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作家的聲音:活在塵世太寂寞

作家的聲音:活在塵世太寂寞


作家的聲音:活在塵世太寂寞



哲貴,中國七〇後代表作家之一。浙江溫州人。媒體從業者。跑步愛好者。中短篇小說集《金屬心》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另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篇小說選《信河街傳奇》、長篇小說《迷路》、《空心人》等。曾獲浙江省青年文學之星、首屆人民文學新人獎、十月文學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諸葛家族是信河街名門,以醫行世,有詩名。據族譜記載,始遷祖為青松公。公元一一三〇年正月,青松公作為皇室御醫追隨宋高宗趙構南逃至信河街。五十六天後,北方戰事稍緩,趙構從海上去紹興,部分隨行暫時滯留信河街。諸葛青松就是滯留下來的隨行之一,此後在信河街落根。


他們以兒科聞名,有許多祖傳絕活,譬如用採集來的露水治紅眼病,譬如用雞蛋殼治少兒驚嚇,譬如用隔夜的洗碗水治嘴角潰瘍,譬如用鍋灰治咳嗽,手到病除,堪稱神技。有些祖傳絕活他們是秘而不宣的,他們用的中藥都是自己研製,每一個藥罐的肚子貼一條紅紙,上有四字:諸葛家葯。在信河街的人看來,每個藥罐都是一個寶葫蘆,裡面有各種靈丹妙藥,有吃的,有敷的,有洗的,也有用來聞的。信河街的人一致認為,這個家族是個謎,他們頭上頂著光環。更主要的是,諸葛家族的人也是這麼認為的,他們在平時的言行舉止中,有意無意流露出祖上與宋皇室的關係,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諸葛志是諸葛青松第四十四世孫,他有一個雙胞胎妹妹諸葛莉莉。


諸葛志一出世就註定這一生要走的路。他還不識字,父親教他讀《千金要方》《靈樞素問》,逐字逐句講解給他聽。每天讓他背誦《醫學三字經》《湯頭歌》等口訣,同時要求背誦的還有《唐詩三百首》《宋詩選》。他一直記得一個場景,那一天,父親讓他背誦《湯頭歌》(諸葛志後來才知道,《湯頭歌》不是他們家傳之物,也不是宋朝的葯書,作者是清朝人汪昂)里的「秦艽扶羸湯」,一共四句,「秦艽扶羸鱉甲柴,低骨柴胡及青蒿。半夏人蔘兼灸草,肺勞蒸咳服之諧。」他很快記住了後面三句,奇怪的是,第一句卻記不住。到了規定時間,父親來檢查,他一張口就是「低骨柴胡及青蒿」。父親再給他一刻鐘,再來檢查時,他還是「低骨柴胡及青蒿」。連續三次,父親說,你今天中餐不用吃了。過了中午,他終於會背了,卻總是將「艽」讀成「九」,將「羸」讀成「贏」。父親說,跪下。他撲通一聲跪下,繼續背。又過了半個鐘頭,他終於將第一句準確地背下來了,卻將後面三句忘得一乾二淨。父親沒有再說話,操起雞毛撣子毫不客氣地落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他的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但沒有哭出聲。諸葛莉莉見他每天背誦這些口訣,覺得好玩,也跟著背。有一天,妹妹一個人在玩捏泥人的遊戲時無意中唱起那些口訣,恰好被父親聽見。父親二話沒講,左手拎起她一條手臂,右手拿著雞毛撣子,諸葛莉莉的哭聲像防空報警器一樣叫起來,她的雙腿出現了一條又一條彩虹。從那以後,妹妹看見哥哥就躲開,因為哥哥手裡總捧著葯書。看見父親就用手捂住嘴巴,她擔心一不小心又背出那些口訣,腿上又會被父親打出一條條彩虹。

診所是和家連在一起的,診所臨街,後院住家。從諸葛志懂事起,父親就將他帶在身邊,讓他抄藥方。父親從小練就一手秀麗毛筆字,這是諸葛家族的人必須做的一門功課,諸葛志沒有理由不會。在診所,經常抬來危急病人,家屬哭喊皇天。一見這種場面,諸葛志心頭怦怦亂跳,手腳發麻、顫抖,眼神慌亂。父親眼睛一瞪,他便如被施了定身法立在那兒。父親一點不急,眼前發生的事似乎跟他一點關係沒有,家屬的哭與喊,病人的生與死,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心情和動作。在諸葛志看來,父親像一個心硬如鐵的妖怪,他能決定人的生死,卻對生命無動於衷。


父親並不是一個嚴厲的人。除了教諸葛志學醫和阻止諸葛莉莉學醫,他平時不罵他們,更不會動手。只要出了診所,父親甚至是個和善和有趣的人,他對誰都是笑眯眯,對諸葛志兩兄妹也是。他會用信河街方言吟唱唐詩,一唱唐詩,他就像變了一個人,表情誇張,動作搞怪,再加上那奇特的唱調,每一次,諸葛志和妹妹都笑得要尿褲子。可是,父親一走進診所,立即變成了另一個樣子。他不像一個父親了,也不是一個醫師了,甚至不像一個塵世的人,諸葛志覺得他像廟裡的一尊神像,高高在上,神秘莫測,不能親近。


