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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國涌:重溫民國中小學教育

原題為《教育就是與美相遇——重溫民國中小學教育》



育是什麼?古往今來的教育家,都沒有把這個問題講得很明白,也許它永遠都沒有一個最終答案,但今天我想提供一個暫時的答案,教育就是在變化的時間中尋找確定不變的價值。

教育很奇妙,因為它是針對活人的。「活」字,三點水加一個「舌頭」的「舌」,水是流動的,語言是千變萬化的,所以人是在變的,時間也在變,教育就是在變化中找到那些相對穩定的東西。中國早期的經典文學作品中傳遞的價值、情感,跟今天這個時代還是相通的,例如《詩經》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講的是男女情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講的是人在自然變化中的感觸,這些美好的東西具有穩定性,這就是教育要探求的。


教育具有現實性,一定是在現實的人間進行的事業;教育又具有超越性,一定是超越現實而指向某些更重要的精神層面的價值。而教育的最終目的是要「成人之美」——花開是美的,男女愛情是美的,人間親情是美的,所有的善事都是美的……美的涵蓋面很廣。從某種意義而言,教育就是要讓人類活在美中,活得更美。


在真正的美面前,語言是蒼白的。《論語》里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有的美只能讓人讚歎,但很難清晰地表述,教育的過程就是一個與美相遇的過程。科學是追求並利用「真」,哲學是探究並深入「善」,文學藝術是記錄並展開「美」,而真、善、美又是相通的,它們共同構成了人類教育要指向的目標。


民國時期的教育,就是最大限度地實現了與美的相遇,它體現在教材、教師和教學的全過程。重溫民國時期的中小學教育,對教育本質會有更深的體悟。民國教育的目標不是要把人塑造成「成功者」,因為成功是沒有標準的,而是要成全人,讓每個人成為他自己——最好、最美的自己。用美來定位教育的目標是比較恰當的,因為美是務虛的,而中國人太務實了。教育不應該是功利的,一個人將來是否成為總統或富豪,不是在受教育階段要思考的問題。

傅國涌:重溫民國中小學教育


傅國涌:重溫民國中小學教育



課文之美:熱愛自然,崇尚親情

191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共和國教科書初小《國文》第一冊第一課,就是一個「人」字。一撇一捺是為「人」,從這個字開始,一個孩子進入教育之門,進入的方式是通過對家庭的認知,所以插圖是一家三代人。第二冊有這樣的課文,「竹几上,有針,有線,有尺,有剪刀。我母親坐幾前,取針穿線,為我縫衣。」用這樣的短句寫出了《遊子吟》中母子間的情感,呈現的是人性之美。


在另一個版本的民國課本中,小學生進入課堂的第一課是「天亮了」,不僅有日出、有雄雞,就是每片樹葉彷彿也活了過來,十分美好。那個時候,中國印製彩色插圖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但課本里常常有彩頁,讓孩子能在有色彩的課文里感受到自然與人文之美。


1923年出版的新學制國語教科書有一篇《什麼時候好》,講的是一年四季的早晨,讀起來就非常享受。「什麼時候好?春天早晨好。看不厭,聽不了,園裡鮮花樹上鳥。什麼時候好?夏天早晨好。月光淡,星光小,綠柳枝頭風裊裊。什麼時候好?秋天早晨好。葉半紅,花半老,露像珍珠綴百草。什麼時候好?冬天早晨好。雪在山,冰在沼,滿瓦霜花白皓皓。」


課文始終要注意解決一個問題,就是要給孩子想像力。葉聖陶和豐子愷先生合作的《月亮船》是一篇經典課文,「我看見一個月亮浮在天空,像一個小船,我想我坐到月亮船一定更好玩。我坐在船里許多的星,浮在船旁邊,我把又大又亮的星放到一隻盤裡,我想回去送給媽媽,媽媽一定歡喜。」短短的文字里有科幻、有文學、有人性、有親情,一步步拓寬了孩子的世界。


民國教科書給我的整體感受就是一個「美」字。一個人從小學一年級第一冊第一課開始,讀著這樣的課文一步步往前,他的世界就是一個健康的世界,他所建立起來的價值是一種健全的、不會失衡的價值。教育給他提供的都是真美善的東西,讓他建構起一整套應對世界、應對社會人生的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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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之美:教學相長,師德為范


「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因為兒童不知道春天來了,所以他會問草為什麼綠了,老師就要給他作出解答,所謂的課堂就是有問有答,形成一種對話。我們中國人往往把課堂變成了老師單方面對學生的教導,就失去了教育原本應有的互動狀態。

無論是蘇格拉底還是孔子,他們留下最精美的東西都是對話,老師與學生的對話其實就是課堂原始的樣貌。民國的課堂並不是有多麼精彩,教師上課相對隨意,甚至常常離題。但是過了幾十年,老師正兒八經講述的內容學生可能都已經忘記了,說明那些內容也沒那麼重要,反而記住了老師即興的「離題萬里」,而那些故事也成了校史中代代相傳的佳話。


衡量一個好學校、好課堂、好老師的標準是什麼?也可以看有沒有故事。如果有,就是一個好學校、好課堂、好老師。課堂要有隨意性和生動性,不要拘泥在課堂原本設計的內容上。因為教育是針對活人的,學生的問題也不是固定的,尤其是聰明的孩子,能提出許多老師意想不到的問題。師生之間的互動問答,就能創造出更加美好的教育生態。就像豐子愷漫畫中出現的楊柳樹、青草地、小河邊,這就是生態,課堂也應該如此,如同草地上展開的對話。


