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坐在書架盡頭看書的女生

梁遇春在《春醪集》里寫他上學時從來沒有早起的習慣，碰上有課的時候就趕著最後幾分鐘起來，歘歘拉拉地忙上一通，在口角的泡沫橫飛里向教室跑去。這樣的生活很叫人羨慕，然而他到底是天才，儘管早逝，然而二十來歲留下來的再添上另一本《淚與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就永遠有他的一席位置。天才從來是給我這樣的平凡的人看的，當一出悲劇，一出喜劇，一出悲喜劇，而自己，到底還要規規矩矩地生活，規規律律地學習，吃飯似地不問期日地往圖書館去，在那裡看朱生豪沒比我大多少年紀翻譯出來的《莎士比亞全集》，然後自我提醒，「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儘管今天的許多人都已經自戀到不行的地步，文藝青年寫起小詩來都是人群里自己寂寞精魂般的飄，其他的都是一個只有軀體不動心腦的符號，但是說到圖書館的萬象，確實是常去讀書的少，一部分為了更好的平台而考研的，一部分就是隨意隨到的，很難在一個地方能碰到一個經常不動的面孔。有時候老師也會說，去浙大和南大和朋友聊天，那裡的學生平時也是不讀書的，於是我就想香港可能會好一些，而看了李歐梵的《人文六講》，發現那裡的學生也和我們差不多，到底放下了厚彼薄此的心了。

我把許許多多的時間都花在了圖書館裡，原因不是我太好學，而是太平庸，天才在這時早都自己寫書去了，浪才都去歌與舞與遠方與飲食男女了。然而在這平庸規矩的生活里，雖然沒有擊水三千尺的壯闊，但總是不乏黃雀于飛、錦鱗游泳、木樨生香、生活味味的美來。拋棄遠的不去老事重提，近來的也可以朝花夕拾，回味留香的。

我天生的戀舊賴熟，所以喜歡在一個地方一直待下去，在圖書館看書的時候也是如此，有時看得乏了，就走到右側書架的盡頭，穿過窄窄的走道去打一杯水，然後回來的時候在那裡看著面前的天井，經常會看到樓下或是對面有人坐在那兒看書，只是常常的換了面孔，所以並不能記下。後來有一日，我又在過道里往打水的路上，看到樓的邊沿上坐著一個女生，正看著一本很厚的書，我站在她旁邊的時候就留意了她，當然並不單是因為她在看書，而是因為她長得好看。我不得不承認了，對於一個異性，總是好看的外表最先引起器官的快感，而後來的，就交給所謂的氣質了，真是好的外在能抓住你，但留住你的，就只是惠質的內在了。那次像對於許多我見過的漂亮的姑娘一樣，只是感觀的倏忽的愉快，走了那個地方以後就完全地忘了。

下一個星期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她，還是在那個地方，還是那本書，那樣的姿勢，而給我的影響就是再多看一看她，心裡有了更深些的愉快。她佔了美貌的兩個最重要的部分，白和五官俊美，只有了這，拋開身高、形體、著裝、品味，都是能吸引人看的美人坯子，又何況還添了認真、孤清、抬也不抬眼看視周遭的那種誤以人意的冷傲。我還是待了沒許久，又走開了。

又有兩次，我再次碰到了她，只是一見，總是覺得隔了好久，所以有些驚詫，也有些歡喜，於是我試著回憶往前的細節，一時明白了她來的時候總是周末的晚上，我接著就又觀察著，發現以後確實仍是如此，兩年的經歷，讓我覺得這樣的看見並不平凡，它像是路途的花草飛鳥，路牌汽車，我知道儘管我們不過萍水相逢，然後各自為伍，然而依然是稀絕的相逢，孤艷的邂逅，終於在某一日，在心裡做出了一個決定。

那天我從經過她旁邊的時候就在心裡做著掙扎，想著要不要去搭訕，然後站在無人的窗前思量了半天，回到她旁邊的時候，朝她看了一眼，正遇上她抬眼，之前的算量便瞬間地在心裡做了廢棄的計劃了，可是仍然不甘，就找了一本書在她旁邊的書架旁隨意的翻著，像《傷逝》里的子君那樣不進心思地一頁一頁翻著，終於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我朝她一笑，她有些納罕，然而很平靜。

「你也在這。」我用平靜的語調學著張愛玲《愛》里的那句問詢，但又覺得唐突和庸俗，於是就趕忙添到，「我看你有許多個周末都在這裡。」「你在看什麼書呢？」

她依然平靜地微笑，還帶了些乏，我不禁想起晴雯的「釵斜帶嚲」，確實有些奇異的美，心裡噗噗地跳起來。「嗯，最近在看《2666》」。還好她說的書我看過一些，能多少說出來點，也許正因為如此，聊起書里的內容便都不拘謹了，自然又聊了此外的一些，比如為什麼每個周末的晚上來這裡，為什麼會喜歡花那麼長的時間看大部頭，電影音樂之類，並不很長的聊天之後就話別了。那之後有兩周的周末我都故意繞開那個地方，不想有意地打擾她的生活，然後又會在她不經意間出現，短短的聊上幾句，直到現在，我連她的聯繫方式都沒有，然而也並不想留，因為我已經得到了許多。

生活里，這樣的經歷並不多，所以格外的小心，怕弄爛弄壞了它，在這樣的節制和自覺的美的經歷與體悟過程里，也漸漸明白了李敖寫的《奇情與俗情》的深刻意味，知道了我們不過都是萍水相逢，各自為伍，然後謹慎克制，不期而目，生活里該會多出許多自得的美來，儘管也有別離的傷感和留戀，但生活處處都是這些，只是難得那自得自珍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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