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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媽叫林青霞


我的媽媽叫林青霞。她報出這個姓名時,彷彿自己也不能確定。停頓一下,若有所待。直至對方說:「長這麼漂亮,怪不得叫林青霞。」她才「哪裡,哪裡」笑起來。她笑的樣子,彷彿笑到一半,戛然而止——為了掩飾四環素牙,嘴唇抿得太緊了。


傍晚時分,麻將搭子們在樓下中藥鋪門口,一聲聲喊:「林青霞在嗎?」知道她在,偏要搞出動靜,惹得鄰近窗口紛紛探頭。「快上來。」林青霞濾掉殘湯剩油,將碗筷堆進搪瓷面盆。鋪好絨毯,倒出麻將牌。

木梯咯吱作響。搭子們上來了,拎著瓜子水果。有時三個人,有時五六個。交替打牌、圍觀、「飛蒼蠅」。林青霞不停嗑瓜子,嘴邊一圈紅紅火氣。


婆婆張榮梅提起嗓門:「偉明,你老婆不洗碗。」


曾偉明抖動報紙,扔出一句:「快洗碗。」


「煩死了,會洗的。」

我放下鉛筆,默默出去。他們以為我到過道小便——痰盂放在過道上,遮一掛麻布帘子。我穿過過道,上曬台把碗洗了。


麻將打到後半夜。我被日光燈刺醒。換下場的牌友鑽入被窩,雙腳搭在我身上取暖。窗外,有人騎輪胎漏氣的自行車,咔嚓咔嚓,彷彿行進在空闊無邊之中。梧桐枝葉受了驚惶,喧嘩翻滾。張榮梅也醒了,連聲咒罵。一口令人費解的蘇北話,猶如沸水在煤球爐上持續作聲。


林青霞說,蘇北話是低等話,不需要懂。不打牌的日子,她倚在鄰居門口,織著毛線,模仿張榮梅的「低等話」。「蘇北老太凶什麼凶。我娘家也是體面人,10歲的時候,就用上四環素了。嫁到曾家沒享過福。我的同事嚴麗妹,你見過吧,滿嘴耙牙那個,老公做生意發了,光是金戒指,就送她五六個。我命這麼苦……」


林青霞不像命苦的樣子。圓潤的臉蛋,用可蒙雪花膏擦得噴香;頭髮燙成速食麵,騎自行車時,飄揚如旗幟;為了保持身材,她將肉絲挑給我,還按住腹部,拍啊拍的:「我從前體形好得很,生完你以後,這塊肉再也去不掉,」還說,「姑娘時是金奶子,過了門是銀奶子,生過小孩是銅奶子。」在公共浴室,我觀察那對奶子,垂垂如淚滴,乳暈大而臟。我羞愧起來,彷彿虧欠林青霞太多。


林青霞穿針織開衫和氨綸踏腳褲。有雙奶白中跟喜喜底牛皮船鞋,周日蹲在門口,刷得閃亮。張榮梅的灰眼珠子,跟著轉來轉去。林青霞故意穿上牛皮鞋,踩得柚木地板喳喳響。她逛服裝店,試穿很多衣服,一件不買地出來。她議論嚴麗妹,「瞧那屁股,掛到膝蓋窩了。再好的衣服,都給嚴胖子糟蹋了。」

嚴麗妹脖頸粗短,四肢墩實,彷彿一堵牆。她移動過來,包圍我,淪陷我,用棉花堆似的胸脯托舉我。她身上有黃酒、樟腦丸和海鷗洗髮膏的味道。她每周六來打牌。在家喝過泡了黑棗枸杞的黃酒,臉膛紅紅髮光。她說:「我在吃海參。范國強認識一個大連老闆娘,做海鮮生意的,每天吃海參,四十多了沒一根皺紋。」牌友誇她大衣好看。她說:「范國強在香港買的,純羊絨,國際名牌。」


