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撒謊」的宮崎駿

2016年11月，NHK推出了一部紀錄片《不了神話宮崎駿》，作為宮崎駿的影迷，我自然不會錯過。NHK這些年來做了一系列吉卜力紀錄片，不僅記錄了宮崎駿，也記錄了吉卜力其他導演和工作人員，堪稱是吉卜力編年史。這一路看下來，不僅讓我們了解了吉卜力的運作模式，也得以目睹動畫大師宮崎駿的日常人生。最近的這一部里，大雪紛飛的清晨，攝影師敲響了宮崎駿家宅的大門。這是一個退休老人的家，宮崎駿依舊是滿頭白髮，滿臉鬍渣，走路外八字，一邊咕噥著你們怎麼又來拍了，一邊給NHK的攝影師煮咖啡。他身後的窗外，雪花簌簌。沒有退休前，找他的人絡繹不絕；一退休，人全都不見了，唯有小鳥來，他會把小點心捏碎放在門外，讓小鳥吃。他已經七十五歲了，也該好好在家裡歇息了。現在，一個人製作吉卜力美術館的展示品，就是他每天的工作。

吉卜力美術館，今年去東京時，特意去朝聖過。門票是提前三個月預約的，去到現場，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都是來自全世界的宮崎駿影迷。我最愛的就是二樓的「祖父的房間」，這個按照藝術家工作室設計的地方，牆壁上到處貼滿了宮崎駿和他同事們的手稿、分鏡草圖，還有原畫，屋頂上的飛機模型、翼龍玩具和船鉤，書架上的各種有意思的書籍，各色小玩意、可以自己操作的手搖放映機……我本來以為來到的是NHK紀錄片里那個吉卜力工作室所在地，其實不是。這部紀錄片里可以看到宮崎駿退休了，工作室那棟樓也空了下來，以前熱熱鬧鬧的，現在繪圖的桌子上都積滿了一層灰，看了真是叫人唏噓不已。

為什麼宮崎駿一退休，吉卜力就關門了呢？按常理來說，宮崎駿雖然是吉卜力工作室的核心人物，但他退休後，應該還有其他的動畫工作人員繼續做下去才對，莫非真是「成也宮崎駿，敗也宮崎駿」？片子里，宮崎駿自己也談到了這個問題。吉卜力一直著力培養新人，但是好容易把新人培養出來，他們的才華已經被耗光了。2011年，NHK推出了紀錄片《虞美人盛開的山坡?父與子300天的戰爭》，紀錄片里宮崎駿與與他長子宮崎吾朗共同製作《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宮崎駿執筆劇本，宮崎吾朗執導筒），宮崎吾朗在父親巨大的成功之下，有著難以想像的壓力。紀錄片中有一句印象頗深：「不論是巨匠，還是新人，創作時都是孤軍奮戰。」大師既然是大師，常人很難達到他這樣的高度。宮崎吾朗如此，吉卜力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面對的是「無情」的大師。

跟宮崎駿共事，絕非易事。片中有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細節，宮崎駿拿著一位繪畫師的分鏡草圖怒罵：「怎麼還是這個樣子？你要不辭職算了！」其語氣之重，真是叫人下不來台。沒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還真是不行。這次與宮崎駿合作的CG工作人員，也同樣遭到不斷地「折磨」，乃至因為壓力過大，生病住院。宮崎駿常說一句話：「我跟他們說不管多少次也要改，這種東西怎麼能給觀眾看？」這句話，對我們影迷是福氣，對他的同事們來說是「詛咒」。《起風了》，一個幾秒鐘的鏡頭，可以耗時一年多，反反覆復，我們可以就一掃而過，而他們卻要日日夜夜耗費心血去不斷修改，其間的辛苦不言而喻。宮崎駿「無情」的目的，他說得很清楚：「我不想做爛片，想別出心裁。我喜歡的電影不是因為喜歡它的故事情節，而是看到某一個鏡頭的瞬間會讚歎這太棒了，我認為這才是電影。」