父親在諸葛志二十五歲那年去世。他們家族有個宿命怪圈,男丁活不過五十四歲,都是無疾而終。這對家族的聲譽是有損害的,他們以醫傳家,卻如此短壽,豈不是自摑嘴巴?可是,短壽卻從另一個方面增加家族的神秘感。坊間傳說,他們本是仙界的人,來凡間治病救人,相當於出一趟差,不會逗留很久的。


父親成仙前,斥退其他人,對諸葛志有一句臨終遺言。他說這句話是諸葛志爺爺成仙前交代他的。這是諸葛家族八百多年的傳統。有了這句話,才算拿到諸葛家族傳人的牌照。只有領會了這句話,才算得到諸葛家族的醫學真傳,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醫師。


當諸葛志聽了交代的那句話後,腦袋嗡地一聲巨響,覺得頭上有一道金色的光柱傾射而下,將他身體照得透明。他看見自己的靈魂離開身體,像一陣青煙被吹散。而父親的靈魂隨著那道光柱,強烈地灌注進他的身體。他一下子淚流滿面,從那一刻起,他成了他的父親。

沒有人知道父親最後對諸葛志說了句什麼話,諸葛志也沒有說。他不會說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他是要在成仙前留給他兒子的。


接手診所後,諸葛志立即發現自己變了。


首先是說話。他原來的聲音又硬又尖又急,像兩塊鐵片摩擦出來。諸葛志也知道自己的聲音不好,太急促了,每句話都說得磕磕巴巴。他也著急,也想改過來。他努力了,有意壓低聲調,放緩節奏。然而,說不了兩句,聲調不知不覺又爬上去,越爬越高,越爬越快,著了魔似的,彷彿背後有東西推著他,想停卻停不下來。可是,當他坐上父親的位置,一張口,他就發現,聲音緩慢下來了,柔和下來了。他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字和字之間隔著無限的時間,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而每個字之間是連綿在一起的,每個字都是經過慎重考慮才發出來的,是不容質疑的。


其次是動作。他以前做動作是無意識的,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伸出一隻手。可是,他發現,現在不是了,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設計的。他覺得診所的牆壁上擠滿了人,那些人他只認識父親,可他知道,跟父親站在一起的都是他的列祖列宗,他們跟父親一模一樣。他們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接著是心臟。無論病人和家屬有多急,無論他們的哭聲有多高,他的面色不會有任何變化,他的動作不會比平時快一分,說話的語速也不會快一秒。這些不會變化的原因,是他的心跳沒有出現波動。無論什麼病人,到了他這裡,在沒有診斷之前,他就知道,他能將對方的病治好,如果他治不好,這個病人只有等死,沒有其他選擇。他知道這不是自信,而是諸葛家族的使命。他必須將病人治好。治不好就是砸了諸葛家族的招牌,他就是罪人,是千古罪人。

再就是形象。他發現,一坐上父親以前坐過的位置,他就變成一個模糊了年齡的人,沒有人看得出他是二十多歲還是五十多歲。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父親的翻版,做的事情也是父親的延續,病人和家屬也像稱呼他父親一樣叫他「諸葛醫師」。諸葛志從病人和家屬的眼神看得出來,他和父親沒有任何區別,父親就是他,他就是父親。他和父親合二為一了。


諸葛志跟父親不同的地方是,父親會唱唐詩,他不會。但諸葛志會寫詩,舊詩新詩都能寫,而且還在《信河街日報》的《鐘鼓樓》副刊發表過,拿過稿費。這點父親不會。還有,諸葛志比父親更沉默,除了在診所跟病人和家屬進行必要的溝通,他在家裡很少開口。他有兩個好友,也是文友,一個是《信河街日報》《鐘鼓樓》副刊編輯黃公巢,另一個是悅乎書店老闆王樂天,他們三人時常約到株柏路的東海漁村小酌。即使是三人相聚,諸葛志也是聽的多說的少。


但有一點諸葛志是深信不疑的,他繼承了父親所有本領。這一點信河街所有的人也是深信不疑的。信河街的人相信,諸葛家族的人一生下來就能夠看病救人,個個是身懷絕技的「諸葛醫師」,都是手到病除的神醫。


諸葛志有一個神秘的醫療箱,箱里有一個用麻布捆起來的包,裡面藏著諸葛家族的神秘武器。那個包只有諸葛家族才有,只有「諸葛醫師」才能動,是諸葛家先祖從天上帶下來的「神器」。