是夜,林青霞連連輸牌。她再也無法忍受。翌日大早,到香港路愛建公司,買下一塊最貴的羊絨料。她將它攤在床上,欣賞撫摸。「我這一輩子,從沒穿過這麼好的料,得找個最好的裁縫,」在大櫥鏡前比劃,「可以做成長擺的,安娜·卡列尼娜那種式樣。腰部收緊一點,穿的時候,頭髮披下來。」


為搭配想像中的大衣,林青霞買來寶藍塑料發箍、桔色絨線手套、玫紅尼龍圍巾。「黑大衣太素了,裡頭要穿鮮艷顏色。」她挑選七彩夾花馬海毛,動手織一件蝙蝠衫。


冬天猶如颳風似的過去,腳趾縫裡的凍瘡開始作癢。大衣沒有做成,林青霞還在編織蝙蝠衫。織著織著,毛衣針搔搔頭皮,扯兩句閑話。她說年輕時很多人追她。當年的追求者,有的當官了,有的發財了。「萍萍,各人各命。如果換個爹,你早就吃香喝辣了。」


這話或許是真的。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窗外梧桐葉。新鮮出芽,金閃閃顫動,彷彿一枚一枚嬰兒的手。我心裡也凍瘡一般癢起來。

曾偉明雙肩微聳。看得久了,想伸手將它們按平。即使在夏天,他也繫緊每粒衣紐,穿齊長褲和玻璃絲襪。他一身機油味兒,走路悄無聲息。說話口氣總像虧欠了別人。


一天下班,他碰到前同事「王老闆」,邀至家中吃飯。王老闆吊兒啷噹,還搞不正當男女關係,後來下海做個體戶。在我六歲時,他來做過客,幫忙組裝電視機。那時不叫「王老闆」,叫「小王」。小王買了劣質顯像管,電視畫面常常傾斜,不時翻出一屏雪花。他捏起我的腮幫,擠成各種形狀,還噴我一臉煙臭。


三年後,幾乎認不出「小王叔叔」。肥肉在他皮帶上,水袋似的滾動。右手中指一枚大方戒,戒面刻著「王強之印」。他逮住我,將戒面戳在我胳膊上。剎時變白,旋即轉紅,彷彿蓋了一方圖章。「萍萍長大啦。」算是見面禮。


他又招呼林青霞:「小林,你一點沒變,還這麼好看。」

林青霞綳著臉,雙腿夾住裙擺,翻身靠到床頭。


他扭頭四顧:「你們家還這麼破,」掏出一張票子,「小林,買幾瓶啤酒,『光明』牌的。」


林青霞白了一眼,發現是張十元鈔票,起身接下,磨蹭地問:「幾瓶啊?」


「六七瓶吧。」


林青霞下樓去。


王老闆對曾偉明說:「你沒把老婆調教好。」


曾偉明訕笑。


那個夜晚,我難以入睡,不停翻身。綜綳床的嘎吱聲,被王老闆嘶啞了的嗓門蓋過。他描述自己生意如何了得。曾偉明聳肩,佝背,一副受凍的樣子。啤酒沫在嘴角閃光。聽至妙處,小眼睛陡然有神:「小王,你太厲害了。」林青霞也倒了一淺底啤酒,慢慢啜著,盯住王老闆的手。那手的食指和無名指,將大方戒撥弄得團團轉。


幾天以後,王老闆出現在牌桌上。林青霞介紹:「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大老闆,做服裝生意,以後你們買絲襪找他。」


