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在1948年美國大選中「押錯寶」的說法，並不準確

1948年，北平城中支持杜威的遊行

文 | 楊津濤

今年美國大選期間，有許多國家的領導人被指「押錯寶」不看好川普（甚至公開批評川普）。故此，蔣介石在1948年美國大選期間「押錯寶」的故事，被很多媒體、學者及新聞節目重新翻出，大致謂：1948年，蔣命陳立夫攜巨款赴美，資助與杜魯門競選總統之位的共和黨人杜威，以求他在當選後能為國民政府提供美援。杜魯門成功連任後，對蔣介石支持對手的行為十分惱怒，不久發表白皮書，宣示放棄援蔣。此外還有人稱，杜魯門拒絕接見當時正在美國訪問的宋美齡。

揆諸史料，除蔣介石支持杜威確有其事之外，其餘「押寶說」、「賄賂說」、「報復說」，均缺少切實依據。

杜威的政治立場符合蔣介石及國民政府的利益，而杜魯門與蔣矛盾重重，蔣支持杜威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不是「押寶」

1948年，蔣介石與杜魯門之間，已矛盾重重。其選擇支持杜威，並非「押寶」，而是認為後者的政見更符合自己和國民政府的利益。首先，在對華政策上，杜威「指責美政府與蘇聯訂立雅爾達秘密協定，致使蘇聯得以霸佔東北與華北」，且在面對蘇聯擴張時無動於衷。杜威指控說，當蘇聯穩步前進，「我們自己的政府迄今為止似乎已對我們提供自由機會的制度失去了信心」「共產主義者及其同路人已在我們政府里擔任起重要職務」。杜威進而主張加大對國民政府的援助，以對抗蘇聯在東亞的擴張。援華是杜威一以貫之的外交主張，並不是因蔣介石支持其競選，才提出來的。

其次，當時美國民主黨分裂，黨內左翼領袖華萊士組建進步黨，右翼勢力則組成迪克西民主黨，分別參選。美國國內民調幾乎一致顯示，杜威佔有絕對優勢，將贏得選舉。《芝加哥論壇報》還預先付印了「杜威擊敗杜魯門」的頭條新聞。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於公於私，蔣介石不支持杜魯門而支持杜威，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中國國內的觀察者也大都相信，杜威在選舉中更有勝算。如費孝通當年撰文分析，「杜威是個勁敵，在上一次大選時，他和羅斯福還堅強較量過。如果民主黨推不出一個有力的候選人出來，換一句話，如果杜魯門出面和杜威競選，那很可以說是『認輸』的姿態」。不待選舉結果出爐，費孝通即已開始在文章中分析杜威上台後，美國可能會採取的對華政策。

杜魯門獲勝後，手拿頭條為「杜威擊敗杜魯門」的《芝加哥論壇報》

蔣介石提供競選資金「賄賂」杜威的說法，是坊間傳言，沒有史料能夠證實

1、杜威團隊本身既不缺錢，又較少花錢，沒必要接受外國政治獻金使自己染上污點

杜威有美國企業家為後盾，並不缺少競選資金，以至杜魯門在對民眾演說時，會攻擊杜威和共和黨，「華爾街希望用它的錢去選舉一個會首先傾聽貪婪的特權者，而根本不是人民的共和黨政府」。杜威的競選團隊當時急欲取消其作為「華爾街紈絝子弟」的形象。

此外，杜威在競選中相當低調，並沒有大力開展活動。據接近杜威的人說，留有八字鬍須的杜威「看上去像一個惡魔」，他的演說「枯燥乏味」。更讓人驚奇的是，因為擔心會被感染細菌，杜威極為厭惡同人握手，這無疑使他失去了和選民親密接觸的可能。這樣一來，杜威競選所需資金也就相對有限，不存在向外國尋求政治獻金的動機。

相比之下，杜魯門採取積極的競選策略，在全美開展巡迴演說，以總統身份和美國民眾直接對話。統計顯示，他在競選期間的總行程超過3萬英里，在大大小小的火車站發表了356篇演說，聽眾達到1200萬人。顯然，杜魯門比杜威更「燒錢」。

2、陳立夫為杜威帶去巨款之說，迄今仍停留在坊間傳聞的程度，而無史料可以證實

1948年6月，蔣介石命陳立夫赴美，為杜威提供巨額競選資金的說法，在當年即已流傳頗廣。1948年11月4日，美國大選剛剛落幕，印尼的「進步愛國僑報《生活報》」即發表社論《杜魯門競選勝利的意義》，「全世界的戰爭販子，對於杜魯門續任總統自然會感到失望的。陳立夫獻美金一百五十萬美元以支持杜威競選，結果落了個空。蔣總統的最後兩張王牌：一、杜威當選美總統；二、世界大戰，如今都落空了」。

但迄今為止，關於陳立夫奉命攜款「賄賂」美國總統候選人一事，仍停留在坊間傳聞的程度，而無史料可以證實。且以常理論，杜威當日身處全美聚光燈下，且民間已有此類傳言，若傳言為真，杜魯門和民主黨沒有理由不就此大做文章。美國媒體也不會對這種接受外國政治獻金的違法行為坐視不加報道。而事實上，杜威競選期間，民主黨沒有拿此醜聞攻訐他；競選失敗後，杜威在紐約州州長任上從政多年，其政敵也未以此事追究其法律責任。

