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

知友 | 君子不器

08 年，我還在酒店工作，有個客人訂了間長包房，一住就是四個月，每天白天在房間里睡覺，時不時叫個失足作陪，出手闊綽，200 塊 5 包芙蓉王，找錢不要這種。

傍晚拎個包出門，到第二天凌晨四五點回來。

保安隊長見識廣，說這人是個賭鬼。

他在酒店的最後半個月，出手小氣了，買煙開始賒賬了，時常看他接到電話就很緊張地跑出去，然後就有不明身份的人找到酒店來，老闆怕出事，就不讓他住了。

又過了一個月，和保安聊天偶然提起這個人，得知他死了。

輸光了錢，把家裡的房子抵了，又去賭，再輸，然後借高利貸，還不上想跑，被抓住打了一天，死了。

十賭九輸，不上桌就是贏。

知友

說說自己吧，今年 29 歲，沒賭之前自己和人合夥開了個小公司，十來人，一年也能存個四五十萬，杭州上城區有一套 150 平方左右的房子，一輛老頭子開剩下的破奧迪，股票賬戶 100 個差不多。

14 年世界盃入坑，一開始是幾十塊的買足彩，為了看球添個彩頭，後來接觸了外圍，投注額也由幾十幾百到上萬，那時候運氣不錯世界盃結束時贏了小十萬，然後就膨脹了，之後、可以說賭博網站上能玩的基本都玩過。

14 年年底算了下大概輸了 70 萬，那時感覺還沒什麼，還能在自己的承受範圍內，只不過精神狀態差了很多，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一有空就會想著去賭 ，只要有個手機就能賭。

15 年想著戒賭，在家休息了幾個月調整狀態，也確實這幾個月沒去碰賭。到了 5 月份的時候開始去公司上班，有天在辦公室覺得無聊，鬼使神差的打開了之前經常玩的網站，充了一萬，開始玩百家樂，果然上天要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一萬塊打了兩個小時打到二十多萬，感覺自己找到了包贏技術，可笑至極。

毀滅之路也由此開始，贏錢的時候大手大腳呼朋喚友，輸錢的時候問自我感覺是好朋友的人借 500 都借不來，原來在別人眼中只是個傻逼。現金輸光了，就套信用卡，信用卡輸光了，就賣股票，股票輸光了，就借小貸，小貸輸光了，就去抵押車子，贏錢了再去贖回來。

到了年底已經撐不下去，信用卡，小貸的錢已經周轉不過來了，基本上每天都是還款日，每天都睡不好。一算欠信用卡 50 多個，網上小貸 20 多個，線下小貸 40 多個，自己已經沒有現金可以周轉了。

跟老頭子坦白，老頭子給還了，並沒有一句罵我的話。其實賭到這個時候，金錢觀已經發生了具大的改變了，只是個數字而已，一天可以輸贏幾十萬，一把只要幾十秒，可以贏一個禮拜，然後半個小時輸光，可以贏一個月然後一個下午輸光。也有過靠 50 塊反水到到 2 萬多，1000 塊打到 50 萬。不過到最後還是洗白，癱瘓。

15 年年底，在鄉下過年，老媽知道我身上沒錢，給了兩萬，十分鐘沒到，就送給狗庄了，拿了老媽的卡充了 20 個洗白，再充 20 個，還是洗白，這時候卡里只有 6 萬多了，索性充了，最後一博 ，當時想著，大不了年不過了。

沒想到又瘋狂了一次，下午 2 點多到晚上 9 點多 斷斷續續的玩 贏到一定數目提款，休息，輸了也休息，竟然打到 200 多個。還了老媽卡里的錢，到正月十五靠著剩下的錢打到了 400 多個。

今年很少去公司，都交給合伙人去管了。基本每天醒來就是賭，輸輸贏贏，三月份的某一天卡里到了 900 多個，為了湊個整數，一下午洗白，當時狠狠抽了自己幾巴掌。

之後又開始了套信用卡，借小貸的步驟，等小貸，信用卡還不上了又去抵押車 ，車子拿不回來了 ，8 月底的把房子抵押了，500 多萬的房子抵押了 300 多萬。

車也沒去拿，想想輸了這麼多錢，連澳門都沒去過，就買了張去澳門的機票，結果可想而知，又是洗白。叫朋友給我買了機票回杭州，然後在母校邊上的小賓館住了一個月，這個時候已經失去了人性，編著理由去借錢，家人，朋友，各種欺騙，一開始是上萬的借，後來幾千的借，後來幾百的借，好多朋友都不敢接電話，借到錢就去賭，連吃飯的錢都不留，總是幻想著贏點回來去再去吃，有一次三天沒吃飯，餓了就喝水，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電話不敢開機，害怕各種催款電話。