同事紛紛握手。


一個說:「大老闆跟我們平民百姓搓小麻將呀。」


「大麻將我也搓,放一炮一萬,會計在旁邊點鈔票。大有大的爽,小有小的樂。」


林青霞說:「誰信。」


「沒見過世面。」


「呸。」


王老闆打開腰包拉鏈,擲出一疊人民幣。「讓你見見世面。」


林青霞拍他一下。「錢多砸死人呀?快收好,鋪毯子打牌了。」


半夜,張榮梅翻身起床,拖著小腳過來,一胳膊捋亂麻將牌。林青霞推她。她縮到五斗櫥邊,嚶嚶嗚嗚。曾偉明腸氣雷動,呻吟一聲,醒了。「你把我媽怎麼啦?」


「老不死的,能把她怎麼了。」


勸架的,撿牌的。


王老闆掀起絨毯,「不早了,散了吧。改天去我家打。」


「死老太婆,怎麼還不死啊,你去死啊,你去死啊,你……」


樓下被吵醒,晾衣叉「咚咚」往上捅。林青霞猛踩兩腳,作為回報。「哦,天哪,」她喊,「曾偉明,你這個窮光蛋、窩囊廢。我為啥嫁給你,真是瞎了眼。」


屋內剎時安靜。眾人不知該說什麼。曾偉明仰躺著,不出聲。面色灰白,身體扁平,鬍子新長出來,下巴猶如覆一層苔蘚。他看起來像是死了。


日頭漸長,林青霞回家漸晚,有時通宵在外。曾偉明開始主動加班。領導見他賣力,多次分派出差。他配了一把房門鑰匙,用絨線穿起,掛在我脖頸上。「萍萍,一個人在家,注意安全啊。」


暑期漫長,我睡懶覺,看電視,瘋狂長個子。房間顯得逼仄了,傢具看起來矮小。我的腳掌也變大,必須微微側斜,才能嵌入梯面。我只在傍晚時分下樓梯。


松木門外,暑氣疏淡,滿街梧桐葉子的味道。它們熟透了,微微趨於腐朽。路邊一溜納涼人,動也不動。一個女人雙腳搭住消防栓。胸腹隆起的兩坨肉,將開襟睡裙的鈕扣之間,綳出一格格空隙。我幻想著跑去,像狗一樣,伏在她的躺椅把手上;還幻想女人直起身,給我一個汗津津的擁抱。


我轉了個彎,買一隻油凳子,倚著電線杆吃。沿街中藥鋪,終年散發苦舊味道。穿白大褂的婆婆,將暗紅小抽屜推進推出。中藥堆在土黃油紙上,方正地裹成一包,用紅塑料繩紮緊。「你媽又在外頭打麻將呀?」她隱隱透著得意,彷彿班幹部抓住同學把柄,準備去告訴老師。


那個半夜,我被閃電的嘩嘩撕裂聲驚醒。窗帘猶如電影屏幕,整塊透亮。我發現林青霞坐在床邊,低頭看我。睫毛在她面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媽媽,」我說,「你在外頭打麻將嗎?」


她挑挑眉毛,似乎詫異,旋即一笑。殘損的牙齒,使笑容也殘損了。


我們都不說話。雨檐上噼里啪啦。雷聲稀落,空氣微焦,彌散著汽車尾氣般的味道。


「萍萍,晚飯吃啥了?」


「油凳子。」


「在家玩什麼呢?」


「折降落傘。」


「什麼降落傘?」不待回答,又說,「明天周日,帶你去小王叔叔家玩。」


想了一想,才想起「小王叔叔」是誰。


在此之前,我沒見過新公房。王老闆住新公房。二室戶,擁有浴缸、煤氣、獨用水龍頭。最讓我艷羨的,還是抽水馬桶。林青霞教會我使用。我反鎖在衛生間,一次次抽水。水流沿潔白的瓷壁打轉,令人愉悅地「突突」著。門外,王老闆忽然大笑。笑聲吱吱嘎嘎,混雜林青霞的低語。


如果他是我爸,會怎麼樣?我心尖一紮,跳下馬桶,感覺自己是個叛徒。


王老闆讓我們去卧室。從床頭翻出錄像帶,「咔」地推進放映機。「快來看電影,你們女人喜歡的。女主角也叫林青霞。萍萍,你媽是天下第一美人,這個林青霞是第二美人。」


「呸,瞎說。」媽媽抿嘴一笑。


我扭過頭,不看他們。


王老闆給我搬來躺椅。他和林青霞坐床沿,起先分處兩端,慢慢挨近過去。我將躺椅移至他們面前。王老闆說:「萍萍,你去那頭。」來搬躺椅。我不動。躺椅挪出一寸。林青霞道:「地板刮壞了。」瞥我一眼,移離王老闆。


