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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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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鮑爾吉·原野老師筆下的季節呈現出他們本來的面貌。我們分別刊發過他寫春天(《春天,和梨花一起白頭》)、夏天(《夏至就要讀這樣的散文》)、秋天(《秋天·四季》)的文字,深受讀者喜歡。

這幾天,全國被寒潮包圍,北方大雪,南方連海南島,此刻也是陰雨連綿,陰冷潮濕。我們看看鮑爾吉·原野老師是如何談論冬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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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四季·關於冬天

鮑爾吉·原野


歲尾最先落地的客人

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初雪下在十一月,是歲尾最先落地的客人。它們量少,在地上站不住,隨下隨化。初雪少有厚厚密密的大雪,那是臘月的事情。雪剛下到土地上,像春草一樣東張西望,冬至才是雪的春天。這些雪花商量不定,不好意思落地,或不敢落地。這時候的雪,被風刮起來如碎紙屑,靜靜躺在低洼處。雪花剛來時,樹葉還沒落盡,你好像聽到它跟樹上的葉子相互埋怨,如同電影還沒演完,下一場的觀眾提前入場時發生的埋怨。


初雪來,下兩三場,甚至下了四五場之後,我們才見到可以稱為下雪的雪。河水灌滿河床才叫一條河,大雪才叫雪。大地下滿大雪,房檐堆砌毛絨絨、沒有裁齊的邊痕,屋頂、水塔、煤堆都胖了,地上有了深深淺淺、東倒西歪的腳印。汽車蓋子留下貓的梅花式的足跡。大雪造成吱吱叫的足音,雪人在屋前矗著,小孩或小狗在雪地撒泡尿,留下黃酥的渣滓洞。大雪給所有的屋頂刷上白漆,雖然馬路的積雪化為黑泥,城市的樓頂仍保持著童話的潔白。在裝了彩燈的樓頂邊上,風吹雪,紅色橙色的火焰飄舞。歲末降臨的大雪,像帶著許多的心事,每一片雪都像找一個人,或者帶來上天寫給每一個人的信。薄白的信函如此之多,超過了人的總數。這裡面包含投給故人的信,投給孔子孟子,或世人逝世的祖父母。無人認領的信最終融化,俟待來年。一人在一年中的勞碌積累、儲備流失,都由雪花來闡釋,以其豐厚、以其飛散,講解天道輪迴。雨與雪是一回事,有與無也是一回事。富貴即使不如浮雲,也如積雪,在輪迴中代謝新陳。


微融的冰反射橘紅的陽光

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在山坡上俯瞰一座小城,街道上雪已消融,露出泛亮的黑色,而房頂的雪依然安然如故。遠看,錯落著一張張信箋,這是冬天給小城的第一份白皮書。


雪地上,小孩子的穿戴臃腫到了既不能舉手,也不能垂放在肋下的程度,其鮮艷別緻卻如花瓣紛繁開放。當一個孩子赤手捧一隻雪球向你展示的時候,他的笑臉純真粲然,他的雙手也被凍得紅潤光潔了。孩子手上的雪球已融化了一半,顯出黑色,掌心上存著一汪雪水,有些渾濁,透過它仍看得清皮膚的紋路。


孩子站在雪地,為手裡捧著的雪而微笑。這的確值得歡笑,遊戲的另一方是上帝。孩子通過雪與上帝建立了聯繫。


在冬日的陽光上,最上層的雪化了,又在夜晚凍成冰殼,罩在馬路上。這時的行人雙腿直視舉步之處,許多人因此改掉了喜於馬路遍覽女人的習慣。如果哪個人腳底一滑,手臂總要在空中揮舞幾下,決不甘心趴下。倘是向後摔倒,胳膊向後劃如仰泳者。向前倒屬自由泳式。我看到一位女性右腳一滑,雙臂向右上方平伸,我心裡熱乎乎的,這不是舞蹈《敬愛的毛主席》嗎?君不見,當唱到「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深沉有力地)要對您講(昂—昂)」之時,雙手攥拳向右上方鬆開前送,頭亦微擺,表示舞者有向日葵的屬性。


