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外傷會激發人的藝術創造力嗎？
藝術家的創造力源自哪裡？大腦受傷，真的會釋放一個人的創造力嗎？攝影大師邁布里奇也許就是這樣一位幸運兒：頭撞傷後彷彿換了一個人，在藝術和科技上取得了獨樹一幟的成就，最終成了藝術大師。
撰文
林鳳生（上海大學《自然雜誌》退休編審）
今年是動物運動攝影的首創者、電影事業的教父、法國攝影家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J. Muybridge）誕生186周年。這位去世了100多年的攝影師又一次進入人們的視線，原因有二：一方面，他是歷史上非常罕見的在科技發明和藝術創作兩方面都做出過卓越貢獻的大師，他設計用多台照相機拍攝的奔馬運動，不僅構思巧妙而且意義重大：證明了許多年來歐洲藝術長期積累起來的四種表現奔馬的姿態，其中三種是錯誤的（只有公元前5世紀雅典藝術家畫的奔馬姿態與照片一致——參見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同時，為了使照相機能夠同步拍攝馬的動作，邁布里奇首創了電子快門啟動器。第二個原因，也是邁布里奇再次受到關注的主要原因：他還是一位受到過腦外傷的精神病患者。近十幾年來，對於某些大腦受過傷的病人表現出來的那種超乎尋常的創造慾望和能力（特別是在藝術創作領域裡），成為神經科學研究的一個熱門話題。而邁布里奇也許是最典型的一位（筆者個人認為丹麥畫家高更也患有類似的腦病，可惜證據不足）。科學家認為：這些腦區負責抑制人的想像力，當它們發生病變，許多心理活動都不再受到抑制，於是那些沒有經過處理的原始感知突然釋放出來，形成了藝術創作的衝動。
邁布里奇
1
跌宕起伏的人生
1830年，邁布里奇生於英格蘭泰晤士河邊的一個小鎮。20歲那一年，他隻身漂洋過海來到美國尋求發展。1852年他來到加州的三藩市（San Francisco），在那裡開了一個小書店，日子過得平淡而愜意。然而一次突然發生的車禍，差一點要了他的命。那是1860年8月的一天，他乘坐的德克薩斯州的客運長途車，因為馬受驚失去控制，車廂一頭撞到了路旁的樹上，他被甩出車廂外，頭部著地失去了知覺。幸好有急救人員及時將他送到100公里以外的阿肯色州搶救，才算撿回來一條命。後來他還到紐約去康復治療一陣子，最後怏怏地回到英國去了。
光陰荏苒，不覺幾年過去了，邁布里奇於1866年重回美國，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做起事情來風風火火，充滿激情。他喜歡上了問世不久的攝影藝術，帶著相機翻山越嶺，來到了一些人跡罕至的原始林區，為了能夠拍到無限風光的險峰，他常常不顧自己安危，有些鏡頭拍得相當危險，看了讓人提心弔膽（圖1）。
圖1. 風光無限的險峰
因為拍攝了美國西部地區廣袤的風景照片，邁布里奇名聲大噪。他於1873年拍攝的一幅作品後來獲得維也納博覽會金獎，作品攝於Rosemite Valley，用明膠鹵銀感光片拍攝：他坐在一棵周長達71英尺的大樹前面，照片細節清晰，氣勢恢宏。
圖2. 邁布里奇坐在一棵直徑達到71英尺的大樹前面，照片的細節清晰，氣勢恢宏。
誰知道，正在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下一個厄運又來臨了……
2
都是「腦子有病」惹的禍
