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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負東籬菊蕊黃

大約一個月前吧,有人送了我一束花,其他的早就萎了,只剩下幾枝粉色的乒乓菊,還在興興頭頭地開著,可把我嚇得不輕,如此高卓的性價比,真是工業時代的寵兒。乒乓菊作為匙瓣菊花變種里的「蜂窩型」,長得簡直就是個規整的幾何圖案,要多精緻有多精緻。但我總覺得,它們是這樣洗鍊討巧這樣完好無缺,好像少了那麼一點或清簡或蕪雜的花味兒,如同那些表現得太過完美的人,總讓我疑心是個圈套。


整天看這麼一束乒乓菊,熱鬧張揚地活在案頭,就像有無數只小手在抓心撓肺,我是該寫一寫菊花了吧。

莫負東籬菊蕊黃


乒乓菊


最近在看清人王延格畫的《菊譜》,他筆下的每種菊花都有名字,且都飽含古意,記得有一種粉鶴翎:「瓣細長三寸許,近本作管,裁十之一。簇中內抱,略不見管,瓣末翹上如鷹爪。色精潔,白膚紅里,浸滛深入,媚而不艷,整而不窕,有夕宿帝郊,誰須雲際之致。花滿坼,始露黃米心,大比豆。湛畗謹書。」嘖嘖嘖,看得我心旌神搖,這得是個什麼模樣啊,古人的幽嫻韻致,到今人的粗俗無禮,此間流過去了的,可真是風雅,真是光陰啊。


說真的,菊花對於中國人而言,它那種洗凈鉛華的好,莊重又高雅,是須得到了一定年紀半通了生死,才能夠覺知的好。它應該算真正的秋天之花吧?類似秋天的某種儀式感。而且它的香呢,也是一種清冷的有質地的香,不像桂花那樣濃稠又熱烈,菊花的香氣是能夠始終追著人不放的,彷彿杲杲秋陽下,伸出的一隻素手,無意中扯住了你的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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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中國人一樣,日本人也愛菊。前年冬天,我在京都,晚上跟朋友喝完清酒出來,天正好下起了微雪,路上時不時有很急的車駛過,我們站在路燈下看雪花。真好看啊,我好像從來沒發現,雪花原來那樣美。那種感覺很陰柔也很日本,是真正的菊與刀並存,就是能夠瞬間激烈,又瞬間平和下來。於是就想起以前看台灣人林谷芳寫的,「日本茶道由禪而啟,而禪,宋時以臨濟、曹洞分領天下,臨濟禪生殺臨時,開闔出入,宗風峻烈;曹洞禪默觀獨照,直體本然,機關不露。以此不同風光,臨濟影響了武士道,而茶道、花道、俳句、枯山水等則依於曹洞。日本民族性中之『菊花與劍』,一收一放,看似兩極,其實皆立於禪。」真是貼切又精妙的論述啊。


回想我跟菊花最親近的時候,好像是五六年前,待在杭州的那段日子裡,秋天的街頭巷尾儘是菊花,商店裡也都在賣杭白菊胎菊等,那種泡著泡著就會變綠的杭白菊,就像我那個歧義叢生、曖昧難辨的青春時代,現在回想真是懵懂又廉價。


嚴格來講,杭白菊的變綠,不過是因為綠原酸在高溫下被氧化成綠色的醌類物質,跟大蒜泡著泡著會變綠是同一原理。更重要的,杭白菊還算是真正的菊花,所謂真正的菊花,即菊科菊屬菊花,之所以這麼繞,因為菊科家族實在過於龐大,哪哪都有它的成員。比如我小時候讀童話《海的女兒》,第一句就是「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其中的矢車菊就是菊科的,幽深又寧靜的藍色花朵,用以形容海的顏色,的確是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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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車菊


等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呢,看BBC版的《傲慢與偏見》,大姐自覺跟賓利是沒有希望的了,於是就苦悶地待在園子里做園藝,鏡頭閃過之處,她剪的是松果菊,也是菊科的,中心就像是長了顆松果,而那松果並不囫圇,因為它也是由很多小花湊在一起形成的。我家院子里就有啊,常年都不太神氣,顯得沒精打採的。難得碰到一朵完滿可愛的。可是,松果菊是無論外形如何伶俐,卻藏不住一股苦苦的冷香氣,就像一個看似熱鬧的人,深藏了一顆陰戚戚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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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果菊


然後就是上高中時,有一次學白居易的詩「金英翠萼帶春寒」,語文老師教我們說「金英」就是菊花,私底里也是不以為然。畢竟,菊花怎能帶春寒呢?只不過是所有黃花里,古人習慣以菊花為冠,因此金英也就經常會被引作它的別名,這當然情有可原。不過我仍覺得,古人縱然風雅,解花語這個事,卻不是任誰都能勝任的,大才子李漁可以,我有一回看他的《閑情偶寄》,說夭桃之美,惟鄉村和籬落之間,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而菊花之美,則全在人工,從春到秋,花工勞瘁萬端,才能補齊天工之不足,獲得最終的花事豐盈。唔,可真是又怪氣又鬼氣又富有情趣的見地啊。可惜像李十郎這等集才子、隱士、名流、生活家於一身的妙人,今時今日再難復得。