在雪路上行走,摔跤富有傳染性。比如離你不遠的行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摔在地上,你往往也照此姿勢摔在地上。預防導致不平衡。


最好的雪景是帕斯捷爾納克寫的「馬路濕漉,房頂融雪/太陽在冰上取暖」。


微融的冰所反射的陽光,是橘紅色的,在南國看不到。


雪用冰翼支撐小小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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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初冬落地鬆散,不像春雪那樣晶瑩。春天,雪用冰翼支撐小小宮殿,彼此相通。在陽光下,像帶著淚痕的孩子的眼睛。春雪易化,好像說它容易感動。冬雪厚重,用樂譜的義大利文表達,它是Adagio,舒緩的節奏;春雪是Allegretto,有一點活潑;Cadenza,裝飾性的,適合炫技。


一個孩子站在院里仰望天空。


孩子比大人更關心天,大人關心的是天氣。天空遼闊,孩子盼望它能落下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表明天是什麼,天上有什麼。雪花落下,孩子欣喜,不由仰面看它從什麼地方飛來。


飛旋的雪花像一隻手均勻撒下,眼睛盯不住任何一片。雪片手拉手跳呼啦圈舞,像冬天的呼吸,像故意模糊人的視線。雪落在孩子臉上,光潤好比新洗的蘋果。孩子眯眼,想從降雪的上方找出一個孔洞。


雪在地上積半尺深,天空是否少了同樣的雪絨?雪這麼輕都會掉下來,還有什麼掉不下來呢?他想,星星什麼時候掉下來,太陽和月亮什麼時候訪問人間?


雪讓萬物變為同一樣東西,不同處只在起伏。房脊毛絨絨的,電線杆的瓷壺也有雪,像人用手捧放上去。


孩子喜悅,穿著臃腫的大衣原地轉圈,抬頭看雪。


沒有人告訴這一切的答案,科學還沒有打擾他們。就像沒有人告訴他們童年幸福,孩子已經感到幸福。


白露為霜

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天最冷的時候——我是說在瀋陽——先是感到早上冷水浴的水「換人」了。頭一分鐘澆過來的是樓里的水,不算太涼。轉而冷,地下的,像一夥強硬的人破門而入。水揣著針來的,聽著「嘩嘩」的聲音都響亮。承受的極限是:手指骨疼痛,停止。這時,如果往鏡子里看一眼,瞥見一張驚慌的臉,像美國驚悚電影常有的鏡頭。傻了吧?這是我對自己說的話。


到屋外,如果鼻子先痛後酸,證明真冷了。鼻子頭兒像被鉗工的手擰了一下。你想,鼻子只比臉突出兩厘米多,就被凍這樣。在這樣的天氣里,我比較留心別人的鼻子,見到矮扁的,替它們慶幸。但行人多戴口罩,見不到鼻子。天最冷時跑步,我容易被凍出眼淚——不是凍哭了,冷空氣刺激支氣管,咳嗽憋出眼淚——淚水在眼眶裡凍成小冰碴,顧盼晶瑩。還有,手從皮手套里抽出,掏鑰匙開門那一瞬,如針扎,證明真冷了。


老年人形容天冷,愛說「真冷嘍」,好像盼望已久。我喜歡冷。一次往東走,見發電廠的大煙囪掃紅漆白漆,像一條腿穿兒童連褲襪,頂端白煙滾滾。在晴朗的藍天下,抬頭見到銀白的煙團,也算難得的景觀。如果煙算煙囪的頭髮的話,它的銀髮飄向南方。我一想,從小到大看到的煙都往南飄,是為什麼?上級有規定嗎?想起來了,煙囪冒煙是燒暖氣,天刮北風。煙向南,像葡萄串一樣擴大。小時候在清水裡捏鋼筆的膽,那一串藍也不散,斯文蜿蜒。煙團也是這樣,煤好啊,經過了充分燃燒,煙白。煙團距離煙囪嘴那一段似無物,飄出去一段才變成煙。煙像煙囪放的風箏,像在海底追潛水艇的白色鯊魚。或者說,煙是地面舒捲的葉子,一拽葉子,連煙囪也拔出來了。


