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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丹托:從欣賞到噁心

阿瑟·丹托:從欣賞到噁心



作者 | 阿瑟·丹托

譯者 | 王春辰


美學拯救的敘事使我們確信,遲早我們會把一切藝術看成是美的,無論它最初看來有多麼丑。對那些觀賞乍看不美的藝術的人,「努力把它看作美!」成為一條律令。有人告訴我,她在一顆被切下來、似乎正在腐爛的牛頭上大量孳生的蛆里發現了美,作品由英國年輕的藝術家達明·赫斯特擺放在玻璃展櫃內。如果她的觀點成為普遍被接受的觀點,就可以想像赫斯特該多沮喪,這給了我某種邪惡的快感。而他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們對它感到噁心,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承認這是一種美學上無法挽救的特性。赫斯特注意到噁心是一種抵制愉悅的丑的方式,甚至最令人不快的事物(如「復仇女神、疾病、戰禍」)一旦被藝術品再現為美的,也能夠給人帶來一種愉悅。康德寫到:「讓人噁心的東西,如果不毀掉所有的審美愉悅,就無法按照自然那樣再現出來。」再現令人噁心的東西或事物對我們的影響與看到令人噁心的東西對我們的影響一樣。既然人們認為藝術的目的是創造愉悅,那麼只有最反常的藝術家會去再現令人厭惡的東西,無法「照自然那樣」給普通觀賞者帶來愉悅。


我不知道康德認為令人作嘔的藝術作品都有哪些,他也許會認為令人噁心的藝術這個想法是不合邏輯的:如果一件模仿自然的作品有某些令人噁心的東西,那麼它本身就是令人噁心的,與它作為藝術的地位不相稱,因為它的本質是要帶來愉悅的。我看過一尊雕像,是紐倫堡地區在哥特式後期的作品,上面的人像被稱作「世界王子」,從前面看是個長相標緻、健壯的人,然而從後面看,卻是一個被蠕蟲破壞的日漸衰殘的身體:身體展現的樣子就如同在墳墓中腐爛的屍體。這樣的場景解釋了我們埋葬死人的實際原因。因此,這裡是有意讓普通觀眾看到這一噁心的場景,毫無疑問,紐倫堡的石雕工匠運用其技巧表現了腐敗的身體,這恰恰是其表現腐敗身體的目的所在。它並非要給觀眾帶來愉悅,而是要噁心觀眾,這樣做的目的是把它作為虛榮來表現,通過展示,提醒我們:肉體是會朽壞的,耽於肉體享樂將會影響對更高人生目的的追求,即獲得永恆的福祉且逃離無限的懲罰。把人體表現得令人作嘔,確實破壞了美好的趣味,但是基督教藝術家願意為基督教視為最高道德目的的一切付出這樣的代價。我想,一個人面臨選擇,要麼否認它是藝術品,因為它與趣味相抵觸,正如我猜測到康德的做法;要麼不考慮趣味格調,因為他和他同時代的人認為定義藝術的標準過於狹窄。


我們很容易承認《世界王子》——甚至達明·赫斯特的《生滿蛆的牛頭》——是藝術,這表明我們如今早已遠離18世紀的美學觀念,也表明「難以駕馭的前衛藝術」已經取得了多麼全面的勝利。確實如此,法國的一位保守批評家讓·克萊爾( Jean Clair )最近討論了這一問題:康德所視為邊緣的東西已經成為當代藝術中的「嶄新美學範疇」,它包括「厭惡、屈辱、恐怖與噁心」。讓·克萊爾解釋說,噁心是當代藝術的一種「共同特徵,一種家族相似形」,「不但美國和歐洲有當代藝術,向西方現代性開放的中歐國家也有」。法語的 gout (趣味)與 dégout (噁心)之間有一種文字遊戲成份,但英語中找不到介於 taste 和 disgust 間的清晰的詞素聯繫。它可以讓我們把讓·克萊爾的「藝術的終結」的觀點解讀為「趣味的終結」一一這是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噁心現在所佔據的地位正是以前趣味所佔據的。正如讓·克萊爾見到的那樣,這確實說明了過去幾百年以來藝術的悲慘衰落:「從趣味……上,我們已經轉向到噁心上。」

