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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盡杯空,明月高懸

前幾日過生日,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一方閑章,印文曰「酒盡月明」。這個詞,是從貢師泰的《題蘇子瞻畫像》中化出,而做印材的壽山石上,竟也雕著澹澹水波,一葉小舟,舟中二子彷彿相和而歌。贈印之人巧思若此,豈不是很動人。


《題蘇子瞻畫像》原詩曰:


老龍起深夜,來聽洞簫聲。

酒盡客亦醉,滿江空月明。


前兩句從東坡的《前赤壁賦》中化出,所謂「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題子瞻畫像,用子瞻賦意,可謂相合。不過真說起神韻,仍不及末尾的「酒盡客亦醉,滿江空月明」。錢鍾書嘗有言,元人作畫,尚簡逸,講求遺貌取神。以此觀貢師泰詩作,則末尾兩句寫蘇軾,風神俱出。

酒盡杯空,明月高懸


我想貢師泰,一定頗為傾慕子瞻的為人,所以才能寫得神清骨俊,眉眼鮮活。若旁人作此詩,及至酒盡,難免要往「人散」、「燈昏」、「影零亂」的荒涼中去。獨貢師泰,從這婉厲凄清里,轉出一種「酒盡杯空,明月高懸」的瀟洒適意,真可謂知人。


很多人喝酒,是因為中心鬱結,無可發之。比如魏晉人嗜酒,常至泥醉,並非真好酒之本身。究其根源,蓋世道險惡,命途乖張,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比如杜甫歷經喪亂,筆筆是「沉飲聊自遣,放歌頗愁絕」、「道消詩發興,心息酒為徒」;比如辛棄疾落拓一生,醉里難忘挑燈看劍,眼前依稀仍是萬里江山;又比如魯迅先生為范愛農作的悼亡詩:「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自沉淪。


志士在野,英雄失路,於是乎慷慨而歌,沉飲泥醉。然而此種托之於酒的忘卻是很短暫的,所謂「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於是終於不能自遣。


蘇軾飲酒,則完全是另一種氣象。人道坡公曠達瀟洒,當一飲千鍾,實際上他是最不能喝酒的。彭乘曾經在《墨客揮犀》里記載,坡公平生三不如人,其中之一便是吃酒(另外兩個是唱曲和下棋)。這個人飲酒,所求的是把盞淺酌之樂,似醉似醒,歡不足,適有餘。


而蘇軾之所以為蘇軾,便在於這「適有餘」中。他一生歷經三起三落,上至帝師,軒冕榮華,下為楚囚,牢獄蕭森,心性卻曠達如斯。樽中有酒,卻不是以之澆胸中塊壘,或者在顛倒狂迷中暫求忘懷,而是將這一切喜樂和悲心,化成一番表裡澄澈。

東坡作《赤壁賦》的時候,正是貶謫黃州,途窮酒盡之時。此時此刻,此身此情,本該如柳宗元一樣,寫出滿紙凄清,蘇軾落筆,卻還是山高月小,風清水靜,是貢師泰詩里那「酒盡客亦醉,滿江空月明」的慨然意氣。


想起以前讀繆鉞的《詩詞散論》,有個頗有意思的論斷。說古詩重情,大略論之,或出於《騷》,或出於《庄》。出於《騷》者纏綿,其用情如作繭自縛,去而不返;出於《庄》者超曠,其用情如蜻蜓點水,入而能出。承自屈者為正,襲於庄者為變。以此論之,則前者有杜甫、李商隱、辛棄疾諸公,後者則陶潛、蘇東坡數人。

酒盡杯空,明月高懸



而陶潛,也正是蘇軾所深深心折和嚮往之人。元豐之時,蘇軾躬耕於東坡,追想淵明隱居斜川之事,作了一首《江城子》,有句云: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是前生」這三字,並非誇大,千載之下,稱得起陶公知音的,蘇軾能為一人。

蘇軾曾說陶淵明為人,「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飢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如此去留無意,寵辱不驚,真合了那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過去讀書,道陶淵明,「偶有佳酒,無夕不傾,顧影獨盡,悠然復醉」。「獨飲」、「酒盡」這樣的事,本都帶著點凄然,五柳先生卻以「悠然」二字一筆收束,其中陶然境界,何等動人。如陶淵明、蘇軾,並非是心如枯井,不生愛恨,只是雖有憂患喜樂,而不滯於此,所謂入而能出,誠哉斯言。


陶淵明作二十首《飲酒》詩,蘇軾赤壁之下見到杯空酒盡,明月高懸。獨飲,酒盡,何嘗不寂寞。但這寂寞,偏偏又不是深折往複的憂患和鬱結,而是一派洒洒落落的瞭然自適。他們是因為深深明白心中所求,才選擇了這種寂寞。從此種角度而言,這寂寞未嘗是不痛快的。


想起贈印之人有言,「酒盡月明」這個詞,有文人俠氣。又想起《南史》中寫到謝譓,道其人「不妄交接,門無雜賓。有時獨醉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唯當明月」。

所謂文人俠氣,所謂風骨卓然,大略便在這獨飲時的一輪明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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