那年五月,我登華山。下纜車,一步兩階跑上峰頂。至頂,身上出了不少汗,脫衣散熱,繞頸賞玩四外風景。不遠處,一對老夫妻對我笑,我對他們笑。在峰頂見到友善的人是幸事。他們看我大笑,我覺得不須大笑,則小笑。他們盯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狐疑,觀自身,見——赤裸的上體——每一寸皮膚升騰白氣。胳膊、前胸、腋下和腰腹霧氣繚繞,配合高天之流雲,山峰絕壁,周圍黑黝黝的松樹背景,是挺好看。我笑,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兩下子,老夫妻好像看見了一個剛出鍋的人,像饅頭、黏豆包或發糕。我一琢磨,是山頂氣溫低,熱氣成煙。就好比說誰誰呵氣成霜,也是天冷。有道是,「吹鬍子瞪眼」,可能指北方人冬天說話嘴角帶兩縷白氣,吹如鬍鬚。如此,我對老夫妻點頭,感謝他們的笑聲。但衣服仍不能穿,這和文不文明無關。此時穿衣,衣乃濕透,使身上為難。我當時想在身上寫一副對聯,左胸:蒹葭蒼蒼;右胸:白露為霜。這是《詩經·秦風》之一首,此地屬秦,恰好。這時,一隊戴紅帽的旅遊者上來,見了我,集體無意識大笑,邊笑邊指我,東倒西歪。一人說「成仙了,成仙了」。我只好戀戀不捨地穿上了衣服。


今天早上,我路過一家朝鮮冷麵館,見一小伙拎一壺水,澆在撤下的炭爐上,水蒸氣潔白如銀,騰起七八米高。一壺水、一個爐子造出這麼大的煙柱,真乃「下下人有上上智」。水蒸氣在夏天也升這麼高,只是天不冷,看不到氣的真相。冬天藏著無窮的白色,冰、雪、霜,越冷越白。


河水中了魔法

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走著走著,樹林被一段河岸截開了,凍土的下面是一條河流。不知道結凍的河是否還可以叫河流,它至少不流了。


於是我在河上走,好像是一個神仙。河上是起伏的冰,乳白色,像裡面充進了氣。河水在奔流中被凍在當下。


這些微微起伏的凍結的河水,如雕塑,如中了魔法,好像等待過路人拯救。


我摸這些冰,心想我救不了你,比我厲害的人也救不了你。救你的人名叫春天,他只在春天才到這裡來。我在冰面上打了一個滾,因為我從未在河的浪尖上打過滾,聊復爾爾,表示曾在水尖浪過一回。


摸這些冰的波濤,摸不出波濤來自哪裡,卻在這兒凍住了。想這些水在夏日的情形,我心裡真的流過一片柔情,像想一些朋友。那些水,夏日和秋天從水草的木梳齒里鑽過,身體的前前後後有小魚小蝦。泥色脊背的小魚像枯葉,又會扭動跳舞。水鳥在密密的蘆葦里鳴啼,像拈一片葉子吹奏。


