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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沒考上」這個鍋北大中文系有點背不動

我友蘇小和老師把我氣樂了。他在《幸虧我沒考上北大中文系》(公眾號「蘇小和商業評論」)中說:「幸虧我沒考上北大中文系,否則以我這種虛榮得瑟的性格,我要麼變成先當秘書再當囚犯的牛逼人物,要麼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又窮又酸、還極度自以為是的詩人。」


這話雖然不中聽,但也很難反駁。中文系也會出貪官,也會出窮酸詩人。但是,任何系都可能出貪官和窮酸詩人,不能光讓北大中文系背這個鍋。


把我氣樂的是蘇小和聲稱幸虧沒考上北大中文系前邊的一段話:「中國傳統文化,一直以來都扯什麼文以載道,文學歷史學的地位很高,但從數學開始以來的各種分工性質的學科,都無法從中國傳統文化里演化出來,只能去模仿別人。即便是模仿,也只能模仿到一點效用的皮毛,永遠學不會科學為什麼成為可能,甚至連基本的問題意識都沒有。搞笑的是,即便文學和歷史學,人家的深度也比你中國文人強太多,看明白這一點,你就會覺得中國文學整體上也是一個膚淺的東西,弄了幾千年也沒有一本作品真正體察過人性的複雜性,沒有一首詩歌真正關注過充滿悲劇的人類命運。」

我的一個師兄讀後評論說:「作者對大量複雜問題的聖心獨裁的氣魄我還是很佩服的。」


我也沒有氣魄跟蘇小和對質每一句話。命題太大了,爭論三天三夜未必扯得清。不過我覺得有幾個邏輯問題還是可以簡單討論一下。


第一個,我不知道蘇小和要對北大中文系厭惡到什麼程度,才能把中國傳統文化的所有的鍋都讓北大中文系來背。其實你「幸虧沒考上」的名單裡邊,還應該有北大歷史系、北大哲學系、北大考古系等一長串,因為這些專業都會涉及中國傳統文化。這個咱們就不逞口舌之辯了,明擺著的。


第二個,蘇小和義正詞嚴地全面否定中國傳統文化,其實暗藏了一個前提或假定:中國傳統文化理應一直保持先進性和可能性。因為,如果你承認中國傳統文化並未一直領先,甚至相當長時間內落後於西方,大可不必對中國傳統文化這麼痛心疾首。本來它就是世界諸多文化中的一種,它有自己的弱點,也有值得驕傲的地方,何必一竿子全打翻。蘇小和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惡痛絕,恰恰說明他太在意。恨只是愛的另一副面孔。而這種由愛生恨,很可能是對中國特色歷史教育的反彈。

中國特色的歷史教育,一言以蔽之,我們從老祖宗開始一直牛逼,各種牛逼,也就從鴉片戰爭,頂多從清朝中期開始不牛逼了。我們的歷史課本這麼講,英國人李約瑟也這麼講,說什麼中國科學技術直到17世紀還領先世界。

「幸虧沒考上」這個鍋北大中文系有點背不動



而事實上還真不是這麼回事。我們有必要知道,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中國獨步天下的時間相當短暫。西方(包括西亞)栽培農作物比中國早三千年,青銅時代比中國早兩千年,有文字記錄的歷史也可能比中國早兩三千年。在漢朝以前的古代史,中國一直是西方先進文化的追趕者,很大可能也是學習者。只是由於羅馬帝國的衰落,西方進入中世紀,中國才從隋唐到宋元領先世界了不到一千年。然後從明朝中期,西方由於大航海而再度領先。


如果看清這種歷史大勢,我們應該承認,中國曾經的領先是短暫的,而且是幸運的。用短暫的領先來要求中國從來都應該領先,不符合歷史的邏輯。同樣,以歷史上中國總體相對於西方的追趕態勢,期待中國傳統文化理應演化出今日西方的種種成就,恐怕也是太過苛責。以此來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文化,更是有失公允。