我很快不再留意他們。電影里的「第二美人」,說話像是唱歌。她說「我愛你」時,聲音暖洋洋,彷彿在冬天裡,戴上了一副絨線手套。在此之前,從沒人對我這麼說話。


「愛來愛去的電影,小孩子不適合,」媽媽說,「萍萍,坐到窗邊去。」


我不動。


「快去,不然關電影了。」她欠起身子。


我慢吞吞移到窗邊,面向天井。天井泥土乾結,野草蒙灰,被踩成一灘一灘。不知哪兒的風聲,若有若無地嘶嘶。閉上眼睛,這風像是刮在曠野。


當我醒來,放映機已成黑屏,王老闆和媽媽不知去向,床沿皺出兩個屁股印跡。天色極不均勻,深一處,淺一處。空氣里有股長日將盡的倦怠。剛才的電影,林青霞哭個不停,似乎還發了瘋。我感到難過,彷彿她是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



那個夏天被迅速推往記憶深處。媽媽離婚後,被王老闆拋棄;又有過幾個男人;一個小白臉偷她的身份證,辦了很多信用卡;四十五歲生日,她做了腎結石手術;孤身住在老房子,等待遙遙無期的拆遷;她心臟開始出問題,每天給親友打電話,抱怨打鼾、肩膀痛、消化不良……這些是二舅媽說的。我曾給外甥做家教,每周去他們家。


我和林青霞,一兩年見次面。她化妝,燙髮,隆重而生疏。


「最近怎樣?」我問。


「好極了,」她總是回答,「一切好極了。」


我們聊聊天氣和明星八卦。她一個勁問我,她有沒有顯老,是不是胖了,皺紋明不明顯。她開始喜歡韓劇。弄堂口新開音像店,她辦一張會員卡,每天租碟看。「我總覺得,什麼地方藏著個按鈕,輕輕一按,生活會像電視劇似的停住;再一按,倒放到很久以前。」


「倒放回去幹嘛,還沒活夠嗎?」我說,「多看韓劇,看著看著,一輩子就過掉了。」


偶爾,她想到問:「你爸好嗎?」


「他就那樣,老樣子。」


「你好嗎?」


「我也很好,」我頓了頓,補充道,「真的很好。」


那年畢業,經濟不景氣。我學文秘,又是大專。每天擠公交,參加招聘會。七個月後,終於找到一份工作,實習月薪五百,轉正後八百元。


我向曾偉明借錢,買一套職業裝,一雙仿皮中跟鞋。朝九晚六,周日休息。工作內容是電話銷售。「喂,您好,這裡是鼎天下公司。」每天重複幾百遍。後排的麻臉女孩,打著打著,突然嚎啕大哭。聽說她是老員工,時間久了有點抑鬱。中午,我拒絕同事聚餐。兩袋速溶咖啡,一塊壓縮餅乾。躲在隔斷板後面,捧著小塊口糧,一點一點刨嚙,感覺自己像只老鼠。


半年攢了一千塊錢,上網找人合租。曾偉明幫我打包搬家,不停嘀咕:「這個不留著嗎?有空的時候,也可以回家住。」旋即訕訕一笑,彷彿自知說錯了話。他曉得我不喜歡後媽,她曾將我隨手放在茶几的書和耳環,從窗口扔出去。


我與一對小情侶合住。老公房濕氣綿重,外牆霉敗,樓距窄到照不進光。下水道幾次堵塞,污水反噴出來。小情侶的床鋪,在卧室另一端。我常被他們半夜吵醒。


女孩說:「房間這麼小,沒辦法的。你覺得不爽,自己也去找個男朋友吧。」


於是,我找了個男朋友。


楊光是隔壁電腦公司的。工休時分,常在過道抽煙,並將煙蒂掐在塑鋼窗檻上。一天等電梯時,他捂著臉,走向我:「美女,有紙巾嗎?」鼻血滲出指縫。「天氣燥,上火了。」他解釋。