凍在這兒的水從哪兒來?它們心裡一定急著呢。這比火車晚點更晚,一凍就是四五個月。冰眼睜睜看岸上的泥土結霜之後飄雪,鴻雁結隊唱著歌去了南方,而它們被凍在這裡。凍又是什麼呢?物理學家攝爾西斯說,假設在一個大氣壓的條件下,零度為水的結冰點,沸點就是一百度,此為攝氏度的由來。這跟什麼都沒說一樣。結冰是老天爺讓河水歇歇,歇半年也不算多,河水從春到秋唱歌、灌溉、發脾氣。河水比任何東西都具有多動症的傾向,對重力定律超常敏感。水有平衡癖,稍微不平都要動一下。水動一下,波瀾無盡,宛如人的念頭,一念帶起一念,無休盡。


河結了冰之後,把兩岸撐寬了。這麼多水存在這裡,種地的人心裡踏實。一個河北人對我說,河北省的河都斷流了。


我說河北省需要改一下省名,叫北省就可以了,不必帶河字。北省人民政府,北省水利局。河南如果還有河,繼續叫河南。


這些冰是從西邊來的趕集的人,夏天還是河,是密不可分的水。它們來自山裡的泉,來自林間的溪流,來自屋檐的雨水。這些水從偏僻的角落流進河道,跟唐僧從西天取來佛經差不多。有無數閑散的水夢想變成河,進而流入大海。


海是每一滴水的夢想,如果允許水有夢想的話。


水的經歷比人所知道的更複雜。人從河邊掬一捧水飲下,水從腸道進入血液。從主動脈流入到微細血管,走過的路比迷宮更複雜,之後進入靜脈。大部分水從腎臟離開人體,又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陽光下蒸發到雲彩上,再化為雨,後來不知落在什麼地方。有可能落在鐵匠爐的火炭上重新被蒸發,有可能落入河水裡,河帶著水走。如果水的啟程太晚,就被凍在這裡,像石頭。春天,這些石頭化了,上邊漂桃花。


火星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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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從哪裡下到了火星上?哪一顆星辰灑的水滴落在火星上變成了雪?雪到火星上還化嗎?


鳳凰號探測器沒說這是火星第幾次下雪,如果這不是第一次降雪,火星上會不會有像喜馬拉雅那樣的雪山?如果這些雪化了,河流會像毛細血管一樣布滿火星。


河流?如果火星上有河流,我們想看到河流里的魚和水草。火星魚的長相不像地球的魚,不一定長著梭子頭、大嘴。它們的鰭應像翅膀那麼寬闊,頭和尾巴上長著眼睛。火星上的船帆像扇子一樣打開。行船時,火星人也唱歌,看落日滿江(可以看得到太陽嗎?如果沒有落日,就辜負了滿江的波光)。火星如果轉得慢,河道會比地球的河道直;轉得快,莊稼和樹都長不高,蘋果比牛頓看到的掉得更早。


合眾社歲末消息:鳳凰號探測器報告:火星下雪了。我拿著這張《參考消息》,看完不知該存放在哪裡。


火星,金木水火的火,上面沒火。況且,我們說的火——由白變紅的火焰——在外層空間可能是另外的形態。水可能也是另外的樣子。我覺得火星是一個高級的地方——不高級的地方不會下雪。被雪包裹的火星如同一個繭,卻是一個星。比土星潔白,比水星凝聚,比金星明亮,比木星遙遠,比天狼星寒冷,比大熊星座腳印更深。


火星竟會下雪,真是想不到。雪——雖然並非人類施力降落,雖然雪也不屬於人類——但我們習慣了由雪想到人類。如同說,有人類的地方才有雪,儘管北極沒人類只有雪。從此,我們開始惦念火星上的雪人,火星上的樹的霧凇和火星上的聖誕老人。如果火星上沒有雪橇,地球人理應送過去。燈籠誰送?雪地的夜晚,拎燈籠走路才有趣,腳底吱嘎吱嘎響。如果不送燈籠,胡蘿蔔和煤塊一定送上去,它們是雪人的鼻子和眼睛。更應送地球上的雪,灑在火星的雪上,它們互相觀察、問訊、擁抱,彼此打聽比人類更關心的事情。地球的雪可能比火星的雪先化或不化,把它堆在一起,標明「地球雪」。