我的看法是,讓·克萊爾多少有些誇大其詞了。確實有些人從令人噁心的事物中獲得某種反常的愉快:即人們所說那些擁有「特殊癖好」的人。詹姆斯·喬伊斯的男主人公里奧波爾德·布盧姆( Leopold Bloom )就喜歡他的早餐腰子中那種淡淡的尿騷氣味,正好為我提供了一個較適中的例子。安德里斯·塞拉諾( Andres Serrano )的攝影照片成為 20 世紀 90 年代文化戰爭中的法寶,他製作了沒有那麼臭名昭著的系列照片,稱之為《性歷史》。它拍了一個躺著的男人,他的嘴張開,接住站在他面前的一個漂亮女人嘩嘩尿下的尿。這種做法讓人聯想到墮落,這和在《向基督撒尿》中使用尿是一樣的。它屬於耶穌受難的故事,他受到塞拉諾的主題刻意追求的種種侮辱。但尿的影響仍然讓人聯想到噁心,或者說對它的追求失去了意義。對表現令人噁心的事物感興趣的藝術家不會擁有這種特殊的觀眾。他們的目標恰恰是通過他們的藝術,激發人們的感覺,用康德的話說,就是「我們竭盡全力來抗爭」。康德別無辦法只好把它看成是對藝術的歪曲。對令人噁心的東西的癖好如果成為正常的事情,那麼對這類藝術家而言,就根本沒有任何價值。他們的目標關鍵在於,令人噁心的東西仍然令人噁心,並非是讓觀眾從中得到愉快,或者發現它有多美,這聽起來完全像是讓·克萊爾所聲稱要發生的事情。批評家也許會歡迎當代藝術使用了噁心,但並非是因為他們擁有了一種新的美學,而是因為他們歡迎藝術家對噁心的使用。但是從讓·克萊爾的熱情辯論角度看,也值得在當代藝術的噁心現象上駐足片刻。


「讓人噁心」作為一種全方位的蔑視語,有著相當廣泛的應用,但是我認為,它也指一種特別情感,達爾文在其著作《人類和動物情感的表達》里注意到了這種情感:「受到外貌、氣味或食物中的異常物的刺激。」證明食物中性化特點的證據「包括面部表情,它集中於口腔排氣和鼻孔閉合,以及噁心和作嘔的生理反應」。它與趣味的原意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吃蟑螂噁心,但是恰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蟑螂的味道。達爾文列舉過的一個例子是:「一個人鬍鬚上粘上菜湯讓人看起來很噁心,儘管湯本身沒有令人噁心的地方。」看到嬰孩滿臉粘著飯菜並不令人作嘔(令人作嘔的是看到成人臉上蹭上了調料汁),儘管根據不同情況,假若我們看到成人臉上蹭上了番茄調味汁,我們就會覺得噁心。噁心就像我將在後面要探討的美化一樣,是一種文化適應( acculturation )機制。我們讓人噁心的東西的列表沒有多少變化。因此,噁心是人們日常生活形式中的客觀組成部分。大人教給嬰孩趕緊擦乾淨臉,免得別人看著噁心,而我們總是忍不住,隔著桌子去擦別人臉上的巧克力污跡——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我們自己。弗吉尼亞大學心理學家約納森·海特( Jonathan Haight )所提到的「核心噁心」已經成為他的研究領域。他和他的同事著手確定「美國人體驗到噁心的體驗種類或範圍」。正如預料的那樣,當問到人們最感到噁心的經歷時,食品、身體產品和性得分最多。調查對象還回答了「身體的正常外皮遭到侵犯或被改變」等經歷噁心的其他情形。當我了解到有大約 17 個左右的野孩子,沒有一個人表現出噁心的情緒時,我獲得了哲學啟發。但是我也深受以下事實的啟發:我的有文化的同僚們或多或少地對令我噁心的事也感到厭惡。


