稱呼他,因為他是這樣稱呼祖父的,而且媽媽也經常這樣喊他)親了媽媽,便急促的去找助產士了……這時是中華民國四十五年八月二十四日零時四十一分,我立刻哭了,睜大了眼睛,我看到了和我挨得最近的大大,他的眼眶裡溢著淚。接著我並沒哭上多久,就為那些我從不曾見過的事物吸引了。大大第一個抱我,第二個是吳維靜阿姨,第三個裴書禮伯伯。我的體重是三公斤三……後來媽媽和大大就商量,本來起的是幼寧(男孩子)幼浪(女孩子),那是根據他們倆的筆名……




我問父親那時母親的筆名喚做什麼,父親說叫流浪,聞言大笑。那時父母親年輕的夢是有朝一日回到大陸時,兩人要到大西北草原墾荒去,還與彩華叔叔三人想著有一天能辦一份雜誌,就叫做《拓荒》吧。父親寫著,尹伯伯來信,說英法以色列等進兵埃及,以及匈牙利抗俄運動的戰火點燃了,也許反攻的日子近了。尹伯伯說:「盼望大家最喜愛的鳳子,能夠早一天喝到西北大草原上大花奶牛的甜汁!」啊,多興奮呢!總是會使人興奮的尹伯伯,我該叫他做興奮伯伯!



很糟的是,大大一面在寫《火車上》短篇小說應徵中央婦女工作會的徵文,一麵包繪一家出版商的兒童蠟筆畫教材,結果都因我的誕生而放棄了。此處是母親的筆跡:這些日子有時媽媽很不安,因為生活太匆忙了。她說同樣的家事,女人做來倒沒什麼,換上男人,就顯得非常忙亂和不正常了。我看得很清楚,只要大大屋裡屋外的團團轉,她便感到悲哀。只要她不能看到大大坐在他的書桌前,點起他的香煙,然後想或寫他的東西,那麼媽媽便要感到一切都不正常而紊亂了。她不願為了我的來臨使大大的筆尖生鏽,而我,又何嘗不呢!




仍是母親的字:颱風帶來本年度第一次的傾盆大雨,大大無法上班了,窩居在家。瘋狂的雨聲中,我看見他們一面整理以前的信件,一面又回味著他們從認識到結婚的過程。中午他們很簡單的打發了午餐,便對坐在火爐旁邊烤尿布了。紅通通的炭火和他們談不盡的話中,我好像嘗到了大大老家冰雪的冬天裡火爐旁的安適和溫暖。然而媽媽說:「記得史蒂芬生說過,火爐旁的溫暖舒適,會使一個男人的雄心縮萎掉的。」大大笑了笑,沒講什麼。晚上,火爐旁邊媽媽聽著大大誦讀他的中篇《山盟》。大大低沉的聲音,和門外的雨聲,把我同媽媽帶進了那深邃幽美的故事裡去了。末了,媽媽摸了摸我的頭和大大說:「寶寶將由你感到驕傲的。」




但我要笑父親的。那時候的父親真是太「五四」了,而從抗戰里走過來的父親,又幾乎不能免於三十年代的,有這麼一段道:傍晚,媽媽抱著我和大大在糖廠小火車站一帶散步,好美的秋天黃昏,可是什麼叫做美呢?鄰家的一個小朋友比我還小,可能還沒有滿月,卻綁在他媽媽的背上,他的媽媽在割青草,挑那麼沉重的一擔子草,小朋友歪著可憐的小腦袋睡熟在媽媽的背上。讀至此,我心想演繹下去要變成階級意識了,再往下讀:啊,我是夠幸福了,可是怎樣才能把我的幸福分給這位小朋友呢?等我長大了罷,我現在是個只會享福的傻孩子。到底父親厲害,半途迴轉了來,而下面卻是十月二十九日禮拜一,媽媽和大大去看電影,《太太從軍》。噯呀,原來還是一對貪玩的少年夫妻。




父親寫著:大大跟媽媽真可笑,每當我哭得厲害了,大大就說:「我們商量一下好罷,咱們都是見過世面的……好,你不依,我就把你送去舊衣鋪里去燙破褲子了。」媽媽卻說:「你哭,你再哭我就永遠不帶你回外公家騎大狗了。」日耳曼種的大狼狗我不稀罕,我要它跟在我後頭的是西藏大獒犬。至於燙破褲子,天啊,是否每個不稱心的孩子都將給送進舊衣鋪里?




