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猶太人痴迷革命從來不是為了解放自己

文 |雲也退

古巴共產黨的機關報，名字叫《祖母報》，為什麼起個這麼古怪的名字呢？因為六十年前，卡斯特羅率領一小支武裝力量渡過墨西哥海峽抵達古巴，所乘的那條小船叫「祖母號」，這艘不起眼的小漁船現在裝在玻璃罩里放在哈瓦那的一個廣場上，作為革命神話的一個象徵物，就好比列寧搭乘的那列到芬蘭車站的火車。據墨西哥一位著名記者兼專欄作家的回憶，這艘船，以及卡斯特羅這支革命隊伍的背後，站著一個猶太人。

資料圖：卡斯特羅與他的同志們

這個人叫豪爾赫·巴斯坎，是個石油工程師，與卡斯特羅結友。關於巴斯坎的情況我們知道得很少，除了他有錢，可以資助卡斯特羅買輜重武器，交通工具，訓練自己的士兵。1955—56年，卡斯特羅越獄後來到墨西哥城蟄伏，得到巴斯坎的大力幫助。1956年11月25日，他們一行82人登上「祖母號」啟程，掀開革命序幕，除卡斯特羅外，船上還有他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以及切·格瓦拉。

他們推翻了自1940年起就統治古巴的巴蒂斯塔，一個親善美國的強人，建起一個好壞迄無公論的社會主義社會。他們算是成功的革命者，一大半功勞應該記在猶太人頭上：不僅出錢的是猶太人豪爾赫·巴斯坎，而且貢獻理念和榜樣力量的也是猶太人：19世紀的卡爾·馬克思，和20世紀托洛茨基。

我們印象里的革命者大多是受壓迫的，窮困潦倒的，或者「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這樣的。但猶太人中的革命者以及那種擁（唯）有（恐）革（天）命（下）理（不）想（亂）的人，卻常常是闊佬，他們支持革命，有時是出於利益動機，有時是基於一種純正的理想主義，很少是因為革命成功後自己可以「翻身做主人」。像是豪爾赫·巴斯坎，他支持卡斯特羅，僅僅是因為欣賞他的理想。他壓根沒想到那82個人真能推翻巴蒂斯塔政權。

托洛茨基的情況更典型。19—20世紀之交，沙皇末年的俄國猶太人備受壓迫，處境很不好，但是托洛茨基本人是很有錢的，他的爸爸是個大富農，當時，他們家獲准可以在烏克蘭南部定居，只有極少數猶太人才能得到這樣的福利。1888年，托洛茨基被送到了黑海邊敖德薩的叔叔那裡，正是在敖德薩，還不滿10歲的他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

1903年發生了基什尼奧夫屠殺，俄國人的反猶情緒高漲，猶太人雖沒有態度明確的反抗舉動（畢竟他們只佔俄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五不到），但並不妨礙他們思考革命的可能。此時，衣食無憂、安全無虞的托洛茨基一舉崛起為革命的理論家和實踐者，慷慨捐資，策划行動。不過，他並未把反猶僅僅看作針對猶太人的惡意，而聲稱這是沙皇企圖轉移公眾視線，將嚴重的社會危機嫁禍於猶太人；他相信革命是必由之路，但革命不是單一地解放猶太民族，而是為了讓全俄乃至全世界受壓迫的人脫離獨裁暴政之手。

這種超越性的視野令托洛茨基成為真正的「國際主義戰士」。從馬克思、羅莎·盧森堡到托洛茨基，這一路醉心革命的猶太人考慮的都是範疇遠遠超出猶太人之外的人類社會。托洛茨基率先提出的「不斷革命論」，也是一種極具理想主義烏托邦色彩的革命理念，它追求的東西比別人更遠，別家的理論還在研究如何在俄國實現資產階級奪權，它已經在展望整個西方世界的社會主義革命了。1917年托洛茨基和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一起加入布爾什維克陣營，這三個夥計都是猶太人，後二者雖說沒有托洛茨基那麼好戰，但都支持「不斷革命論」——這種態度直接促使斯大林日後將他們一一剷除出新政權的權力中樞。

激進好戰，心懷顛倒乾坤的理想，考慮五十年一百年的大計——誰能想到一向以黑袍黑帽念經打坐的形象示人的猶太民族裡，竟然出了這樣的人物？往好里說，托洛茨基是理想主義者，關懷人類的未來，往壞里講，就是丘吉爾曾經點評的，托洛茨基的國際主義，是以「背叛自己的民族、唾棄父輩的宗教」為前提的，他「將刻毒同等地傾瀉在猶太人和非猶太人頭上」。在這裡，丘吉爾的態度和斯大林一致，你激進，你要革命，都OK，但你好歹得是個民族主義者，先為本民族的利益考慮吧？

布爾什維克掌權後，立刻明令禁止歧視猶太人，猶太人的地位有所提升。不過這並不是托洛茨基等人加入布爾什維克的根本理由。他們真的是基於理想，理想給他們配備了一些能破壞世界之根基的炸藥，當他們帶著理想上路時，舊國家、舊政府都為之心驚膽顫。斯大林獨掌大權後，共產主義蘇聯出現了一個奇景：一方面國內的反猶主義潛流依舊（到1939年後完全浮出地表），另一方面，大量的猶太人，在托洛茨基的感召下（即便他已失勢，正在流亡中）湧入到共產黨內。他們也會埋怨托洛茨基忽略他們的利益，但他們更為托洛茨基取得的成就而自豪。

所以說，猶太人對革命的熱情，尤其是對共產主義革命的熱情，並不是受物質或什麼階級立場所驅動——按猶太人的秉性，哪怕在最苦的時候他們也不認為自己是天生苦哈哈的無產者——而是純粹的志向所在。即便是紙上談兵的美好的新秩序，都可能吸引一個猶太人為革命事業出資出力。猶太人憎惡斯大林，除因為他反猶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斯大林在1939年後將他們排擠出了共產主義事業。他迫害了很多黨內猶太人，宣稱這些人是混進來的異己。

遇刺後的托洛茨基在醫院

托洛茨基浪跡天涯十餘年後，最終的落腳地也是墨西哥城，此城素以收聚流亡者而著稱，在其他國家不得志的政治人物、左派激進分子、被推翻的軍事領袖、異見人士，都跑到這兒來圖謀東山再起。1940年8月21日，托洛茨基在自己的寓所里，被刺客的一把冰斧砍破了腦袋；十六年後，越獄後的卡斯特羅流亡至此，認識了他的金主豪爾赫·巴斯坎。

猶太人很喜歡傳播一些「猶太人改變歷史進程」的故事，講述豪爾赫·巴斯坎資助古巴革命的事迹的那位墨西哥作家，名叫雅可波·扎布魯多夫斯基——一看就知道也是猶太人，此人生於1928年，逝於2015年，跟巴斯坎是老相識。1959年他被墨西哥政府召回，回去後立刻打電話告訴巴斯坎說，巴蒂斯塔倒台了，「祖母號」上的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勝利了。他說，巴斯坎一聽就把電話掛了：他以為有人跟他開玩笑呢。

題圖：托洛茨基

原標題：給我一個機會，我要解放全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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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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