朋友倒是沒催，各種小貸的催款電話。千萬別去碰小貸，越陷越深。到現在還欠著賓館老闆 1800 快錢，住了一個月，房錢只付了 10 天，還問他借了 800 去賭。

10.1 回家了，再次坦白，老頭子去把車和房子贖回來了 ，把信用卡還了，還欠小貸和朋友 100 多萬。這個錢他會給我還，但是要我考上公務員。

兩年時間，輸了多少具體已經算不清了，也沒去算過 ，贏的時候都是大手大腳，因為這錢來得太容易，從老媽和老姐那裡騙了多少錢也算不清了，賭狗是沒人性的，為了錢，什麼話都說的出來，各種欺騙的話，只要能弄到錢 可以沒有底線，輸掉的不僅僅是錢，更多的是親情，友情，人生，老媽已經不知道哭過多少次了，我把家裡搞的雞犬不寧，因為借小貸，朋友家人因此受到很多騷擾，除了最親近的家人，其他人已經沒臉去主動聯繫他們。

現在正在老頭子的工地上幹活，每天五點多起床，6 點多上班，很累，特別是剛開始來的一個禮拜 ，現在快一個月了 慢慢習慣了，雖然累，但是很充實，很踏實。希望這是個好的開始。

不賭為贏，贏只是過程，洗白才是結果！

知友 | Amoi

說三個。確有其人其事。

第一位賭徒，是個大叔，我爸的一個發小。

第一次看到他時，大概處於而立之年。面相白凈，鳳眼黑眉，西裝革履，在一群吆喝著去吃酒的穿汗衫褲衩粗聲粗氣的大漢中鶴立雞群。

正值新婚燕爾，開著父母幫買的車，副駕坐著同樣笑意盈盈的美艷的新婚少婦。羨煞旁人。

他的父母是教師，家教良好，舉止談吐很得體。和其他長輩們交流時能言善辯；過了幾年又有一女，買下一棟別墅，在其他地方也有房。嬌妻愛女，豪宅名車，那段時間頻頻聽得他的名字被大人們以極酸的口氣提起。

總不由得想，相由心生這句話並不准，有的人也許是一望便知的賭徒性格，然而也有如這種：看起來頗有涵養的人，似乎比常人都更幸福的人，原來竟是個賭徒。

原因么，他的父母中年得子，便把孩子寵得過分；皮相如此自然也不缺女人，前半生順風順水，卻不學無術。妻子也同樣是花瓶，結了婚不啃老了之後兩人竟然不知靠什麼營生。早些時候結交的一些朋友就把他帶去賭場。

偏偏，他剛開始碰賭的那幾年風生水起。運氣好的夜裡贏二十多萬，那套別墅也是這麼來的。而嘗到甜頭就難免深陷，尤其是對於這種成家後就鮮有成就的中年男人。他漸漸把賭博當作自己維生工具，夜夜不歸。

曾經輸的急眼拿了房產證去抵押，殺紅了眼要連本帶利拿回來。把身家都快輸光了借錢再賭，贏了就想乘勝追擊，輸了又想扳回一成。總之越陷越深。

然而沒有人能一生都依託賭博，很快車和別墅賭沒了。不甘心，腆著臉借錢也去要賭，錢水般流走。負債纍纍，高利貸追著不放，到父母家潑漆寫字，人盡皆知，聲名狼藉。老婆上吊吃藥尋死覓活，都沒能把他從賭場上拉回來。

眼看他回不了頭，不願同他陪葬。說嫁錯了人，抱著女兒和他離了婚；父母深感羞愧，他也無臉歸鄉；親戚朋友怕他借錢，不怎麼願意與他來往了。

我也很久沒有聽到他的消息。直到最近回去，和爸出去的時候發現通知欄里貼滿尋人啟事。每張上面都印著他的照片，眼窩深陷。照片下附上一行字：「如有線索，必有重謝。」

我爸看了很久，拿起手機打了電話：「喂，哎，兄弟最近怎麼樣啊。噢，很好就好。你媽的腰還疼不疼啊。對，腰就是難治。哎，哎。有件事啊，你下次回來的時候注意一下，追債的人把紙貼了滿牆啊。」

後天路過那兒，尋人啟事全沒了。

然而下一個月我再回家時，那兒又貼了半面板的尋人啟事。那種東躲西藏有家不能回整天提心弔膽的日子大概很不好過吧。

他讓我知道，並不是普通人就不會毀了自己的生活。

第二個賭徒，也是我爸的好兄弟。

這個大叔就大不相同，財大氣粗，平頭金鏈啤酒肚。幾年前，和我爸關係極好極好。日日酒肉穿腸，有時我也會去赴宴，看他摟著的美女按著季節變。

名下幾處豪宅，兩輛寶馬（還是賓士？）。靠賭來的錢發家，又圓滑機靈做了高利貸，也掙賭徒們的錢。初三沒畢業，沒學問沒水準，低俗不堪，當著還是一個高中生的我說葷段子。

叔叔心腸不壞，生性樂呵豪爽，很疼兒子。拋去金鏈子和啤酒肚不看，骨子裡還是挺淳樸的。幸福的要素構成也很簡單，家人平安喜樂，餐餐酒足飯飽即可。

說是一個賭徒，其實他吃喝嫖賭俱占。且最後高台傾塌直接原因不是賭博，而是一次壓上了所有身家的錯誤投資，可這種不顧後果的放手一搏，就是典型的賭徒性格。

追債的人太多，金額太大，得跑路，求助我爸。說是借，其實是拿了十多萬。放下老婆和一對兒女，逃到廣州，在廠里做工人，有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