事情是這樣的：在1874年5月，邁布里奇因為殺人被警察廳拘留了！原來，在此前2年邁布里奇娶了一位比他年輕21歲的女子 Flora 為妻，兩人共同經營照相館。由於他常常外出跑業務，妻子平日里就由一位小帥哥陪同（在他看來小帥哥還是一個未成年人）。1874年4月，Flora 產下了一個男嬰，邁布里奇從助產士那裡獲悉，男嬰的生父竟然不是他，而是那個小帥哥。一怒之下他坐火車趕到小帥哥的家裡，把他一槍給崩了。邁布里奇是一個名人，故事又如此曲折離奇，當然吸引了大眾的關注，成為媒體報道的焦點。一年多後這個案件在加州三藩市地方法院公開審理，庭審進行了三天。辯護律師對邁布里奇做了無罪辯護，因為當事人在10多年前（1860年）的一次車禍中被甩出馬車車廂之外，頭部著地失去知覺。事故前後，邁布里奇判若兩人：從一個文質彬彬的紳士變成了脾氣暴躁的莽漢。用現在的話來說，他是一個患有間隙性無民事行為能力的人，可以不承擔法律責任。在庭審中，許多熟悉他的人對他車禍前後的行為舉止做了詳細的說明，最後陪審團得出的結論是：他是一個情有可原的殺人犯，不再追究刑事責任。那麼，邁布里奇頭部到底受了怎樣的傷害，法院的判決結果究竟是不是合理呢？當時就有多位科學家發表文章，有些討論延續至今。
筆者參考了美國加州大學神經科學教授 A. P. Shimamura 的論文，簡敘如下：1860年邁布里奇頭部受傷，據其親友描述，可以斷定其受傷的部位是大腦的眶額皮質（orbitofrontal cortex，OFC），這部分靠近由尖銳的骨脊構成的顱骨內側的眼眶，受傷處可能還包括鄰近的顳極。（圖3）
圖3. 大腦中管理情感的部位
這樣的腦外傷病人情緒喜怒無常，特別容易激動，常常一觸即發，做出不計後果的事情來。有科學家做實驗，讓人分別用平和的或劇烈的語調朗讀一些無意義的詞，儘管眶額皮質受損的病人根本不能聽懂對方在說什麼，但是當聽到劇烈的語調時，就會勃然大怒。近年來 ，Shimamura 教授還用腦電圖技術（Electroencephalgraphy，EEG）記錄受試者的大腦活動，發現眶額皮質受損的病人對情感刺激有過度反應。此類病人的另一個癥狀就是喜歡冒險，如賭博、投機等。圖1中，邁布里奇坐在一個懸空的山峰上低頭俯瞰遠處，居然沒有一點害怕，的確有可能是因為眶額皮質受損。所以當時的法院判決也不能說沒有道理。邁布里奇雖然免受牢獄之苦，但是他和Flora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小孩被一對法國夫婦收養，後來孩子長大，竟然活脫脫像邁布里奇，實在讓人有點匪夷所思……
3
走出困境重鑄輝煌
俗話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邁布里奇雖然婚姻失敗，但事業卻漸入佳境，一次偶然事件引起了他研究動物運動的興趣。1872年的一天，美國加州州長利蘭·斯坦福與他打賭：當一匹馬在全速奔跑的時候，馬的四蹄是否會同時離開地面？邁布里奇憑著自己的直覺認為是可能的，但是又想不出用什麼辦法來證明。經過兩年多的苦思冥想，邁布里奇設計了一個實驗：在一條近百米長的跑道旁邊放置了20台照相機，用一條條裸露的金屬線跨越跑道與控制照相機的電子快門連接，馬跑的時候碰到金屬線就會啟動快門。拍攝的照片證明了四蹄騰空是可能的：見（圖4）第一排照片中間的兩幅。
圖4. 馬跑的時候
邁布里奇也因此贏得了2萬5千美金的賭注。照片證明了以前許多大畫家有關「奔馬」的美術作品都畫錯了，因為他們都想當然把馬腿伸展的時候畫成四蹄騰空，例如圖5是法國浪漫主義畫家讓·路易-安德爾·蒂奧道·熱里科(1791~1824）的名畫《埃普瑟姆賽馬》，不難看出這位一生與馬緊密相連，畫馬的作品多達千幅的大師也把馬的奔跑姿勢畫錯了。
圖5. 熱里科《埃普瑟姆賽馬》，1821年
從此以後，邁布里奇開始了他用照相機記錄和研究動物和人的運動狀態之旅：他先後以狗、公雞、梅花鹿、海鷗和人為對象，照相機也增加到24台，一根筋的邁布里奇居然在幾年時間裡拍攝了3萬張照片，編成的《運動中的動物姿態》一書多達11卷。他還發明了一種可以映現人和動物運動的機器，叫做「動物實驗鏡」（Zoopraxiscope）。它由一塊圓形的玻璃板、光源和凸透鏡組成（圖6）。
圖6. 動物實驗鏡（Zoopraxiscope）。它由一塊圓形的玻璃板、光源和凸透鏡組成
把連續拍攝的照片按次序貼在玻璃板上，再把玻璃板豎直掛起來（玻璃板的圓心通過一根轉動軸），在玻璃板後面放一個凸透鏡，在透鏡的後焦點上放上光源。當光源發射的光通過透鏡變成平行光，均勻地射到圓盤的一部分，圓盤轉動的時候光亮的那部分里映現的圖像就會動起來，像現在的電影差不多（圖7）。
