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部電影野心巨大，它要說的是中國人的千年孤獨

文 |喬奕思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員

電影《一句頂一萬句》上映了，影片頂著劉震雲茅盾獎名著的光環，它的導演劉雨霖頂著劉震雲女兒的光環——假如這也是一種光環的話。

電影口碑從豆瓣等處的評分來看的話，屬於普通。

6.3分，不高不低。

作為一個年輕導演的處女作，我還是打算為這部電影說些話。

影片開場，婚姻登記所內，一對夫妻因為「說不著」要求離婚，牛愛國與龐麗娜則因為「說得著」來結婚。簡練的開始，卻一路驚心動魄地走到牛愛國與龐麗娜故事的結尾，火車站，龐麗娜正要跟著有婦之夫蔣九離開延津，牛愛國懷揣著刀子，想著要不要殺了這個女人。

曾經的知音，變成了仇人。

電影從小說原著中抽出牛與龐的婚姻這條線，捕捉到日子裡不見硝煙的情感戰爭是何等慘烈。當我們常常說起電影里呈現的那些殘酷青春何等刻骨銘心時，《一》卻沉重地告訴我們，正青春的殘酷比不上青春之後的殘酷。

目睹牛愛國與龐麗娜的婚姻，從兩個人的事，變成了許多人（整個延津）的事，由說得上話，到說不上話，然後殺機四伏。一場悲劇，沒有一個人死，受牽連的每一個人都傷痕纍纍。

《一》將沉重與幽默並置。觀眾會為牛愛國發現龐麗娜姦情之後告訴蔣九的老婆趙欣婷「他們一個晚上幹了三回」而笑出聲來，但想到這是牛借刀殺人而激將之言，又怎能不膽寒？

互相欺騙感情，一句可以當謠言來聽的謊話，這些不是電影營造矛盾衝突偏好的題材，卻在電影《一》中漫不經心地推演出日常的惡意，原來毫不遜於大奸大惡，也可以事關生死。

情感上看不見的傷痕（牛曾承諾龐「去蘭州」但未能實現），不流血的傷口（發現姦情的牛愛國和趙欣婷），不可觸摸的言語的子彈（「破鞋」），足以泯滅人性光芒。趙欣婷由一開始的被借刀殺人，到後來學會借刀殺人，逼著牛出延津尋找蔣九，幾乎瘋了，是個例子。

牛與龐的女兒百慧作為兩個人之外的「很多人」，也把「曾經」與「現在」、「期待」與「傷害」的前後對比演繹出無聲驚雷的力度。小小的她在兩場戲中展現徹骨恨意，一是期待很久的遙控小汽車扔到沸水鍋中烹煮，二是聽到爸爸說「你媽就是個破鞋」衝到棉紡廠里去遠遠看著媽媽。

百慧作為三對夫妻（牛愛國與龐麗娜、蔣九與趙欣婷、宋解放與牛愛香）之外的副線，將婚姻戰爭延展到生活，日子裡的惡意對無辜小孩也不會留情。

可以頂一萬句的到底是哪句話？電影《一句頂一萬句》由劉震雲操刀改編劇本，不少劉震雲風格的樸實金句從角色嘴中輕描淡寫地說出來，牛偶遇小學同學章楚紅，她說的「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以前。」令牛有所頓悟，一時放下心中惡念。

章楚紅的話固然是解藥，但牛愛國對章楚紅欲言又止的情緒才是關鍵。章離異，與他說了許多話，讓他看到了日子往前過，有希望再找到一個「說得著」的人，一個新的知音，才是章這句話真正起作用的地方。

一句頂一萬句，不是哪一句心靈雞湯之言，而是得不到的一句，好過得到了的一萬句。枕邊人的一萬句，比不上外人的一句話。這在龐與牛之間如是，牛愛香與宋解放結婚前後的變化也如是。

《一》的電影技巧低調，攝影師鄔迪運鏡沉穩，以中鏡為主，也正是因為每一個演員都演技出色，才能在毫無煽動性的鏡頭中呈現情緒的細膩變化，帶觀眾體會小人物日子中翻江倒海的情感戰爭。

然而，影片強而有力的表達終究來自故事，敘事上的步步為營，以及主題上洞察人性的深度。《一》的感染力更多的在於文本，而非影像。

劉震雲的小說原著分上下兩部，《出延津記》與《回延津記》，電影也回應著「一出一回」的結構，開場結婚進入延津，結尾處火車站分別，也有「圍城論」的意味。

電影中提到蘭州、歐洲、蘇州，都是龐麗娜的期許，她以為牛愛國會帶她去蘭州，不得，想去歐洲，結果與蔣九去了蘇州，總而言之，不是延津。

女兒百慧在片末至關重要的電話中提到去青島，則又是意味深長的一筆。劉震雲小說將《聖經》舊約第二書《出埃及記》的一些元素反其道用之，講吳摩西（沒有摩西）出走延津，到最後孫子輩牛建國回延津。

原本《出埃及記》中耶和華施顯神跡分開紅海助摩西帶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在小說《一》中卻是「一個人找另一個人，一句話找另一句話」的困境，因為沒有信仰依託，所以終究孤獨。

書商給原著做的宣傳語是「中國人的千年孤獨」，並不過分。當然改編成電影后，這個主題被適度淡化了。

電影中那尊巍然端坐的觀音像，隨著鏡頭陡然升高，提供給觀眾一個神的視角，俯視無助的牛愛國。諷刺的是，牛愛國在觀音像下祈求保佑女兒，自己卻拿起了刀子，被人傷害於是要去傷害他人。

沒有信仰，知音哪怕得到，然終歸失去，於是這混沌的日子，每個人兜著圈子，才是永遠走不出去的埃及。電影《一》在宣傳時強調「史詩」和「戰爭」，是貼切的，只不過，要能品嘗到史詩與戰爭里的血腥味，還需要人生閱歷作為藥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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