至於地球……雷曼兄弟公司破產、美國拿出七千億美元救市、奶粉裡面有腎結石的原料、老李耳鳴又犯了……地球上有無數的事情發生,火星只做一件事:下雪。


鳳凰號探測器還發現了什麼?監測錄像每天在美國國土局大屏幕上二十四小時播放,是什麼?他們不告訴我們。火星上的雪是不是細膩?抓一把慢慢從指縫淌出水。雪速多少?地球的雪飄得很慢,沉思的慢板。火星雪的化學成分是水嗎?有沒有金屬?


火星下雪了,從此,火星好像成了我們的親戚。夜晚出家門的時候,朝天上親戚那個方位看上一眼。既然火星已經下雪,就沒有什麼不可能。有水,就有生命體與智慧生命體,最好別像地球人類這麼奸詐,別這麼鬧。在這個小城,十字路口有兩個人打架,揪著對方脖領子。在紅旗劇場,有人踢了乞丐一腳。我想告訴他們:別鬧了,火星下雪了。


我用簡訊把這個消息發給朋友,不怕他們笑話。簡訊是:「火星下雪了,我們慶祝吧。」即使不慶祝,先把地球上的事放在一邊,想:火星下雪了,心裡異樣的清新,還有一些纏綿。


可別扯了

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公園門口矗立冰塊,集裝箱那麼大。問做何用,通時事的人說:冰雕。


有道理。羅丹說過,去除物體的多餘部分,顯示藏在其中的形體和靈魂。我圍繞大方冰使勁看,想:藏著什麼樣的靈魂呢?酒神、王母娘娘、張學友、長頸鹿?都可能。羅丹還說,那是能夠呼吸的靈與肉的結合。這些已經包含在半透明的冰里,我們很快就看到了。


第二天,見長發的雕塑家鑿冰,藝術剛開始,像破壞一樣,看不出什麼名堂,圍觀的人漸漸散了。下午,冰現出一雛形,大約是一巨獅,昂昂然。雕塑家很滿意,說上酒吧喝酒。


越日中午,巨獅大嘴和鈴鐺式的眼睛已暴露,左爪蹬一球。人說獅雕之公母取決蹬球之爪的左右,此獅可能雄性。


後來,獅之病脊窄臀顯現。獅與虎一樣,脊如病弱,徐悲鴻之獅筆意亦此。獅頭越發顯大,不可一世。只有肚子上的冰還未清除。


再一日,我去觀獅時,獅子變小,模糊多水,精銳氣泄了許多。天變暖,陽光曬的。和獅頭一樣,雕塑家頭上也流著汗,也有些沮喪。他正按比例把獅子變小,免得別人看不出獅子。


傍晚時,獅已改豹,寫好「雄獅」的塑料牌也改成「獵豹」了。豹尾長身矮,頭小得像西方的模特,沒有大嘴和鬣毛。早晨,獵豹也縮水了,像剛從水裡鑽出來的狗。雕塑家沉思。


幾個小孩說:「改哈叭狗吧。改貓吧。」


還說:「改烤鴨吧。」


雕塑家忍無可忍,罵一聲,衝過去揍他們,小孩散了。天下最不容易捉到的就是小孩,他們遠遠地喊:「改耗子吧!改跳蚤吧!」


「改海象吧。」我向雕塑家建議,並沒有侮辱他的意思。海象光溜,咋曬也像那麼回事。


雕塑家沒言語。


這幾天出奇地熱,天天在零度以上。因為這麼一大塊冰的融化,公園的空氣比往常清新,扭秧歌的人多起來。


雕塑家對作品左觀右察,長吁短嘆,看來其形體和靈魂都被太陽收走了。他自語:「可別扯了。」舉起鎚子「咣、咣、咣」砸了一通,獅、豹、海象及貓狗均告毀滅,收拾工具,大搖大擺地走了。