大大休假,我們父女倆又比賽睡覺了。醒來大大換好尿布同我談心。大大告訴我,我們朱家的事,從高祖父時代的大家庭以及暄赫的家勢,而曾祖父時代的家道如何傾覆,而祖父如何赤手空拳重建了那番家業,以及童年時代的家庭,和後來怎樣的毀於日本軍閥的侵略……真是一個代表近百年來的中國史呢。怨不得大大日日夜夜在苦思深想,如何去寫他的長篇《潮流》。




自彼時至今,《潮流》還未動筆,中途曾經改名為《傾國傾城》,又改為《華太平史家》,一度要開筆了,書桌牆上掛的是家史的年表和人物表,喝,比榮寧兩府規模還大哩。張愛玲說:「鐵漿這樣富於鄉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多數國人失去的錯過的一切。」父親那樣強大的文章,而以和平出之。檯燈下案上伏著的一頭白髮,數十年如一日。記得小學時每回開學發新書買簿子,我最愛吃過了晚飯,一疊抱到父親書桌上,要父親用美術字或隸書字體,一本一本寫上名字、學號、班別、年級,我趴在桌沿看著父親手下寫出的一筆一划,只覺偉大極了。小學二年級繳圖書周記,下半面的文字我記,上半面的圖畫則都是父親替我來畫,有一次我寫到:「爸爸昨天去金門,因為海浪太大,船快翻了,還好有人拉住繩子,才沒有翻。」父親母親看了笑,但仍是畫了一隻四層高的軍艦,艦上飄著國旗。




我至今記得父親把我抱在膝上背誦的《古詩十九首》和《琵琶行》。之前的,則是記憶記不得,而生命里記得的。日記寫著:大大感冒了,請假在家休養,晚上媽媽同疤子叔叔去看《風雪兒女》,大大也沒去,在家裡講故事給我聽。大大每講完一個故事,就要我再講一遍,我能用僅會的一點言語和手勢把大大講的故事再凌亂的講一遍呢。有了天心妹妹時,大大教我唱:「好妹妹,不分離,在天上,鳥一比,在地上,保護你,你要往東我不往西……」我已經學會了前四句,但是沒有調子可言。其實我還不會說「我」,也不懂「我」是什麼意思,我總以「寶寶」代替,沒有人教,我自己發明的。大大休假在家,寶寶就不寂寞了,清晨帶我騎車去買菜,我看到很多的麻雀,大大教我學它們叫「唧唧喳喳!唧唧喳喳!」回到家,大大又騎單車去買竹子,拖回來,就開始做大門,我給大大幫忙,替他拿釘子。大大帶我在稻田裡散步,給我講稻子是怎樣結子,子是怎樣打出做飯的米,我的問題也漸漸多了,我說,怎麼米米是草草呢?




我也非常驚喜的發現這樣的記載:大大完成了「生活線下」決定寄去《聯合副刊》,他很希望由張英超為他做插圖,六月十六日寄出,七月七日刊登,果然是張英超的插圖。十二月一日《聯合報》的編輯林海音給大大來信,非常推崇他的《生活線下》和《偶》,跟他商量為《聯合報》副刊寫長篇連載,並為《文星》寫短篇。其實大大說:「我真不要這麼多的市場,我寫不了多少東西的。」




而父親一直寫,寫到今天,比他所預想的更多,更久,更長。我在第八十五天的日記記著:昨天晚上很好玩,翁媽媽抱著我,大大同媽媽談話,我盯著大大的後腦勺,看那上面的白頭髮,大大忽然回過頭來,發現到我在傻看著他,便說:「嘿,傻丫頭!」我笑了,笑得嘿嘿呵呵響,把大大和媽媽惹得笑做一團。正是——爸爸的白髮不是老。




——摘自山東畫報出版社《黃金盟誓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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