不能和家人聯繫，因為怕家人手機被監聽。近些年再沒回來過一次。他家老小全部靠朋友接濟，有幾次打給我爸，電話並不固定。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我爸這個四十多的大男人每次聽著都鼻頭髮紅。

有幾次我爸去看他家人。初中的女兒，還未上小學的兒子，替他承受這一切的他妻子。一家人從錦衣玉食淪落到寄人籬下，還要時時面對上門討債的債主，天差地別。最心疼兩個孩子，這往後一輩子怕是都要負重前行。

每次去看望他們，爸說看著一家婦孺弱小，無依無靠。他妻子常常嚎啕，罵他恨他，又說往後至少十年再也見不到這個死鬼了。聽者心酸落淚。

爸還偷偷藏著他的照片，綠色相框，照片中大叔一臉意氣風發。放在鞋柜上面抽屜的最裡面。為的，不讓我媽瞧見。有時摸出他照片，嘆口氣對我說，「錢不指望還，就盼他能在那好好過日子。」

大叔欠了一堆債和人情一逃了之，他的家人和朋友卻從此夜夜夢魘牽腸掛肚。其實賭徒不是最慘的，牽掛他的人才是最揪心的。

第三個賭徒當時不是大叔，事實上他今年剛三十。

他是我小舅。

他和前兩個人一樣聰明，成績很好。外公外婆子女眾多，見孩子成績好對其它也不甚上心。相貌英俊。是那種人見了忍不住要誇的 ：「這小伙長得真好。」

他從什麼時候染上好賭的惡習已經無從得知。因為當眾人知道他賭癮多嚴重時，他已經因為偷竊被捕入獄。原因是：賭輸了所有家裡給的生活費，不敢開口要。加上受唆使，便和別人鋌而走險去偷。

事發後，被送上法庭，聽著外婆和姐姐們抽泣，他始終沒有抬頭。外公外婆捶胸頓足，責怪自己家教不嚴，悔自己沒育兒成材，悔自己害了兒子一生。自己也在眾親友面前無法抬頭。

他本是姊妹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被當作高材生培養。如果沒有因賭而偷，聽父母的話，好些是個中產階級，若不濟，做個拿著微薄工資的小公司職員，至少半生安穩，強過現在百倍。

在獄中幾年，海岩的《深牢大獄》被改編成電視劇。媽媽對它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外公外婆看到激老人家心病。那幾年他給我媽寫信，念念不忘強調，他是多麼痛恨讓他飽受牢獄之災的賭。下決心出來後好好做人。

刑滿釋放後。三個月內就找到了一個模特女友。長相甜美，不需要整容就是網紅臉。

外公外婆把罪責歸咎到自己身上。也事事要求我媽幫幫這個小弟。很快，他和模特女友結婚了，長輩們本鬆了口氣。想著成家男人總該有一點擔當。

然而現實是，現在還斷續向我媽借錢，數額不多，一兩千的借，說是作為本錢進貨販賣或者買設備，結果舅媽轉臉來哭訴，說他又把剛拿到的錢拿去賭了。

長輩們說，小舅這生是毀了。最該學習最能打拚的時候在牢里度過，落後整個時代。又帶著這輩子洗不去的案底，和基本戒不掉的賭癮。做事不靈通，也不識人，無異於一個廢品。

他有個兒子，繼承父母，生的倒是可愛。可惜本職模特的舅媽，對自己外貌的關注大於對孩子。等她發現沙發上的孩子高燒時，孩子已經不清醒了。搶救了回來，孩子卻變得有些傻。從此家人對舅媽頗有微詞，婆媳妯娌間關係很緊張。

小舅犯錯，就好像多米諾骨牌，連鎖反應。環環相扣，以後，也只會越來越重。所謂，一子錯，滿盤輸。

一句題外話：

事實上不僅是賭，其他任意一種惡習都可能導致這樣的後果。也是我常常鞭策自己的一句話：性格里的一個小缺陷，曾經犯下的一個小錯誤。可能就讓你的人生停滯不前。

他們在出事之前，都平常如你我，如你認識的大多數人。加之離我的生活很近，所以其毀滅對我而言是那麼觸目驚心。

真實的賭徒，生活並非都如港片里腥風血雨，而是充斥著這種最平淡又最無力抗拒的絕望。

他們其實明白賭是個無底洞，也絕對都想過戒賭。然而心理上已經成癮，無法停止。最終他們或因為賭博本身，或被賭深深影響的性格，或為賭犯法，都基本葬送了一生。

至於賭場之外，還有期貨，炒股，各種風投等等。只要是面對著風險，就難免會有賭一把，搏一把這種心態，這裡按下不表，畢竟股市裡傾家蕩產的大有人在。

眾人總紛紛推說，「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可這二者之間，又有什麼能明確界限嗎？

在我心裡，孔尚任的這句詩，大概就是他們三個人的真實寫照吧。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諸看官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