一方面是無情，一方面是有情。「拍電影就是為了傳達世界的美，傳達世界裡未被察覺的美，我想用這樣的眼光看世界。」宮崎駿這句話，在《毛毛蟲菠蘿》里體現得淋漓盡致。這部10分鐘的動畫短片，首次採用電腦CG製作，耗時近3年。有一個畫面是，毛毛蟲菠蘿從殼裡探出頭來，扭頭去看四周。宮崎駿對工作人員說，「這裡扭頭的動作是成人的，不是孩子的。」為了體現出孩子的動作，把工作人員給累趴下了。但宮崎駿對孩子的觀察，是如此細微溫柔。我想起他的動畫作品中，有那麼多可愛的孩子形象，都是基於他的愛。他愛孩子，片中他跟著小孩一起做運動，完全就是一個慈祥的爺爺。一次有公司帶來由CG製作的實驗性作品，因為作品中那些模擬生物無痛感的行動，惹怒了老爺子。他說在家附近有一些殘疾人，每回出門時，他們都與他打招呼。這些殘疾人行動很不方便，連伸手都很難，如果他們看到這樣侮辱人格的作品，會怎樣想？現場一片沉默和尷尬。那個公司的人的確有些無辜，可是也看得出宮崎駿對於人的境遇有深切的同情和關注。

這個既無情又有情的老爺子，在一些日常的細節里真是太可愛了。陷入創作瓶頸時，一邊撓著白頭髮，一邊咕噥著「太難了！太難了！」破舊的拖鞋，一隻腳架到椅子上，「其他人都去看最新CG技術製作的《星球大戰》試映會了，安靜點也好。我們處在與《星球大戰》完全不同的世界裡，大家看了《星球大戰》之後都被折服了，想做星球大戰，不想做什麼毛毛蟲。我不這樣想，沒事。」他放棄了幾十年來堅持用的手繪，開始用CG技術，從頭開始學習，這股子不服老的倔勁兒真是叫人敬佩。時間不夠用了，他總是感慨。他說起自己有一回參加聚會，「我身邊幾位老頭兒，跟我一樣大，我在想他們都怎麼都那麼老了！」而他也不斷接到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去世的消息。越是這樣，他越要拚命工作，「我不打算隨波逐流地活著。」

有人整理了宮崎駿不斷宣布退休的「時間表」：

1984年，《風之谷》上映，這部作品完成後，他就向社長鈴木敏夫表達想做一名普通的動畫製作人。

1986年，他的第三部作品《天空之城》上映，獲得5.2億元票房之後，宮崎駿暗示自己將會退休。

1992年，拍完1992年拍完《紅豬》，他第一次正式向媒體表示，他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他的動畫已經完結了。

1997年，《幽靈公主》上映，179億日元票房，不僅刷新了日本電影的票房紀錄，還贏得了第21屆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但他的好友近藤喜文因病去世，對他打擊很大。他宣布《幽靈公主》是最後的作品。

2001年，《千與千尋》上映，，這部作品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動畫片獎、柏林電影節金熊獎，讓宮崎駿獲得了國際級動畫大師的地位。

在《千與千尋》之後，宮崎駿又製作了《霍爾的移動城堡》、《懸崖上的金魚公主》、《起風了》。2004年《霍爾的移動城堡》和2008年《懸崖上的金魚姬》的上映時期，都有宮崎駿要退休的消息傳出。

2013年拍完《起風了》，他再次發出官方退休聲明，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

2015年，宮崎駿執導了一部10分鐘的動畫短片《毛毛蟲菠蘿》，首次採用電腦CG製作，耗時近3年。

2016年9月1日，「吉卜力工作室」發表新作品《紅海龜》。據說，宮崎駿看完這部作品，表示如果有這樣的製作團隊，他還可以再做做看。

……

反反覆復，退休又復出，誰也不會再相信他退休的消息了。退休，已經成為宮崎駿對世人說的「謊言」。可是我們不會反感他的「言而無信」不是嗎？一次次心力交瘁，一次次無力為繼，身體各個零件都不好使了，「做完這次，再也不做了！」每一次說退休，他都是在發誓離開這個折磨人的行業。可是他停不下來了，雖然他七十五歲了，心臟不好，隨時可能死掉，但能多活一天，就多做一天動畫，這才是真正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片尾說：「宮崎駿先生的長篇動畫究竟能不能完成，沒有人知道。」而對於我們來說，既期待他的新作品，又心疼他日益年邁的身體。我們只能在祈禱：珍重，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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