這是個多醜的男人!面頰內摳,雙耳招風。他的青灰兩用衫,是曾偉明年代的式樣,大了一號,肩部斜斜塌垂。他手忙腳亂擦鼻血。電梯門打開,關上。我每看他一眼,都像發現新事物似的,重新發現他的醜陋。


交往兩個月,我才習慣並肩而行。楊光比我矮,身板也更窄。有人回頭看,我就綳起臉,走斜出去。過了片刻,楊光才發現:「咦,你怎麼到那邊去啦。」


我禁止他來辦公室找我。樓里碰到,假裝不認識。下班後,各自走到街角便利店匯合。一日,楊光來我們公司修電腦。同事笑問:「聽說你們談朋友了?」我衝口而出:「怎麼可能,他長得多難看。」俄頃,楊光從裡間出來,面無表情經過我的辦公桌。我臉紅了。


結束工作,天色已晚。路燈光像被凍住,呈現凝滯而寡淡的質地。我走入街角便利店,坐在玻璃窗前,吃一隻茶葉蛋。大學時代,我有過男友,偶爾牽牽手,一起上自習。他嫌我冷淡,分手了。我從未對誰說「我愛你」,從未心跳、害羞、思念。談戀愛就像吃米飯,吃不到會餓,但給一份麵條,照樣下咽。我和林青霞一樣,只是需要別人。而究竟什麼是愛呢?


楊光進來了,沒頭沒腦沖向收銀台,又折回來。


「你好。」我說。


「你好。」他看著我。


我意識到,下午的話,他聽見了。「以為你走了呢。」


「我在等你。」


他買了蘿蔔、竹輪和煮玉米。出於彌補心理,我挪動屁股,坐近他。我們默默進食,偶爾在窗玻璃倒影里對望,又迅速各自移開視線。吃完,下雨了,雨水黏涼。他陪我回家,忽道:「要不,上我那兒去?」我有點意外,但不反感。於是,去了他獨租的房子。


避孕套不知在抽屜里預備了多久。他用掉兩隻,才搞清正反面。被子又潮又薄,雨後的空氣,有股爛紙頭味道。樓上在彈鋼琴,結結巴巴的《土耳其進行曲》。不時停下,嘎嘎拖動琴凳。


我仰麵攤著,像和陌生人打完羽毛球,有點累,有點無聊,也無所謂以後打不打。


「原來你也是第一次,」楊光摸摸我,「對不起。」


「你忙你的,別賴在我身邊。」我扯開他的手,閉起眼睛。


他套好短褲,坐到電腦前。左腳踩住椅面,整條腿擰成三角。他開始打遊戲。肩胛骨狀若犁頭,在皮膚下滑動。


「我要回去了。」


「為啥呀,這麼晚了。」他轉動腦袋,耳廓微微顫動。


「衣服晾在外面,想回去看看。」


「可是……」他想了想,「好吧。」


水塘映出殘光。通往地鐵的方向,商鋪漸次熄燈。環衛工人拖著泔水桶,從飯店後門繞出。路邊一堆堆等出租的人,像潮氣里長出的蘑菇。車輛稀少且慢,彷彿疾馳一天,紛紛懈怠了。


我新買了防水旅遊鞋,羽絨服扎紮實實擋風。腳趾乾燥,脖頸溫暖,齒間有玉米余香。身體的每個部位熨貼不已。楊光走在前方,聳著肩膀,胳膊甩得很開。這是我熟悉的樣子。他在越走越遠。我驀然惶恐。「楊光,楊光!」


「怎麼啦?」他返身奔向我,「還在疼嗎?」背光站停,一臉陰影。


我努力辨別他的五官。不真實感消失了。「沒什麼。」


楊光抓住我的手。他掌心窄小,猶如動物爪子。「你在笑什麼,嫌我丑嗎?」


我「咦」一聲,不笑了。


他脖頸細伶伶鑽出領口。腦袋似一枚風向標,冷風扇打之下,彷彿隨時會轉動起來。


「我在想我的媽媽,」我緩緩開口,「她叫林青霞,天下第一美人。她從沒真正愛過我。」


「林青霞?第一美人?什麼意思?」楊光搔搔頭皮,「別亂開玩笑,媽媽總是愛孩子的。」


我肺部像被扯了一下,冷空氣灌滿胸膛。我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抽出。「你真的很醜,你是我見過的最丑的男人。」


