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弗：廢墟之上，每一個墮落者都有翅膀

展覽

名稱：基弗在中國

時間：2016年11月19日-2017年1月8日

地點：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當海棗核萌芽時，正是美好時光， 每一個墮落者都長著翅膀。」

——英格伯格·巴赫曼《遊戲已終結》

如同平靜的湖水中突然被擲入一枚重磅炸彈，安塞姆·基弗未按常理出牌的公開聲明，使得大展開幕前夜格外硝煙瀰漫。倒計時已讀秒，所有人卻還在爭論這場展覽還能不能如期舉行。關於中國關於北京，久未踏上這片土地的安塞姆·基弗一定有過無數次的想像，然而，作為現代藝術界的巨人，他可能從來沒有想到過，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北京，他生命中這次與中國相關的重要「亮相」會以「網紅」的姿勢，分分鐘刷爆了藝術圈。

所幸，所有的花開都會有一個結果，所有的開局也都會有一個終點或暫停點。紛紛擾擾散去，基弗本人不在中國的「基弗在中國」展最終抵達並安放。爭議和質疑聲在大師的作品前無聲褪去，站在原本如朝聖般萬里迢迢才能一睹的傳說中的原作前，沉靜內斂冷厲孤傲蒼涼悲愴的強大氣場讓觀者終於還是回到作品本身，來到安塞姆·基弗營造的世界裡。

看展覽：生命中終有不能承受之輕

《每一個落下都有翅膀》

與展廳里那些焦土、刀槍、斷壁殘垣、宇宙洪荒相比，我會更關注基弗詩意的那一部分。作為一名女性觀眾，無法控制地會對基弗作品中有關莉莉絲與古代女子系列作品著迷——《舊約全書》中有一位在廢墟中行走的女性，名喚莉莉絲。在猶太教義中，莉莉絲是人類祖先亞當的第一任妻子，上帝用創造亞當時同樣的泥土創造了她，但她終因對其不滿而離開了亞當。莉莉絲住在被先知們稱為「非人之地」的地方：「你們的城將被遺棄、被摧毀，變成廢墟，草將在那裡瘋長。」莉莉絲是自稱把世界創造得美輪美奐的上帝的反面形象，她是那個一開始就對上帝的完美性質疑的人。莉莉絲生來具有魔鬼的氣質，她創造了動亂不安，且不斷把動亂的種子帶給世界。她收集男人們的精液，每日在死海邊誕下小魔鬼3000個。

為了表達這個既叛逆又充滿憂鬱的形象，基弗在莉莉絲系列中運用了他一向鍾愛的鉛和罌粟花作為主要材料，莉莉絲和她的女兒們以及遠古的女子們都被本色亞麻衣裙所指代，在代表遠古意境的細密的鐵藝蕨類植物間紛紛墜落、開放、融化，憂傷而美麗，凄美到令人窒息。

《莉莉絲在紅海》

大大小小的亞麻衣裙據說基弗做了上千件，它們似乎真的被基弗賦予了生命，穿過時間和空間，帶著脆弱、靈動、不安，踟躕而來。

每一枚花朵、每一片葉子似乎都在舒緩地訴說，我想基弗是愛他的莉莉絲們的。

最喜歡那幅《每一個落下都有翅膀》，奧地利女詩人巴赫曼的詩意被基弗精準詮釋，奧西里斯被弟弟殺害，他的妻子伊西斯用自己的翅膀輕輕扇著丈夫的屍體，用生命之氣，吹進丈夫的身體，奧西里斯終於蘇醒。

「死亡是花，只開放一次。

它就這樣綻放，開得不像自己。

它開放，一想就開，它不在時間裡開放。

它來了，一隻碩大的蝴蝶裝飾細長的葦莖。

讓我作一根葦莖，如此健壯，讓它喜歡……」

——保羅策蘭《死亡》

向日葵在基弗的世界中似乎無處不在。它們結滿花籽，它們又枯萎乾癟，它們死亡，它們又重生。基弗不厭其煩地描繪它們，或是直接把碩大幹枯的它們插在自己的大型裝置作品上，明黃色的向日葵在基弗這裡也變成了黑色花，如果說向日葵在梵高筆下代表著生命和渴望，在基弗筆下卻更像寓意著罪惡與死亡。

基弗作品中總充溢著一種沉重與輕盈並存、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式的痛楚感。在黑色的沉鬱中，彷彿在窒息之前，又能有些小希望，在無限冰冷中，又找到些許來自身體的溫度。但是很奇怪，殘忍的感覺卻又愈加清晰。

生於1945：廢墟上的小孩有翅膀

《共濟的歷史》

「很小的時候，故鄉多瑙埃辛根的房子很多都成了廢墟，無可選擇的，那裡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我們就在廢墟里擺弄那些廢棄的磚塊。我還在我父母的花園裡挖地道，然後在紙上寫些東西，放進隧道，再關閉隧道……」

生於1945年的德國，成長中的「廢墟」文化是基弗童年中繞不過的關鍵詞。而在基弗的創作生涯中，「廢墟」這個關鍵詞也始終不曾遠離。凝重悲愴，黑色的語言，近似於垃圾場般的堆砌疊加，像廢墟像空場一般的張力，在基弗作品中隨處可見。