瀋陽話,「扯」有無謂與無聊之意。「扯啥扯」,意思和「無厘頭」差不多。


一根羽毛攔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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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我起早遇上一場大雪。街上沒人,雪已經停了。我像狗一樣在無痕的雪地留下腳印,還真捨不得踩這麼細膩、柔情的雪。很想雇個人背著我走,但背我的人也要留下腳印。就這麼趟吧,暴殄天物了。


我小心走著,準備上大道跑步,見天上打旋落下一樣東西,似落非落,像不太願意落。啥東西?雪後無風,所以此物才慢悠悠落下來。我希望是錢,一百元、五十元都行,十元也行,五元就不要落了。但顏色不對,不紅不綠不灰,怎麼會是錢呢?這件東西在我的仰視下幾乎貼著我鼻尖落下,躺在雪地上。我定睛看,是一根白色的鴿子羽毛。羽毛沒有雪白的,算乳白吧。


早上,一根鴿子的羽毛攔住你,靜卧雪上,這簡直是最好的禮物,比錢好。我揀起羽毛,看上面有無玄機,比如幾個模模糊糊的字跡:「原野快要發財了。」但沒有,鴿子不會寫字。我突然想起羽毛的主人,它應是一隻白鴿,現在何處?天上空空如也。泰戈爾說得真對,飛過天空的鳥不會留下痕迹,留一泡糞也會落在地上,而不能留在空中。鴿子飛走了,那麼,鴿子送我這根羽毛幹什麼?我頭髮越發少了,但不宜貼鴿子毛充數。即使我把這根羽毛黏在胳膊上,也沒人相信我是鴿子。


我拿著這根羽毛走路,既然揀到了一樣東西,我希望繼續揀到其他東西,比如一封待寄的信。把羽毛黏在信上,表示十萬火急,但大清早揀不到信。事實上,我在中午和晚上從來沒揀到過信,信在郵電局的信筒里。我突然想到,羽毛不是來找我,它找的是白雪。


我把羽毛放在雪上,白的羽毛白的雪,很聖潔。如果帶照相機就好了,拍下來挺美。雪地的陰影微微有一點藍,羽毛的豎紋襯托在雪的顆粒中,顯出優雅。如果這是灰鴿子的羽毛,跟雪就不怎麼默契了。白鴿子很懂事,而且懂美術,啄一根羽毛降落之,裝點美景。我覺得這個鴿子挺講義氣。


我正看——新浪微博把我歸納到「吃飽沒事」的作家行列,而其他作家是懷疑型、半懷疑型和詩意型。歸納得真對,只有吃飽沒事的人才盯著雪地的鴿子毛出神。身旁一人問我:看啥呢?


我沒法回答看啥,便胡亂指指羽毛。


這人說:你把鴿子埋雪裡啦?


我說沒有。


那你看羽毛幹啥?他又問。


我反問他:不看羽毛我看啥?看你呀?我直視他,他上下看我,我倆對視。他嘆口氣走了。


我們倆這麼說話都不講理,因為這個事裡面沒理,只有一根鴿子羽毛。我撤退,拜拜羽毛。我街口拐彎,無意回頭看。你猜怎麼了?那個人正撅著屁股刨雪,他相信羽毛下面的雪裡一定有一隻等他紅燒的鴿子。


嗨——我一喊,他撒腿跑了,罵我:你是個大騙子!


是,我在心裡說,我是騙子。如今你不能在大街盯著一件近乎虛無的東西看,你看了而別人沒看出其中的利益,你就騙了他。


我開始跑步,希望天上再落下一根鴿子的羽毛,或落下兩根、三根羽毛,我把這事看得比吃飯喝粥都重要。

鮑爾吉·原野:你所不了解的冬天



鮑爾吉·原野,作家,現居瀋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譬如朝露》《羊的樣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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