蘇小和應該不會不知道我講的這些事實。而他依然採取了痛心疾首全盤否定的姿態,我寧願理解為他是愛之切故責之也苛,就像魯迅、柏楊他們做過的。


第三個,蘇小和採取了一種把中國傳統文化放在真空環境中的論述方式,而不去考慮歷史演進的背景,這使得他的結論不乏突兀之美,卻顯得一廂情願。


以北宋為例,幾乎所有人都承認,北宋是中國領先西方最多的時期。火藥用於戰爭、使用煤炭冶鐵、紙幣和信用的發明,甚至百年未殺大臣的寬鬆政治、民告官極高的勝訴率,都讓北宋看起來像是古典文明向近代文明起飛的前夜。北宋也有沈括這種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不輸西方的文藝復興諸賢。但是很遺憾,中國文明的這個勢頭被兩次游牧民族入侵打斷了。


固然歷史不能假設,但歷史可以類比。如果西方未能復興,恐怕西方人也會痛惜於羅馬帝國的輝煌文明被蠻族打斷,發出類似蘇小和的哀嘆也未可知。事實上,18世紀英國歷史學家吉本撰寫其著名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就是抱著這種心態,因為吉本的年代,西方工業革命尚未開始,很多方面未必強過羅馬帝國的水平。


文明不一定按照我們期待的路徑演進,但文明在相似的歷史條件下卻往往有相似的表現。蘇小和說「中國只能去模仿別人」,他可能是對的,但這種模仿別人並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獨有弊端——如果它稱為弊端的話。我們看到,西方從羅馬帝國崩潰到文藝復興的一千年,基本也是在模仿別人,並沒有獨立發展出科學和分工。文藝復興之所以稱為文藝復興,就是當時的西方人試圖從古希臘羅馬的經典中尋找前進的力量;直到複述古聖先賢不再能夠滿足人們對世界的探索,新的科學、新的世界才從西方誕生了。

很遺憾,中國沒有得到這種歷史機會。西方學者也承認(伊安·莫里斯《Why The West Rules For Now(西方為什麼主宰)》),清朝的樸學(考據之學)包含了很多導向現代學術的思考方法,假以時日,工業革命未必不會在中國發生;遺憾的是,西方的擴張打斷了中國獨立發展的歷史可能性。其實早年我讀顧炎武《日知錄》的時候,也感覺到法國啟蒙運動的影子。固然歷史不能假設,但中國並不總那麼幸運卻是事實。因此我們也不能拋開歷史機遇,孤立地談論中國傳統文化的得與失,否則至少是不公允的。

「幸虧沒考上」這個鍋北大中文系有點背不動



第四個,即便中國傳統文化有蘇小和講的種種弊端,即便這些鍋都由北大中文系來背,是不是構成「沒考上北大中文系」可以稱為「幸運」的理由?

至少二三十年前我讀北大中文系的時候,我沒聽過中文系聲稱中國古代文學世界第一,更沒聽說中國傳統文化牛逼到不行。荷馬寫史詩的時候,恐怕中國詩歌還停留在老百姓田間地頭淫詞艷曲的水平。日本婦女紫式部創作世界第一部長篇小說的時候,中國文人連短篇小說還寫不好,這也是事實。但是,我們熱愛並鑽研中國古代文學,並不是為了證明它比荷馬或紫式部早,也不為了證明它比莎士比亞或托爾斯泰更深刻。它就是它自己,它就在那裡。如果以此證明它就是「一個膚淺的東西」,這就相當於證明世界上除了海倫沒有女人值得愛、世界上除了賓士其他四個軲轆的東西都不配叫汽車。我們不是這樣想滴,蘇小和老師。


至於蘇小和說「李白面對一堆山水發酒瘋,其實很虛弱」、「杜甫你就不能去掙點錢把老婆孩子照顧好嗎」,我倒真希望在北大中文系教過書的周作人、胡適、沈從文、王力諸先生也是這麼想的。對了補充一句,同樣覺得杜甫沒出息的是郭沫若,郭跟北大中文系沒關係,而且他認為杜甫是貪吃撐死的。


至於蘇小和又說,「(杜甫)這樣的文人寫到最後,必然走向打土豪分田地,搞平均主義、福利主義和共產主義」,為了咱們的友誼還能延續,我只能說,嗯嗯,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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