錢穆先生做了多年的小學老師,他回憶自己有一次給小學生上作文課,布置的作文題目叫《今天的午飯》,把所有的作文收上來後,他把一篇佳作抄在了黑板上。他告訴孩子為什麼這一篇寫得好?「今天午飯,吃紅燒豬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他跟學生說,「說話要有曲折,如此文最後一句。」


陶光先生是南開中學的國文老師,有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一點師」,原因是有一次一個同學寫了一篇作文,開頭第一句話是「遠遠的東方,太陽升起來了。」他在點評的時候說,能不能在「遠遠的」後面加一個標點,「遠遠的,東方,太陽升起來了」,一個標點可以讓整個句子活起來。陶光會教作文,這樣的點評能給學生帶來無窮益處。


南開中學的孟志蓀老師,學生回憶他講莊子的《逍遙遊》,一上來三句話:「孔子抓住一個"仁",孟子抓住一個"義",莊子什麼都不抓,而他擁抱了全世界。」精闢的幾句話,一下抓住了學生的注意力,進入《逍遙遊》的世界裡去了。孟老師更有一手絕活,他給學生批作文、考卷從不判甲乙丙丁,都是批某一首詩里的某一個句子。學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等,而是得去找這個句子,找它出自哪首唐詩,這樣就逼著學生有更寬的視野。


師者范也,師不一定高過學生,但是師要提供示範,就是透過老師的性情、個性、情懷去影響學生。學生在老師這裡學到最多的其實不是知識,因為知識永遠學不完,每個人的知識都是有限的,但是可以透過他的性情和魅力,讓學生感受到老師身上的力量和美徳,這是在傳遞價值。


課外之美:釋放天性,藝術滋養


民國教育非常重視讓孩子參與表演。話劇是很訓練人的一件事,表演讓一個人能夠代入,一個人的天分能夠充分發揮,一個人的創造能力、反應能力、聯想能力、應變能力、口頭表達能力都可以得到全方位的訓練。


鎮海一所小學的科學老師江聖泗先生給孩子排的科幻劇《火星人》,其中出現了激光、人工造雨、基因工程、可視電話、改造沙漠、無土栽培,這些現在都已經實現了,但在1936年的中國只是科幻、想像。這一部科幻劇演下來,讓學生對科學、農業都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通過一次戲劇表演就能夠把孩子帶進這個世界,用愛因斯坦的話來說,「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因為知識是有限的,而想像力概括著世界上的一切,是知識進步的源泉。」


周恩來當年在南開中學的話劇舞台上以男扮女裝出名,他在政治上的長袖善舞、身段柔軟,是否與早年的歷練有某種不可分的關係呢?南開的話劇舞台還成就了曹禺,他24歲就寫出《雷雨》,自然與他中學時代常常參與話劇表演分不開。那時候很多學校都把這件事看得很重,學生在課餘有很多精力放在排戲上,話劇舞台給學生提供了一個更大的空間,拓展了學生的世界。


一個人的格局尺度,往往是中小學時代奠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小學決定著人的一生,如果中小學時代的尺度還沒有變大,那麼未來的尺度就很難再變大,因為前面給他提供的模子太小了。我認為,大學教育不是最重要的,因為這時候一個人的個性、格局甚至價值觀往往已經定型了,最關鍵的是,人的趣味已經定型了。


民國的教育理念還蘊藏在校歌里,從校歌可以窺見當時教育者的擔當。朱自清用半文言為溫州中學寫的校歌,傳唱90多年也不覺得過時,歌詞中不僅概括了溫州的山水,也傳遞了學校要提供的價值,「東西學藝」與「上下古今」,倡導的都是開放的啟蒙價值。


當年中央大學附屬小學的校歌,「鐘山壯,長江長,我們的學校在中央」,一語雙關,不僅是中央大學的附屬小學,而且它的位置就在南京的中央,但最後它要傳遞的卻是一個樸素平凡的價值,「我們在這樂園裡努力準備,我們在這樂園裡快樂安祥」。


很多校歌都很簡單,比如德清莫干小學的校歌里唱的:「勤儉忠慎,我校之箴。耕不廢讀,讀不廢耕」,如果用這樣的心態對待世界,進可以問鼎天下,退可以耕種田園,一個人永遠都不會失落,因為總有一個可以去應對一切的精神世界。能提供這樣的價值觀,才是好的教育。


那個時代的校歌,幾乎都是從看得見的山水開始,歸結於學校到底要傳遞什麼價值。上海位育中小學的也一樣,「黃浦江水洋洋,大小學生聚一堂」,但是最後傳遞的是「愛我國,愛我校,愛我先生,愛我同窗」,如此親切、接地氣,說明校歌是有生命力的。歌里唱到的「創造,創造,生長,生長」,就是位育學校要傳遞的核心價值。人不是被修剪出來的,而是要自己生長的。


教育不是流水線式的工業,可以批量生產沒有生命的產品;教育是種莊稼的農業,要收穫有生命的果實。教育要面對活生生的孩子,他們各有性情,具有豐富的想像力和無限可能性。


教育就是與美相遇。生命與生命的相遇是美的,學生與老師、學生與學生、學生與自我的相遇都是美的,每個人通過閱讀與古今中外的生命相遇也是美的。所有的相遇都是為了拓展一個更寬闊的世界,讓你的世界變得更大。


從某種意義上說,教育就是要讓人成為一個新人、一個美人。「美人」不是指長得漂亮,而是指成為知識、心靈和行為上的美人。美是對一個人最高的評價,美可以穿越時間,唯有美的價值是恆久不變的,真正的教育最終都要通向這個目標,即在變化的時間中尋找確定不變的價值。


文/傅國涌(歷史學者)


本文節選自《教育就是與美相遇——重溫民國中小學教育》,原文刊載於《鳳凰周刊》2016年第6期,總第571期。

傅國涌:重溫民國中小學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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