入冬以後,我買了兩隻鬧鐘。清晨五點,它們此起彼伏尖叫。五點半,又尖叫一輪。我爬起來,擦掉眼垢,將頭髮隨意抓成鬏。兜兜轉轉,找齊手機、鑰匙、圍巾、帽子、手套。裹得像個宇航員,下樓買煎餅,邊吃邊等車。換三輛公交,步行二十分鐘。當我到達辦公室,重重癱進椅子,感覺像是經歷了漫長勞動,一天該結束了,而不是剛開始。


我暖暖手指,捏起水筆,在密匝匝的電話號碼里,隨意勾選一個。「喂,您好,這裡是鼎天下公司。」


對方劈頭罵道:「傻逼傳銷公司,才幾點啊。讓不讓人睡覺。沒人操的賤貨!」


我壓低聲音回復:「白痴,吃屎去吧!」


整個上午,我煩躁不安。聽筒里的「嘟嘟」回鈴聲,讓沉積的屈辱翻湧。我想起有個客戶,罵我「生兒子沒屁眼」,另一個將話筒貼到音箱邊,震得我左耳短暫失聰;還有一個女的,問我是否未婚,接著痛斥小三,「你們這種年輕姑娘,不好好結婚,最喜歡勾搭別人老公!」


我不停喝水、小便,站在廁所窗前發獃。窗外堵滿汽車,彷彿一塊一塊鐵皮,靜止在傳輸帶上。車裡的人物,渺小到面目不清。我幻想著拋棄工作,從生活中飛奔而去,融入這樣的渺小。


下午,老闆召我去他房間,將勞動手冊和列印好的辭職書扔在桌上。「你知道得罪一個客戶,損失有多大嗎?我看你自己才是白痴、吃屎。」他孵在紫檀大班台後面,眼袋潮紅,鼻尖一粒疥子,鋥鋥發著亮。


我想起房租、記賬本、「餘額不足」提示。想起後媽的大屁股,以及它在屋裡移動時引發的壓抑感。但我很快什麼都不想。「我想知道,是誰在打我小報告。」


「你有啥資格問,趕緊簽字走人。」


「你違反合同法了。」


「當然違反了。去勞動局告我呀,看人家理不理你。」


我感覺頸窩血管嘭嘭直跳。「你是在剝削廉價勞動力,我早就不想做了。」


屋內忽然靜極。窗外一記急剎車,橡膠輪胎磨擦地面,製造出嘶啞綿長的聲音。


老闆說:「你這種臭脾氣,以後會吃大虧的。」


鋁合金包邊的塑料屏風隔斷板,將辦公室割成十來格。我從老闆房間出來,走向曾經屬於自己的那格。同事都在打電話。有一兩個撩起眼皮,又迅速下垂,彷彿沒有看見。


門口打卡機,機身發了黑。摸一下,油膩膩的。我感到惆悵,彷彿真跟這份工作有感情似的。出門,拐彎,等電梯。層層停頓的指示燈,使我產生難忍的尿意。我將塑料袋放在地上。一隻密胺馬克杯滾出來,杯沿沾滿咖啡漬。我沒去拾它。


電梯到了,楊光出來。倆人同時「啊」一聲。自從那晚離開他家,已有一周不聯繫。


「你好。」我說。


「嗯……好久不見。」


「我失業了。」


「哦……怎麼啦?」他似覺語氣不夠關心,挑起眉毛,又問一遍,「怎麼啦?」


「一個客戶罵我。」


「挨罵很正常啊。」


「我想有些尊嚴。」


「尊嚴?什麼意思?你真為一點屁事辭職了?工作多難找,想想你在網上投了多少簡歷,除了垃圾郵件,有誰理過你?」他一口氣說著,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直射到身後牆面。


