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林燕:回家的路
確切地說,我已經習慣了表姐的叨嘮。回到鄉間,聽她鼻一把淚一把地哭訴:「你舅母走了,我成了沒娘的人,可憐很,再也不能熬娘了!」
聽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碎碎語,我眼前便會浮現出我那瘦骨嶙峋、戴一副老花鏡,像教授模樣的老舅母來,她老人家正扯著嗓子罵我那老實忠厚的舅舅。我舅舅並不還口,只是低頭做著活計,只是個笑,舅母便罵家裡的狗,罵雞和貓,當然,她也會罵我表姐家的那頭老母豬。
那頭老母豬有些年歲了,但脾氣一直不好。女人家聚在門前閑聊的時候,它也會出來湊熱鬧,聽到她們諞得熱火了,就激動地在空地上刨拱著泥土,將平實的院子整得一塌湖塗!表姐一生氣,拎起火燒棍就打,它「嗷嗷」地叫著,毫不畏懼地與我表姐在門前兜起轉轉來……
女人們見狀都「哈哈」地大笑起來……
老母豬最終是鬥不過我表姐的,折騰一陣子,鼻子里「哼哼」兩聲,極不服氣地回豬圈了。表姐喘著粗氣大聲地對人們說:「這狗日的,把人能氣死,老與我作對!」
多年以後,那頭老母豬或者被賣或者病死,我沒有再問過表姐。表姐家拆了老舊的土房子,像村子裡的很多人們一樣,也蓋起了兩層樓房,十分地氣派!
村子比原來要洋氣多了,整齊的高樓宅院,平坦的水泥街道,家家戶戶都通了自來水。表姐說:「感謝共產黨,村裡人日子過好了,不用再整天跟泥土打交道了!」
她家也買了轎車,兒子到城裡去開了。家中不再養豬養狗,表姐閑得慌,也和村裡許多人一樣,去城市打工了。
我在寒衣節回鄉上墳時見過她一面。她也回家給已故的親人上墳,還是愛嘮叨:「你舅舅舅母走了,姐可憐地熬不了娘家了,兄弟兄弟媳婦也都去城裡打工,娘家沒人了!」
大概是那個特殊的日子裡,表姐想起了親人,哭了很長時間!
末了,她問我:「你還回你家去看看不?」
我搖搖頭。
「也好。」表姐喃喃地說:「不開家門也好,你家裡沒人,前後院子荒草茂很,看著凄涼!不看好,省得心難受!」
風吹來,表姐前額的頭髮在臉上亂飛,她並不去整理它們,仍然只顧喋喋不休地嘮叨著:「你說現在生活好了,不愁吃不愁穿,有房有車,家裡電視空調冰箱洗衣機啥都不缺,村裡人咋都走光了呢?街道空蕩蕩的,連個雞狗鬼影都看不到,剩些死老漢病娃的,我都不想回來了,回來看著這光景心裡難受很!」
我沒有回答她,她看了我一眼繼續說:「但凡能脫開身的青壯年勞力都出去打工了,年輕人更不願意呆在農村,都去城裡了。現在種莊稼的人越來越少,地要麼栽樹,要麼被政府征了,或是被一些黑心幹部賣了……唉,你看村口的魚池也被填埋了,村東的沙坡被那斷子絕孫的人挖空了……」
她唉聲嘆氣地說著、罵著,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並不想打斷她的話。
回家的路愈來愈模糊,我只能在夢境中將它清晰地延伸著,對於家鄉的懷念,本是根深蒂固的,內容不少,只是許多舊的事物與故人都已遠去,懷念也只能限於一座經年的老屋,牆皮脫落,門漆斑駁,至於老屋裡的硬土地面、煙熏荊樓、老式木櫃、笨重的木梯、土牆、土炕、土鍋灶以及牆角的八仙桌、水缸、老瓮,還有空中的饃籠、架板上的瓶瓶罐罐……只能在回憶中慢慢地咀嚼了。而回憶的內容常常又不僅僅是這些,還有那後院的小菜地、小花園,門前的閑人場、東牆外的柿子樹和榆錢樹……
我經常會想起門前的兩棵楊樹,葉大,濃綠而有光。每年四、五月間樹上會結一種好看的毛絮,掛滿了枝頭,用竹竿打它們下來,放在手心裡玩耍,軟軟的,痒痒的,感覺像是許多毛毛蟲在蠕動。到了夏天的晚上,微風吹動著楊樹的葉子,那葉子便會在枝頭泠泠地作響,坐在樹下乘涼的人們聊著天南海北的奇聞趣事兒,說著犢車驢背生活的苦和樂……
這是最幸福的記憶了,那些不安分的臭屁蟲、磕頭蟲們都來了,它們借著月光悄悄潛進屋裡,而蚊子則會從屋內追到屋外來叮咬人們。門前鋪著葦席,小孩子家並不急著躺下,手裡拿一把扇子端端地坐著,一邊扇扇子一邊聽大人們閑諞……直到上下眼皮打架,徑直丟了手中的扇子,跟葦席一起睡去……
