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歷的那些病人在醫院跳樓前後的風波

2000年的一天，我們科來了一個重傷的女病人。她是因離婚後和情人鬧彆扭，一氣之下自殺而受傷。當時，我們也預計到救回來後，她仍舊可能會自殺，所以醫囑上就開了留陪客一人，需要24小時陪客看護。

入院3天後的凌晨2點，她趁陪客上廁所的時間，從搶救室病房的窗戶里跳了下去。 搶救室在護士台隔壁，她爬上窗戶的時候，護士立即就發現了，但是趕過去，已經來不及拉住她了。 我們科的病房在5樓，病人當場腦袋開花，當場斃命。

值班護士和我說起，她和值班醫生把她屍體用擔架抬上來後，手腳都軟了。

第二天，我上班的時候，看到是值班護士呆如木雞坐在醫生辦公室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值班護士上夜班都神經高度緊張。

第二天，病人的前夫和家人來了很多人，稍微鬧騰了一下，經過溝通和解釋，他們也就散了，我們科沒有賠錢。

2010年的一天，內分泌科病房，來了一個老年的糖尿病有並發腎病的女病人。她的媳婦送她來住院，一路上都罵罵咧咧地數落她：「你個老不死，你看看自己，嘴巴也管不住，三天兩頭要住院，家裡的錢都要給你倒騰光了！」病人入院後，她媳婦揚長而去，留下她一個人在病房。

後來，據同病房的病人回憶，老人念叨過一句話：「我不是老不死，我給你們在醫院裡賺點錢吧。」

大家都沒有意識到老人這句話的詭異之處和老人情緒上的異常。

當天晚上，凌晨2點，老人從病房的窗戶跳了下去。當場死了。

老人死後，那些老人住院期間不曾出現過的家屬和親戚，全部來了。他們來了上百人，在醫院裡堵門、燒紙錢、 擺花圈、哭喪、 拉橫幅。搞笑的是，橫幅的內容就是：「缺德醫生，逼死我親愛的媽媽！」他們向醫院開價索賠100萬人民幣。

警察來了，說他們沒有過激的攻擊醫生的行動，所以警察就在現場維持著秩序，看他們燒紙錢，拉橫幅、擺花圈、哭喪。

鬧騰到第三天，醫院的工作已經幾乎癱瘓。醫院院長憂心如焚，當時動員了各科青壯年男醫生，組成護院隊，脫下白大褂，到醫鬧的現場去，採取人盯人戰術。一旦他們出現打砸行為，準備阻止……一場衝突眼看就要升級了……

第5天，我們市裡要來國家級衛生城市檢查驗收，為了不影響到這個檢查，第4天晚上，市領導親自出面協調，壓迫醫院屈服賠錢以平息糾紛。當天晚上，我們醫院賠錢10萬元人民幣 ……

經歷過這件事情後， 2010年，我們醫院造16層的外科病房大樓，徵求大家意見的時候，大家都提出：設計要防備病人跳樓。所以設計的時候，窗戶特別設計成高檔酒店那樣，只能開一條縫，只是為了防止病人跳樓自殺。

上面的這兩件事情，因為時間久，具體的時間我都忘記了，下面這事情，我在微博上有了記錄，所以記得時間很清。

2013年4月8日晚，我值夜班。凌晨3點35分，急診室電話打上來，讓我們查找病房裡有沒有少了病人，這才發現，15床的病人不見了，去急診室認人，確實是他。

他是肺癌轉移到肝臟的70歲病人，有3個兒子1個女兒。同病房的也是類似的病人，天天子女圍在病人身邊。自從他住院，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再也沒有來過醫院。

同病房的人後來告訴我們，冬天晚上9點多，他去開過病房的窗戶。我們查看病房的監控，發現他在那天晚上10點，沿著病房走廊的大廳走了一圈。凌晨3點30分，他搬了一條椅子，貼著牆邊走，快步到達大廳的窗戶邊，從椅子爬上窗戶，3點31分，他硬生生從大廳窗戶的縫裡擠出去了！

大樓設計的時候，病房裡的縫很小，人擠不出去，可是大廳里的縫稍微大了一點，癌症晚期的消瘦的病人，竟然能夠擠出去，真是百密一疏啊。

我們科在9樓，他當然活不了，他掉下去的地上連一滴血都沒有！

在醫院裡，病人跳樓自殺雖然說經常會有，但是真的事情到了自己頭上的時候，我還是非常的害怕，非常的煩惱。

凌晨5點，他住院期間不曾出現的兒子女兒媳婦們，七大姑八大姨們全部出現了，開始鬧了。口徑一致：醫院賠命！目標一致：賠錢100萬人民幣。

警察來了，勘探了現場。

當天下班後，我和值班護士，病人的主管醫生，以及科里幾個同事，一起到派出所做筆錄。那時候我身心俱疲，萬念俱灰啊。

病人家屬開始天天鬧，不過他們鬧的是醫務科和院長，沒來找我鬧。可是，當時我也非常鬱悶，如果醫院要賠錢，按照規定，我得出20%的錢，那是開價100萬啊。就算陪十萬，我也得出2萬。

做醫生以來，我第一次一連幾天失眠，那些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我第一次萌生了改行的念頭。醫鬧越來越猖狂，法制形同虛設，我真的看不到希望。

後來，醫院終於強硬了起來，不管他們怎麼鬧，就堅持走法律途徑，讓法院來判決是不是要賠錢。

再後來，我聽說新疆的醫患關係比較好，新疆的老百姓對醫生很尊重，為了調整自己的心態，為了能夠讓自己堅持下去做醫生，我就報名，做了援疆醫生。

在新疆期間，我聽說官司已經了結了，法院宣判：他的自殺，醫院沒有責任，不用賠錢。

當我在新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真的止不住眼淚流了出來。法制，還沒有完全崩潰啊。

這是我說親自經歷的三次病人在醫院跳樓後的風波。

一個病人，他如果想在醫院裡自殺，醫生和護士就算有防備，也是防不住的。

病人在醫院自殺後，醫院有沒有責任，該不該賠錢，應該讓法院來判決，不應該靠鬧來向醫院要錢。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文章的最後，我還是要呼籲那些想在醫院自殺的病人，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就不要在我值班的時候自殺了好嗎？我只是一個醫生，我真的折騰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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