再後來,參加工作了,每天到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園藝師傅當天所置花木,逮著機會就想清賞行吟一番。秋天,最常見到的是仙客來、一串紅、三角梅和萬壽菊,萬壽菊便是菊科萬壽菊屬植物,跟孔雀草極像,雖然莖葉氣味都不好聞,落了個「臭芙蓉」的別稱,但花卻是可以吃的。菊科能吃的品種還有很多,比如最近特別熱的「天山雪菊」,便是以二色金雞菊晒乾後製成,泡出來的茶湯色若琥珀,喝口倒也很清爽,可能不如發酵茶葉那樣綿柔悠長,但就像是一個輕盈淺笑著的少女,本也不必靠厚重取悅世人,就是清淺的可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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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以上這些,我還見過一種可愛的牛膝菊。兩個月前,我到西藏出差,有那麼幾天,就待在林芝巴松措湖邊的結巴村,休息間隙就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看路邊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牛膝菊真容,它每一個白色小花瓣和每一個中央的黃色花蕊都是一朵小花,花開得又小又細弱,隔著十步之外再看,甚至就是一蓬杳不可見的綠霧,卻偏偏讓我生出了自慚心,好像它已在那高原上活了千年萬年,所以一出場,那就是金風玉露式的氣象,天造地設式的緣法;而我們人類,不過是在各自無常的命運里投寄著自己的失意得意,盈虛圓缺,無不背負著極大的偶然跟無奈,反倒更像一場浮末般的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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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膝菊


更早些時候,我到湘南一個古村,採訪過一個老木匠,他家真好找,因為他那兩間紅磚房,在整個古村的建築群里,顯得格格不入,而且最令人驚嘆的是,那紅磚屋前還種滿了菊花,全是黃色的,遠遠看上去,就是火光里的一襲龍袍,古人形容菊花,有個詞叫「曄曄煌煌」,我想,真是要等到親睹了那種場景,才能深刻理解那個詞吧。


在湘南鄉下,木匠是分為不同種類的,比如粗料木匠是修房子的,細料木匠就是做傢具的,一般的木匠分工細膩,粗料或細料只會一樣,但70歲的葉師傅卻樣樣都精,「以前沒想過,十年工夫就變了天,現在木匠乾脆沒市場了喲」。十多年前,老木匠的小兒子回老家,決心跟著他做木匠時,他是很高興的。三年學個精通,一輩子學個不會,自己的兒子自己教,也不用注意分寸,再好不過的事。但這幾年,他徹底高興不起來了,眼看著活計越來越少,生活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他想起自己三十年前出去做工時,他一天的工錢是一塊錢,夠糴十幾升穀子,連皮帶圪渣碓了,能夠全家吃上好多天。


如今世道變了,大部分的時間裡,年邁的老木匠就是眯著眼睛坐地坪上打盹,順便想想過去的年月;或者站起身來,打理打理他養的那些菊花。老木匠跟菊花的淵源,緣起於他的祖母,那個帶著他邊討飯邊流浪,最後走到他現在居住的村子,靠著給人做針線活,搭了兩間泥瓦屋,祖孫倆才得以在災荒年代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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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和老伴有五個孩子,祖母還在的時候,一家八口人就擠在那兩間小屋裡。「三張罩著帳子的大床一字排開,其中一張床前是火塘,上面懸著幾掛常年都捨不得吃的臘肉;另一張床正對著灶台。房屋正中的一根板栗樹柱子,熏得漆黑。」在老木匠的記憶中,好像那時的生活無論多麼辛苦,但他的祖母都會在房前屋後種滿菊花,他雖然不知道祖母為什麼那麼喜歡這種花。但是在老人過世以後這三十多年時間裡,他還是在悉心接管著她的那些菊花。


那種菊花開得異常繁盛的景象很難忘,這種花盛放時,散發出的苦香氣鋪天蓋地,在空氣里一蓬一蓬地騰起,一大片黃燦燦的色塊,彷彿被裹挾進了秋天的夕陽,映襯著斜暉懶照的山村。看得久了,我會覺得,那個端坐於地坪中央的身影,也有了某種枯坐似的禪意,只要看著,就覺得這暗夜,這人世,都變得悠遠起來。


離開老木匠家以後,我就對菊花生出了某種莫名的欽敬感,似乎它再嬌艷,也帶著一點苦氤氤的古意,那古意里有歸心浦漵,有露寒煙冷,有日暮紛紛,也有寥唳征鴻,彷彿是從魏晉山水裡走出來的肌骨,通透且幽芳。它像一個以清絕之姿,藏身於市井巷陌的才女,不外露也不崢嶸,有一種需要隔了歲月去看的沉斂溫和之美,那種美,是李清照式的,是董小宛般的,是哪怕過著波瀾詭譎的日子,也不失大隱隱於市的溫柔,彷彿專門為了滌清世間的穢氣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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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難怪,自古人們都愛菊,一個菊字,簡單的橫豎豎撇折捺撇橫豎撇捺里,有節令、有法度、有命數、還有一番超然化外的淡泊,合著就是70歲的老木匠那樣的風骨,儘管手中鋸刀如筆,筆筆藏著怒濤之勢,但偏偏又存了風柔心。能夠敦厚地陪著你同甘共苦,你落寞也好,你風光也罷,菊花反正都襯得起。


所以中國的文人畫里,許多植物都適合寫意,唯有菊花,個人以為更適合工筆,它看似簡素的身姿,實則考究的是畫家行筆的磊落與否,格局的宏大與否。因為要呈現好它,必須先要懂得它。懂得它在肅殺秋風裡那一抹清峭豐腴的身姿,是借得了人工又怎樣?是依託了外力又如何?能夠打破體感的邊界,修得凜然的氣場,這既是它本身的慧根與機緣,也是造物主憐它惜它,所以厚賜了最深的撫慰和體恤。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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