黃公巢原來不認識諸葛志,他聽說過諸葛家族的傳說,知道他們在兒科方面有專長。他在報社上班,見多識廣,對這類民間傳說多是一笑了之。


黃公巢認識諸葛志是因為六歲的兒子,兒子發燒一個多月了,先是用退熱貼,沒用。送去醫院,醫師開了葯,吃了,也沒用。又去醫院,醫師建議打青黴素。打了,燒退了。第二天,又升到四十度,只能去醫院再打。先打手臂,再打屁股,密密麻麻都是針眼,體溫忽上忽下。實在走投無路,黃公巢才在那天下午想起諸葛志,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味道。


到了諸葛診所,諸葛志摸摸孩子額頭,看了看孩子手上和屁股上的針眼,一臉寡然。他不緊不慢地給孩子量了體溫,然後拿著聽診器放在孩子胸口聽了一會兒。放下聽診器後,他轉身打開放在辦公桌裡邊的一個黑色醫療箱,拿出一捆用麻布包裹起來的東西。他將麻布打開,裡面是一捆捲起來的紗布。他將捲起來的紗布攤開,裡面躺著十幾根頭髮絲那麼細的銀針,每根大約有八厘米長,它們像一條條松針躺在麻布上,發出青亮的光。諸葛志用右手取出一根銀針,用拇指、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搓揉著那根銀針。左手拉過孩子的手,用拇指緩慢地搓揉著孩子的各個指尖,似乎在按摩,又好像在尋找什麼。大約過了十分鐘,他搓揉銀針和孩子的雙手同時停頓下來,身體靠近孩子,用銀針在孩子的中指指尖刺了一下,孩子啊了一聲,還沒有哭出來,銀針已經收回去了。孩子的指尖滲出一滴墨色的血滴。諸葛志放下銀針,用備好放在籃子里的濕毛巾擦了擦手,緩緩地,幾乎是命令式地對黃公巢說:「回去吧,讓孩子睡一覺,明天就好。」


黃公巢孩子在回家路上就睡著了,而且是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夜裡,黃公巢摸了三次孩子的額頭,依然燙,他不放心,又量了體溫,三次都是三十八度半。到了早上,孩子醒了,體溫恢復正常,能夠下地跑動了。


從那以後,黃公巢經常去諸葛志診所坐坐。去得多了,諸葛志知道他是《信河街日報》《鐘鼓樓》副刊編輯,便將自己寫的舊詩和新詩拿出來向他請教。黃公巢發現他的舊詩和新詩都寫得不錯,用詞精練,意境古樸,詩里有濃濃的草藥味。比較起來,新詩活潑一些,從很小的切口進入,表達他對當下一些人與事的看法。在徵得他的同意後,黃公巢選擇兩首發在他主持的副刊上。


詩歌見報後,黃公巢將當天的報紙送到診所,諸葛志什麼話也沒有說,臉上表情也沒有變化。但黃公巢發現,他在翻看報紙時,手指在微微顫抖。從那以後,寫出新的詩歌作品,諸葛志還會拿給黃公巢看,也會跟黃公巢和王樂天探討,可是,他再也不肯將詩歌拿出去發表,黃公巢無論如何勸說也沒用。


成了朋友之後,黃公巢多次介紹親戚朋友的孩子來諸葛志診所。他這麼做,一個原因當然是和諸葛志成了朋友,幫朋友做宣傳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他內心深處有個目的,他總覺得諸葛志那根銀針過於蹊蹺。他私下裡諮詢過幾個西醫兒科醫師,沒有人能夠解釋指尖放血和退燒的關係。所以,每一次介紹親戚朋友的孩子來診所後,黃公巢第二天都會打電話去詢問孩子發燒情況,得到的答案都說孩子退燒了,諸葛醫師真是神醫。聽了這樣的話,黃公巢在高興的同時,又有一絲失落。(文/哲貴)


轉自「收穫」微信公眾號(harvest1957),騰訊文化合作媒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收穫 的精彩文章:

沈從文:抽象的抒情
豐子愷:初冬浴日漫感 | 美文
王安憶:冬天的聚會
蘇童:短篇小說永遠是正確的

TAG:收穫 |

您可能感興趣

搞笑漫畫,聲音實在是太大了!
聲音最好聽的星座,餘音繞梁,光聲音都能讓異性魂牽夢縈!
油潑面:滋滋作響的是美味的聲音
倆鸚鵡笑聲太魔性了,聲音太賤了
勒泰尋匠之旅,摒棄塵世間的喧囂,靜聽那歲月穿梭的聲音
親愛的,在所有的聲音中,我傾聽來自你的寂靜聲息
太空中最詭異的8種聲音,敢聽嗎?
這個世界最好聽的聲音,是輕叩你靈魂的聲音
夢在深秋 聆聽,雪花飄落的聲音
太空中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親自聽地球周圍「詭異」的聲音
木星的南極光太震撼,「鬼魅」的聲音也讓人震驚
聽,心碎的聲音
搞笑漫畫:流落荒島的男人,突然聽到身後嬌嫩的聲音在叫
我的世界都是你愛的聲音
墓穴里的聲音
來自太空和地球的神秘聲音 外星人在打招呼?
沒有聲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這個世界上最性感的聲音,是輕叩你靈魂的聲音
雨,滴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