在德國的戰後恢復過程中，一向驕傲的日耳曼民族，同樣要面對自家廢墟之上的那些歷史創傷，更要面對納粹主義遺留下來的壓在他們頭頂的民族負罪感。這沉重使得他們像是患上了集體失憶症，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這個國家和它的民眾被沉默與否認所遮蔽。

身為二戰最末期誕生又成長於戰爭廢墟上的那一代人，作為「德國罪行考古專家」的基弗，圍繞廢墟文化，他的創作主題永遠在指向人文主義的毀滅。

1969年，穿上父親的魏瑪制服，24歲的安塞姆·基弗在瑞士、荷蘭、法國、義大利以及德國本土，在鏡頭前振臂重複納粹軍禮這個已經在1945年被禁止的手勢，以從觀念上模擬罪行製造者的身份。基弗為這批影像作品舉辦的個展引發了強烈的爭議。

1970年，從創作《英雄象徵》開始，基弗的繪畫開始涉及德國神話中的英雄人物，西格菲爾德、巴魯蒙格、帕西弗爾等等這些英雄同樣也被納粹分子頂禮膜拜，所有這一切都使評論家感到不安。

1980年，在第39屆威尼斯雙年展上，基弗代表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帶去他的作品《燃燒、填充、下沉、打磨》，對奧斯維辛進行解讀與反思。此件作品再度引發了民眾對於1945年後德國題材的反對之聲。

質疑及爭論紛至沓來。反對基弗的人指控他是狂熱的法西斯主義者：他是想挽回這些日耳曼英雄嗎？他是新納粹主義嗎？以及他是在企圖洗除納粹們的罪孽嗎？

《聖洛雷托》

面對詰問，基弗的回應是：我只是要回歸歷史。

所幸更多的人開始理解並讀懂基弗的為了拒絕遺忘、反思歷史而發聲。

無論如何，威尼斯雙年展後，基弗的作品開始獲得全世界關注，他人生中第一次巨大成功在1980年後到來。用賺來的第一桶金，基弗買下了德國小城布亨的一座舊磚廠，在這裡，除架上繪畫和影像作品之外，他開始嘗試雕塑、裝置藝術，搭建一個屬於自己的小世界。

此時，傳統的繪畫顏料已經不能滿足基弗，他開始在其中混入灰塵、泥土、麥秸、稻草，以及世間所有的「廢料」，進入1990年代以後，基弗的藝術視野更加擴張，他開始在畫布上附上不同的物體，植物、花朵、衣物、書籍、戰時的武器……所有這些物體都有著比表象更深層次的含義，它們也是不同的符號，代表著基弗眾多不同興趣中的某一個幻象。

1992年，基弗將自己的工作室搬到了法國南部的巴爾雅克，沒有建築師和工程師，基弗和他的助手們憑藉自己的雙手，日復一日一點一滴，最終將這塊200多英畝的土地變成了有隧道、高塔的處處可見基弗作品的「陳列館」，而在我看來，這塊樂土這個「陳列館」本身，完全就是一件宏大的名為《巴爾雅克》的裝置作品。

巴爾雅克就像是基弗的一個大玩具，他的藝術理念變得更加隨心所欲更加自由。

數十年前在父母家花園裡挖地道的那個小男孩在基弗的身體里被喚醒，這裡有光怪陸離曲徑通幽的地道，更有成為基弗代表作的《七重天宮的塔》，這七座傾斜的高達14到18米的與希伯來文化相關的塔群被視作代表基弗理念的精神之屋，風在它們中間穿行，水泥牆和圓形鐵管在風中叮噹作響。每個樓層中間都平放著鉛質的書，以確保高塔的堅固性與柔韌性。

基弗執著於對材料的探索與嘗試，流動的鉛與堅固、脆弱的混凝土，材質的對立以及對立材質之間的相互疊合令他著迷。

而用最現代的材料來表現最源遠流長的古文明、宗教、哲學、星宿、歷史，用看似叛逆的方式來表現最具象的題材，在我看來，基弗的魅力恰恰在於，他是具象的，他用一種博大、寬廣的形式感把這些抽象的形而上的內容做了最具象的解讀，他用最粗糲的材質，做到了最精緻、最美麗的呈現。

《讓千朵花齊放》

2007年，基弗第三次更換工作室。巴黎以東半小時車程的一片工業用地上，一個曾經的百貨公司倉庫內，他現在工作在那裡。與巴爾雅克的地道、天塔不同，這裡的一切都是在一個平面上，繪畫作品與雕塑們可以在滑輪上被輕鬆地隨意移動。事實上，在這裡工作的所有人都以自行車代步，當基弗和他的自行車穿梭於滿載他昔日作品的集裝箱群之間，他就是他自己締造的世界裡的王者。

「風吹得輕快，吹送我回家去，愛爾蘭的小孩，你在哪裡逗留？」

「你的臂膊飽滿，你的頭髮濕漉，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

同樣的神話與現實交錯、古代與今天匯融，同樣的蒼涼悲愴、憂鬱荒蕪，基弗作品中史詩般的敘事性和它們傳遞出的精神境界，會讓我想到英國詩人艾略特的名篇《荒原》，時空交錯、意象疊加，從廢墟上玩耍的小男孩到現如今廢墟文化上的王者，他一直有著自己的翅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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