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檢大觀園，揭示著賈府三位女兒的遭際堪傷

眾所周知，賈府四位姑娘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寓意「原應嘆息」，無一例外都以悲劇命運告終。除入宮的元春外，迎探惜三姐妹都住在大觀園，「戲份」很重。

讀過百二十回本的人太多，談《紅樓夢》，無非就是圍著寶黛釵打轉，很容易誤把「三春」當作一系列無關痛癢的賈家女兒來看。其實紅樓最精彩處，正在人物眾多卻絕不重複，各有各的氣質，各有各的神采，各有各的語言，各有各的行動，迎探惜三人之差別，迥不讓黛玉寶釵。而以我私心觀之，則三人固有「應嘆息」者，更有讓人無法同情且哀且怒之處。

【迎春】

先說迎春，這是個典型沒個性的大小姐，賈府人眾私下稱之「二木頭」，屬於「事雖關己，仍要高高掛起」的人物。因為圖清閑，根本不去也不能約束下人，所以在園中闖禍的俱是她身邊的人。先是賈母生日，她乳母頂撞尤氏派去傳話的丫頭，連「各家門，另家戶」的話都說了出來（榮寧二府一體同源，家廟都設在寧府，以後雖難免「樹倒猢孫散」，但在此時大明其白宣揚，絕對犯大忌），結果被鳳姐「打發人捆了」。

就是這個乳母，為了賭錢，竟敢私自把迎春的一個「攢珠累絲金鳳」拿去典當換錢！她乳母媳婦央迎春幫忙求情放人時，恰逢迎春的丫頭綉桔發現這事，便有責問拌嘴的事，而迎春只求息事寧人，一會說「我也不要那鳳了」，見勸止不住，乾脆「自拿了一《太上感應篇》來看」，其懦弱如此。

另一件要緊事，則是迎春的心腹丫頭司棋（陪伴四春的大丫頭依序是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在園內和表哥偷情，誤掉下「綉春囊」，直接導致了「抄檢大觀園」事件，此為整個賈府由盛轉衰的大關節。

僅僅是「懦」還罷了，更讓人心寒的是迎春的「冷」。邢岫煙到入園後，一直與迎春同住，因邢夫人小氣，說岫煙每月二兩月例花不完，支走一兩，而岫煙客居迎春處，生活根本受不到多少照顧，搞得異常拮据，還虧與薛蝌做了親，寶釵多方關照。這種待客法，放到其他姐妹那，簡直不可想像。

最不可想像的是，司棋在抄檢中事發，將被逐出賈府，迎春的反應是「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可憐司棋還奢望迎春「能死保赦下」，多年朝夕相伴殷勤伺候，遇事卻略無香火之情，對照寶玉碰巧見司棋離去便「不覺如喪魂魄一般」，怎能不叫人心寒。

迎春最後誤嫁「中山狼」，被孫紹祖百般折磨虐待，生活很不幸，但考慮到她這樣懦而且冷，怎能叫別人不欺負她？我們雖「哀其不幸」，卻也要「怒其不爭」。

【惜春】

惜春，註定是要「將那三春看破」的人，人情事故更不入她法眼。同樣在抄檢大觀園事件中，惜春大丫頭入畫因為私下替哥哥保管賈珍賞賜的財物（惜春是賈珍之妹，因而入畫也由寧府帶來），被抄檢發現，其實只須證清財物的來歷清白，原本不是什麼大事，而事實上尤氏也的確到惜春處證明了「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

而賈四小姐的表現令人吃驚，她說：「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哭求，尤氏看不過去勸解，結果惜春不僅篤定不要入畫，更宣布自己再也不回寧府去住！看來，誰在她身邊都難討到好，只能讓泥胎塑像伴她一生了。

【探春】

與迎春、惜春形成鮮明對比的，正是探春。

先表個態，整部紅樓里，至少現階段我最欣賞最喜愛的是探春，超過迎惜姐妹，甚至遠在黛釵湘之上。

若非要從賈府中抓反派人物，前半部書里第一絕對要算趙姨娘，而探春，正是她的親生女兒，恰似從一根扭曲的藤上開出最美麗最陽光的花。

探春身上有種天地所賦的正氣，每次出場，都讓人神清氣爽。她待人接物並不看身份，絕不因自己是庶出而自卑，也絕不會見誰得勢就去「攀高枝」（趙姨娘曾這樣形容她），而只憑人品、憑事理、憑緣法去待人，她曾給寶玉做鞋，被趙姨娘罵她不疼惜親弟弟賈環，她也曾在暫理家事時，按舊例把給親生舅舅趙姨娘兄弟的賻儀由四十兩減為二十兩……

最精彩的仍是「抄檢大觀園」，其他人都不警醒，獨有探春「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主動將自己的「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待檢完她的東西，探春發話了：「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而且還說出了一大段極有見識的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滋事的罪魁王善保家的想開玩笑圓場，去掀探春的衣襟，探春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在這一讓人揪心的事件里，探春是最讓人解氣的。

有她這凜然不可犯的正氣，她的丫頭侍書都顯得格外幹練，敢嘲罵羞愧撒潑的王善保家的 「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捨不得去！」連鳳姐都笑說「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除去正直，探春還有許多好處。大觀園裡第一次會詩結海棠社，發起人正是她。鳳姐病倒，缺少理家的，大家最早想到她，雖然最後安排了李紈和寶釵扶助，但李紈是「菩薩」，寶釵是親戚，「主持工作」的只能是探春，而她並未讓人失望，那些只怕鳳姐欺她年幼想偷懶耍奸的僕人，不久就嘗到她的厲害，變得更加勤謹。不僅能代鳳姐理家，探春還能「興利除宿弊」，用大觀園生利，減省開支，展現了出色的經濟管理水平。

非要找探春的遺憾之處，一是她系未出閣的少女，縱有高於鳳姐的才幹，但「綉春囊」一類的事不能讓她知道，更不可能交由她來處理，換句話說，她只能辦理陽光面的事務，陰暗面的則無能為力；二是她那人品不高的生母趙姨娘老是拖後腿，隔三岔五生事找麻煩，就連王夫人，本來是欣賞疼愛探春的，但怕趙姨娘眼中二人關係過於親近，反而於探春不利，因而只能表現得淡淡的。

探春的結局也是脂粉英雄式的，按周汝昌先生的分析，應是朝廷要選貴族女子去異族「和親」（如清皇室一直有與蒙古王公結親的傳統），而賈府這時正在待罪，探春於是挺身而出，自告奮勇遠嫁異族，以救家族之難。

若果真如此，探春真是從頭至尾最可敬可愛最沒有瑕疵的女兒了。

本文屬作者 蕭文子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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