陳立夫回憶錄《成敗之鑒》中有三節說到自己1948年的美國之行。他說自己的任務乃是「考察民主政治之施行經過」，「見過美國總統杜魯門及該國政府中許多重要人物，及兩黨領袖」，「到美國拜會了國防部部長、財政部部長以及其他重要首長」。這裡所謂「兩黨領袖」中應包括共和黨領袖杜威，但陳立夫未詳寫與其會面的具體情形。

可以確認的是：陳立夫此行確同美國大選有關，他為杜威帶去的是蔣介石的一封私人信件。陳立夫回國後，在採訪中樂觀表示：「杜威之當選總統幾系一定不移者」「如果杜威當選，對於以軍事援助中國，將採取一種非常之辦法」。

1951年，美國總統杜魯門和紐約州長杜威

杜魯門連任後發表白皮書，是其對華政策的延續，不是對蔣介石的「報復」

1、早在選舉開始之前，杜魯門政府已在研究如何從中國「脫身」，其政策立場與蔣介石支持杜威無關

對蔣介石及國民政府，杜魯門早有成見，從未積極援助。1946年，馬歇爾調停期間，杜魯門政府先是強令國民政府在東北停戰，隨即又對國民政府實施武器禁運，並為經濟援助附加經濟條件——必須先行改革，才能獲得援助。遲至1948年初，杜魯門政府才通過援華法案，同意給國民政府5.7億美元經濟援助。6月，國會通過了對華2.75億美元的撥款（其中購置軍火的1.25億美元特別贈款，到1949年4月也未能全部支付）。

1948年後半年，也即大選結束前幾個月，杜魯門政府已認定國民政府在大陸的潰敗無可避免，開始著手研究如何從中國「脫身」。7月起，美國政府內部對國民政府垮台後的善後情況進行討論；9月，以喬治·凱南為首的美國國務院政策設計室，提出一份文件，要求重新審視對華政策，認為「繼續僅僅對蔣介石承擔義務……不是一種好的外交。它把美國政府綁在了一條道上，使之沒有別的選擇……在現時中國的形勢下，潮流是反對我們的，我們需要改變航向的自由，或者甚至拋錨停泊，直到我們找到正確的航向」。凱南的意見後來成為杜魯門政府推行對華外交的重要依據。

1949年8月，《中美關係白皮書》發表，杜魯門政府將國民政府在中國的失敗，完全歸結於其本身的「腐敗無能」。該白皮書被認為是杜魯門政府為自身失敗的對華政策開脫的精心之作。

2、杜魯門連任後，依舊接見了訪美的宋美齡；蔣介石也繼續同杜威保持友好往來

為渲染蔣介石「押錯寶」帶來的後果，某些著作聲稱：「1948年12月，蔣介石派宋美齡赴美求援……美國政府不將其視為官方客人，杜魯門則乾脆拒絕與她見面」。事實上，宋美齡此次訪美雖受冷遇，但依舊在白宮見到了剛剛成功連任的杜魯門。《顧維鈞回憶錄》中記下來當時的情況，「下午五點開始用茶點，杜魯門小姐斟茶，總統及總統夫人接待了蔣夫人和馬歇爾夫人……五點半，總統把蔣夫人領到他的書房裡去會談」。

此時，蔣介石已不對美國援助抱以希望，一再要求宋美齡結束訪問回國。蔣電報說，「吾愛見杜魯門總統以後，無論結果如何，請吾愛速即回國，不可稍有耽擱……在未歸國以前，萬勿發表任何言論，以妹赴美事，與其當局說明中國剿共形勢而已，說明後別無其他希望，故自應立即回國，更不宜於此時出席國會，以保留其對吾愛慕之思為要」。顯然，對於杜魯門政府將延續其既往的對華政策，蔣介石極為清楚，知道多求無益。

退往台灣後，蔣介石與競選失敗的杜威也仍保持著互動。如1950年12月，杜威要求美國政府給予台灣軍援，並運用海、空軍，掩護台灣方面的軍事行動；1951年7月，杜威訪問台灣，和蔣介石「交換有關遠東問題之意見」；1954年8月，蔣介石又指示在美的顧維鈞代訪杜威。顯然，杜魯門連任成功後，蔣也並不在意與杜威繼續保持密切的往來。

結語

綜上。簡言之，1、蔣介石和杜魯門本就矛盾重重，蔣支持杜威並非「押寶」；2、杜魯門連任前後對華政策連貫，不存在「報復」蔣介石的問題；3、陳立夫赴美為杜威送去巨額政治獻金等傳言，沒有史料依據。「押寶」說邏輯混亂，不是歷史本相。

民國時出版的中文《中美關係白皮書》

注釋

汪朝光：《中國近代通史 第十卷 中國命運的決戰（1945—1949）》，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40頁；（美）迪克·莫里斯：《權力角逐：政治領袖的成敗之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13、214、226、227頁；費孝通：《杜威入選及對華政策》，《費孝通全集 第6卷 1948-1949》，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頁；劉緒貽等：《美國通史 第6卷 戰後美國史 1945-2000》，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2頁；《社論全集1945年-1948年》，《印尼紀念叢書》編委會編，世界圖書出版廣東有限公司2013年，第533頁；資中筠：《追根溯源：戰後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與發展1945-195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02頁；陶文釗：《中美關係史 上 1911-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37頁；轉引自蔣美莉：《蔣中正從參選總統到復行視事的猶疑決斷》，呂芳上主編：《蔣中正日記與民國史研究 上》，世界大同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第212頁；秦孝儀：《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卷8，第13、17、18頁，卷13，第164—1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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