圖7. 圓盤轉動的時候光亮的那部分里映現的圖像就會動起來
不難想像，在100多年以前人們看到這樣奇怪的現象一定會驚得目瞪口呆。技術史研究認為這種機器對愛迪生髮明電影技術有啟發作用，所以現在有人把邁布里奇稱為電影技術的教父。
4
眶額皮質（OFC）與人的創造力
邁布里奇頭部受傷以後成為一個著名的攝影師，而且在藝術創作上成績斐然，這引起了神經科學家的興趣：眶額皮質損傷是不是激發了他的創造力？因為在他以前已經有過報道，說有些患者受傷前智力平平，受傷以後表現出相當的藝術天賦。加州大學神經科學家 Dr. Bruce Miller 的團隊對這個課題立項，經過多年研究，得到了肯定的結論：眶額皮質是大腦決策的司令部（區域），它受到損傷使患者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想法，結果「這些人變得對稀奇古怪的思想極為開放，奇思妙想就會像泉水一般湧出來，在藝術方面表現更強烈。」當然這並不是說每一個頭腦受傷的人都會有創造，都可以成為藝術家，但是許多病人表現出色也是不爭的事實。研究還發現：藝術和發明的天賦也需要一點情緒上的變化無常，或者情感的失控來作為催化劑。Miller 說：「如果能夠讓眶額皮質暫時停一會兒工作——也許可以提升一個人的創新能力，當然對心理衝擊的無力控制、情感衝動、敢於冒險和其他異乎尋常的行為，同樣也是眶額皮質功能性障礙帶來的後果。」
事實上，許多現代藝術家在創作中也意識到了這樣的事實，所謂「創意靠天成，妙手偶得之」。所以他們常常靠酗酒和吸食毒品來追求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奇妙感覺。美國現代大畫家波洛剋死於酒駕，羅斯科割腕自殺，戈基爾抑鬱棄世……也佐證了腦功能疾病與創造性有著某種聯繫。
5
連續攝影與未來派繪畫
邁布里奇對運動攝影和連續攝影的研究對19-20世紀之交的思想界和藝術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久，高速頻閃照相機和可以多次曝光的底片問世了, 攝影師可以通過連續曝光，在一張底片上留下運動的人(物)在不同位置上的連續的瞬間影像，很好地記錄了人(物)的整個運動過程和細節。這給邁布里奇的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的方便。
他再也用不著許多照相機，只要用一台可以連續曝光的照相機，咔嚓咔嚓幾下子就可以了。連續攝影這樣方便，吸引了芸芸大眾，成就了許多連續攝影的行家裡手，將連拍用於自己的研究和娛樂。
圖8是攝影師艾里奧特·艾里封拍攝的一幅利用連續曝光記錄人下樓梯的照片，能夠清晰的看到人的運動狀態。
圖8. 奧特?艾里封《下樓梯的杜尚》
20世紀初，在義大利出現了一個致力於表達物體動態的藝術學派——未來派。為首的是法國詩人菲·馬里內蒂，代表人物有波丘尼、巴拉和塞韋里尼等。這群思想激進、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發表了一個《未來主義繪畫宣言》，讚揚青春、機器、運動、力和速度。提出：「應該把萬物運動論運用到繪畫之中，使作品生成一種動態感。」宣言里還寫道：「一個輪廓在我們眼前從來都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不斷出現，消失……移動的物體不斷自我繁殖；它們像飛快的顫動那樣變形……一匹馬的腿不是4條而是20條，這些腿的運動呈三角形。」兩年後該學派成員巴拉(1871—1958)創作了一幅最著名的未來主義作品《拴著皮帶的小狗》，畫中畫著一位夫人裙子底下有許多隻腳，小狗也有好多隻模糊的前腳後腳的影子，而且搖擺的尾巴變成了十幾條影子（圖9），標誌著未來主義繪畫作品從此登上了歷史舞台。