鄉間的柿樹最美,入了秋果實會變紅,就真可以入畫。稻田裡會傳來陣陣的蛙鳴聲,河水只是潺潺地流著,田螺都聚在了一起,等著孩童們去撿。忙於秋收的人們往來於鄉間的小路、田埂上,沒有人會注意到滿山滿坡的野棗紅得誘人,山上放牛的孩子遠遠看見村子上空升起裊裊的炊煙時,便趕著牛兒慢悠悠地回家了……
我父親從城裡回來幫忙收秋,休息的時候會教我念一些辛棄疾的詞,比如「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或者范成大的詩:「新築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睛。笑歌聲里輕雪動,一夜連枷響到明」,他給我買了許多古詩詞方便的書,裡面還有許多描繪農村田園風光的詩篇,如許渾的《村舍》、王建的《雨過山村》等。我那時並不懂得其中的意思,更無從理解詩詞所描繪的田園景象,我想我父親可能也不能完全理解,他只是個普通工人,上學學的東西也不多,只是喜歡那樣的詩詞,也無非是希望我在啟蒙教育中多些語言的積累而已。儘管如此,感覺在那時讀到那樣的詩句仍是一種很美好的事情!
十年前我父親去世了,我便將母親接到城中住,老屋的門就上了鎖,我也很少回鄉了。近些年,表姐總會在電話那頭嘮叨著:「你家那三間舊的房屋與周圍鄰家的高樓相比起來,顯得極不協調!你們姊妹商量著將它拆了重蓋新的吧?」。我們姊妹便也商量著何時蓋新的房子,但一想到蓋了新房還是要空的,心中就不免有些失落!以前回鄉,總會開車裝許多的時令瓜果與整箱的酸奶送與周圍的人家,圖的是一份鄉情,如今拿了東西卻不知送與誰了?
我知道回鄉的路愈來愈艱難了,我很懷念我少時父親教與我的那些古詩詞,懷念那「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鄉村詩意,懷念那「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的農家恬淡與田園。我常想著能夠退回到一首古詩里,坐在東籬下與人閑聊,聊晨光與暮色,聊田園與風光,更聊鄉間的自信與快樂!
只是現在再懷念起這些美好來,已沒了昔日的種種美好心境了。
前幾日讀張中行大師的散文《蟋蟀》一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印象頗深:「入門上高樓,出門上公路,腳不再踏青草,耳邊也就斷了蟋蟀聲。這就是走向文明嗎?至少同時,我們也丟掉不少更值得珍重的東西。」這大概是城市的悲哀吧,那麼,農村的悲哀呢?
我無從知道!
我亦漸已開始喜歡在各種報紙雜誌乃至龐大的網路世界閱讀許多有關描寫農村體載的文章,諸如《自卑的村莊》、《關於一個村落的思考》《鄉愁》;諸如《消失的記憶》、《空巢老人》、《留守兒童》等等,我當然也知道,這種關注是多麼地微乎其微。
而我依舊在夢中執著地延伸著回家的路,我一次又一次站在夢的盡頭,遠遠地望著家的方向,想像著鄉間的美好,一股暖流,就像我推開了老屋木門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惆悵都散去了……
作者簡介:曹林燕,筆名芷苓兒,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陝西省散文學會理事兼藍田創作基地主任。閑來塗鴉,餵養文字;譴興山水,怡情自然。以文會友,負暄閑談,歲月靜好,一切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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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稿啟事:
※散文‖開在深秋
※散文‖愛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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