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的情人

作者 | 周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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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都的秋，一襟晚照斜撒在空曠的候機大廳，陽光在身上流轉，讓人慵懶。

對我這樣為生計而四處奔波的人來說，候機廳反而是滾滾紅塵中難得的片刻安寧之地。

年輕時不羈放縱愛自由，夢想當一個流浪歌手，背把吉他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夢想從未照進現實，機場卻多了一個經常發獃的中年人。

無聊刷刷朋友圈，偶然讀到《一個人，和他的愛》——這是「春雨醫生」創始人張銳心梗去世一周後，其妻寫下的悼文。情真意切，此恨綿綿，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讀到一半，淚水竟模糊了雙眼。

也許是為同齡人的命運唏噓，也許是媒體人的惺惺相惜，好幾次放下手機不忍卒讀。

博客叫「新聞是一種理想」，最愛的T恤上寫著「人民即吾榮耀」……逝者應該是典型的70後媒體人，踏入社會時恰逢中國媒體市場化春天，輿論充滿了力量，那是新聞理想激蕩的時代，也是以「無冕之王」為榮的時代。一如悼文所述，哪怕是通過報道讓五環免了費，也讓張銳們激動和自豪，大家覺得有責任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

時代的大變局中，逝者的人生軌跡從報紙到網站再到移動互聯網，從媒體人到創業者，不變的也許是如今不名一文的理想與情懷。

我沒有用過「春雨醫生」，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從中受益，但從「以移動互聯網力量改變中國醫療難」的初心來看，我相信創始人的發願飽含著善意與悲憫。

一直覺得，70後是生來彷徨的一代人。

出生在一個國家即將告別愚昧，走向新生的時代；成長在一個知識改變命運，充滿理想主義的時代；最後浮沉在一個高度物質化，空氣中都彌散著慾望的時代。人生節點與社會拐點的重合，註定了尷尬：從小被教育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四有新人，成年後面對的卻是一個金錢至上的時代，傳統與現代的落差，理想與現實的掙扎，我們沉溺其中，卻又無法自拔。

越過山丘，卻發現無人等候。我們變成了大學時鄙夷的那種中年人，酒色財氣寫在臉上，嬉皮笑臉面對人生的難。

想起走在路上的朋友，不少人已經很成功，且陶醉於這樣的成功，如魚得水。但「成功」是什麼？是擁有比別人多的權力，還是佔有更多的金錢和性？

人到中年，我愈發對那些還能有點理想，有點堅持，還在向社會不自量力地還手的同齡人，保持敬意——哪怕他們對於「成功者」而言是loser。

二

一個大男孩模樣的人彈著吉他，背靠在兩隻玩具小熊中間，忘情的放聲高歌，按著和弦的左手，一枚婚戒熠熠生輝……

不知為什麼，逝者的這張生活照剎那間讓我掉下淚來。

妻子嫁給他的時候，他無車，無房，沒有存款，一個有夢想愛自由的「浪子」。連未來的岳母都忍不住問女兒：「孩子，你到底愛他什麼啊？！」

情是何物？這是人世間最難回答的問題。

吉他、校園民謠、搖滾與詩歌，是70後大學時代的共同記憶。不知道逝者張銳喜歡彈誰的歌，Beyond的《海闊天空》？老鷹樂隊、槍炮與玫瑰？還是魔岩三傑？

我最熟悉的歌是老狼《流浪歌手的情人》，當年閉著眼睛都能彈，在副歌部分高曉松寫出了蒼涼悲鬱的感覺，將整首歌帶向高潮：

我恨我不能交給愛人的生命

我恨我不能帶來幸福的旋律

我只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

一扇朝北的窗

讓你望見星斗

這就是那時年輕人的氣質。也許一無所有，也許天真叛逆，但有夢想，有才華，有激情，散發著青春的光芒與迷茫，有種迷人的浪漫氣息。

據說「文藝青年」如今成了被揶揄的對象，不靠譜，不成熟，適應不了社會，但成熟是什麼？是年輕人比中年人更中年？是老於世故、大奸似忠？還是成為高智商的「精緻利己主義者」，嘴上全是主義，心裡滿是利益？

中國社會，似乎特別容不下單純善良的人。所以，天堂變得很擁擠。

也許他們從未成熟，還沒能明白，就快要老——儘管心裡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心裡永遠活著那個年輕人，還能彈著吉他放聲高歌，是一種堅持，也是一種幸福。一如張銳愛妻所述「愛他這份新聞人的鐵劍道義」「愛他這份知識改變世界的發心與誠摯」。

三

某年寒夜，路過西單地下通道，寂寥空曠。

一個年輕人抱著吉他唱著：「我只能一再地，讓你相信我，那曾經愛過你的人，那就是我；在遠遠地離開你，離開喧囂的人群，我請你做一個流浪歌手的情人。」

畢業十多年後，第一次聽到有人彈唱這首老歌，而且是一個真的流浪歌手。

我愣在原地，駐足靜聽。他旁若無人，高唱我歌。

我似乎看到了心裡活著的那個年輕人。

都是年輕如你的臉，含笑的帶淚的不悔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