圖9. 巴拉(1871~1958)《拴著皮帶的小狗》
圖10是這一類作品裡名氣最大的曠世傑作！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法國畫家杜尚藉助照片創作的著名油畫《下樓梯的裸女：第二號》，這幅畫顯然從照片脫胎而來，因為圖8照片里的主角就是畫家本人！法國畫家杜尚是一個不受名利羈絆，生性放達之人，對繪畫創作隨心所欲，有一次他在一個小便器簽個名，也算是藝術品送出去展覽了。《下樓梯的裸女：第二號》出名後有很多評論，但是我認為這幅畫只是杜尚參考了照片加工一下而已，如他自己說的：「沒有人畫過從樓梯上下來的人，這是很滑稽的。」
讓人看不懂的是1913年在美國舉辦的軍械庫展覽會上，有1600幅美國和歐洲的油畫參展，而杜尚的《下樓梯的裸女：第二號》竟然脫穎而出，一舉成名：這幅畫因為別具一格，贏來了一片罵聲！但是在當時（現代）社會裡出名就好，不管是被罵還是被捧！名氣火起來，攔也攔不住。
圖10. 杜尚《下樓梯的裸女：第二號》
用連續攝影來記錄動物運動狀態的研究還吸引了其他領域專家的關注。法國生理學家馬雷用它來研究運動生理學，未來派畫家波丘尼等都藉助於邁布里奇的工作，在雕塑方面有了更多的發展。
6
結束語
邁布里奇的故事告訴我們，每個人的大腦都蘊藏著巨大的潛能，如果得到合理的開發，也能夠成為天才。通過無創傷性的干涉讓大腦聰明起來是一個非常有誘惑力的課題。據《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的報道，經顱直流電刺激技術（tDCS）和重複性經顱磁刺激技術（rTMS）的研究可能給我們帶來驚喜。
參考文獻
[1]（英國）羅斯瑪麗·蘭伯特，錢乘旦譯，《劍橋藝術史》，鳳凰出版集團·譯林出版社，2009（1）
[2]Arthur P.Shimamura,Muybridge in motion: travel in Art Psychology and Neurology(2002)., History of Photography,26(4):341-350
[3] 王瑞雲，《從杜尚到波洛克》，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3
[4] Dr. Bruce Miller et al.,Emergence of artistic talent in frontotemporal dementia., Neurology 51(1998),978-82
※量子粒子大觀：狄拉克、外爾和馬約拉納
※RNA好累：可……
※身板兒不好使？換個零件吧——看看人造器官構建技術走到了哪一步
※為何我們只遺傳母親的線粒體？清華薛定和港中文姜秉昊教授Nature子刊揭秘
※用中學生能看懂的語言介紹2016年物理學諾貝爾獎
TAG:賽先生 |
※讓藝術激活孩子的能力發動機吧！
※患有抑鬱症的藝術家將抑鬱的情緒變成靈感和創造力，創作神秘畫作
※讓人驚奇的雕塑藝術，會動的雕像
※谷歌大腦：具備創造力的AI將能幫人類製作出驚艷世界的藝術品
※藝術的多樣性來自於創造力
※令人震撼的量子物理學藝術創作！
※相信萬物有靈的藝術家，巧手創作出的活力雕塑！
※人工智慧試水藝術創作 寫詩僵硬難有人類情感
※藝術家用陶瓷創造的作品，給人強烈的視覺震撼
※有趣食物藝術，啟發孩子的智力！
※藝術表現是創造性活動的體現，直接體現藝術家對技法的把握能力和創新能力
※腦洞大開的藝術家，創造出影子的藝術
※義大利藝術家震撼創作，手掌上的動物園，人體彩繪新的境界
※藝術家創造出空靈的人造彩虹，炫酷的畫面震撼所有人
※爆發的火山為什麼能激發藝術家的想像和敬畏？
※變廢為寶的藝術家，創造力炸天了，廢棄物上創造出驚艷的動物世界
※骨架也能復活？骷髏的藝術創作
※藝術家對孩子們畫作的再創造
※女體的魅力油畫，人體藝術的魅力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