「再見。」我踢了一腳。馬克杯咣啷滾進角落。


「再見什麼?喂——」


電梯「叮」一聲。我疾閃進去,以失重般的速度下降。


大樓外,風從每個衣物缺口襲擊我。腳掌被凍得硬梆梆。街邊沒有紅綠燈。梧桐的禿影子,將路面染成黑白相雜。黑與白中,帶著蒙蒙的灰,盯得久了,形狀模糊,竟似在看老照片。無數人和車,在照片內外穿梭。他們都是陌生的,晃眼而過,永不再見。


馬路對面有家台式咖啡館。我想像自己孤零零攪拌咖啡。掏出手機,翻一遍通訊錄,又翻簡訊。林青霞前天發來一條:「萍萍有空和媽媽談談嗎媽媽這兩天心臟不舒服像是快死了你什麼時候有空啊隨時告訴我我們談談好嗎媽」她的簡訊都是連刀塊格式,顯出氣急敗壞的架勢。她曾經解釋,找不到手機里的標點符號鍵。


我經過咖啡館,返回去,折過來,停下給林青霞回簡訊。「現在有空見面嗎?」我將地址店名發給她。她住得不遠。


咖啡館裡,只有一對中年男女,手捏著手,並排坐在有掛帘的小隔間。女人眉毛繡得黑細,髮捲密密貼住頭皮,像一堆新刨的木花。我挑對角位置坐下,要了一杯拿鐵。


站在門邊的服務員,戴一頂兔女郎絨線帽。兔耳朵發軟,從帽頂垂到眼睛。她不停伸手去捋。我焦躁起來,高喊「服務員」。


她懶洋洋「噯」一聲。「稍等,咖啡馬上來。」


拿出手機,林青霞沒有回復。我補寫一條簡訊:「是你說要見面的。我工作一直很忙,今天恰巧有空。」發送完畢,看到男人準備買單。將女人的手擱在自己大腿上,掏出錢包,數完鈔票,又趕忙抓住那手。女人扭頭笑。從側面看,她顴骨微凸,有點像林青霞。


咖啡焦苦,奶泡稀薄。我倒入三份白糖,將攪拌勺插到杯底。又從包里取出小圓鏡,審視黑眼圈和法令紋。林青霞是個在意外貌的人。我至今記得,6歲患痢疾時,她揉著我的臉說:「萍萍瘦啦,變好看啦,像我女兒了。」此後幾個月,我天天盼望拉肚子。


我理順劉海,捋平拱起的頭髮。是的,我不像林青霞。方臉,圓鼻,雙目窄小。但又如何?一個人的好運氣,不該浪費在容貌上。我重新打亂頭髮,對著空氣,挑釁地撇撇嘴。忽然不能確定,是否想見林青霞。拿出手機,又發一條信息:「你是不是沒空?我也正好臨時有安排。改天再聚。」


付了錢,走出咖啡館,看到剛才的中年女人,獨自在馬路對面。似乎踩到狗屎,抬起一隻腳,蹭著電線杆。背包滑落,她聳起肩膀,勾住背包。購物袋又掉,她彎腰去撿。背包散開口子,物品灑了一地。


她不再是中年女人,更像一個動作遲鈍的小老太。年復一年,歲月往她們身上堆疊脂肪,將她們的皮囊拉松扯皺,讓她們的胳肢窩變得臭烘烘。我覺得可笑,笑得流眼淚。熱的眼淚,在面頰上迅速變涼。我返回咖啡館,沖戴兔女郎絨線帽的服務員喊道:「來兩杯拿鐵。」


我端坐,等待著。我相信她會來。林青霞,我並不害怕她。


寫於2013年9月23日星期一


作者簡介



我的媽媽叫林青霞



任曉雯,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她們》《生活,如此而已》《島上》,短篇小說集《陽台上》《飛毯》。作品被翻譯成瑞典文、英文、法文、義大利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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