這種完全的一致性鼓勵我思考,我們大多數人會毫不猶豫地說,廣受讚譽的藝術家保羅·麥卡錫( Paul McCarthy )的作品令人作嘔,他的特點是使用食物,使用的方式會讓人噁心(如果我們在生活中看到是那樣的話),這就證實了康德的觀察。以他那件傑作為例——叫做《專橫的伯金先生》的表演錄像,就知道這是什麼了。表演是在一個漢堡包貨架里進行的,裡面髒得讓人作嘔,乾涸的污斑和食品堆得到處都是。接著,麥卡錫盛裝出場,穿著原本就一塵不染的廚師工作服,頭戴無沿女帽,臉上戴著阿爾弗萊德·E·紐曼面具(暗示弱智低能),他這個角色在 55 分鐘里,自始至終咧著嘴笑著,小丑般笨拙地完成了食物準備工作。就這樣,他把番茄醬倒在玉米粉圓餅上,多得都放不下,圓餅摺疊起來後番茄醬就被撲哧一聲擠了出來,接著就繼續進行到下面的表演。這其中使用了牛奶和烹制好的漂亮火雞塊。出場的人物面無懼色,雖然他的臉、衣服、手都迅速沾滿了鮮血似的紅番茄醬,使得他很快就面帶一種瘋狂屠夫的表情。他將食物堆在椅座里。他一邊笨手笨腳地穿梭在廚房裡,一邊發出開心的聲音,或者進行到下一場,唱道:「我熱愛我的工作,我熱愛我的工作。」我一寫到這個小品就會覺得噁心,毫無疑問,引起人們的反感乃是麥卡錫的目的。他可能像《世界王子》的雕塑家那樣有著更大的目的。比方說,正如一位評論員寫到的,他想「戳穿虛假的理想主義,(他)認為這些東西在好萊塢電影、廣告和民俗故事中大肆泛濫」。用另一位批評家的話說,他的作品也許是在「既積極又堅決地探索家庭娛樂的噴槍式純真,旨在揭示它的黑暗心理基礎」。因此,根據康德稱之為與美相關聯的生動敘述,它也許表明作品創作的真實目的,就像背部爬滿蛆蟲的《世界王子》這部作品的創作目的一樣,是要強調我們人不能永生,但這並不能抹殺蛆蟲令人噁心的事實。所以,麥卡錫在進行道德說教,他的作品事實上是為了喚醒我們正視可怕的真實,作品令人作嘔的一面是達到陶冶人心靈的目的的手段。他們雖然深思熟慮,引起這樣的噁心作嘔的感覺,但作品還是保留了這感覺,沒有變化。它並沒有消除噁心。


一位批評家可能會言簡意賅地說,麥卡錫的作品令人作嘔,因為它是令人作嘔的。從描述的角度說,它令人作嘔可以解釋它是美學意義上的令人作嘔(甚至可能有必要),而且這是一種批評評價。一旦我們在同一詞語用於評價和用於描述之間作出區分,麥卡錫的愛好者們就有權說,作品很美,因為它讓人噁心。畢竟,達達主義的立場可以表達如下:因為美,所以才讓人噁心。那樣就等於說,藝術家沒有責任為一個不道德的社會創作美的東西!恩斯特告訴羅伯特·馬瑟韋爾( Robert Motherwell )說:他和他的達達派同行們有一次在廁所里舉辦了一次展覽。


然而,正是布盧姆斯伯里律令的延伸使用,讓麥卡錫的評論員們不會對他的作品因其噁心而大加讚美,但是會說,它畢竟從描述角度講一定是美的。一位採訪者低語道:「我想思考你作品中美的問題,是從表面轉移到潛在。」《時代周刊》說「作品的不可能的美」,並補充說,它「顯然並非是標準意義上的美,但卻是承諾與專心的美」。我必須相信麥卡錫的感覺與我們其餘人差異不大。他確實在「噁心誘導者」這方面達到了幾乎登峰造極的地步,相應地,他創作藝術就成為令人煎熬的東西。這也許具有某種道德美,這是經歷嚴峻考驗才擁有的,尤其是為了更大的幸福而不得不經歷忍受的時候。但是如果是這種考驗的話,它一定是疏忽大意才讓人噁心的,即使我們覺得它確實「美」。我難以想像他的目標竟然是美!

選自《美的濫用:美學與藝術的概念》


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7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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