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讀懂這兩句，須看《漢書·東方朔傳》

明詩的理解與誤解（二）

感 懷

[明]文徵明

三十年來麋鹿蹤，若為老去入樊籠。

五湖春夢扁舟雨，萬里秋風兩鬢蓬。

遠志出山成小草，神魚失水困沙蟲。

白頭博得公車召，不滿東方一笑中。

文徵明（1470.11.28—1559.3.28），原名壁（或作璧），字征明。四十二歲起，以字行，更字徵仲。長州（今江蘇蘇州）人，明代著名畫家、書法家、文學家，官至翰林待詔。詩、文、書、畫無一不精，有《甫田集》。

關於「遠志出山成小草」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注曰：「遠志：藥名。此言自己本有遠大理想，一出了山，便成了小草。」（嶽麓書1994年版，第148頁）

按：

這裡的「小草」，是中藥「遠志」的別名，因此也是「藥名」。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卷下《排調》曰：「謝公（按：晉謝安）始有東山之志，後嚴命屢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按：晉桓溫）司馬。於時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文徵明這首詩，即用此故事。

謝安原本隱居東山，後來出山入仕。郝隆之言，是諷刺他隱居東山時，志存高遠，名望貴重；一旦出山，便成為卑賤的小草。故謝安聽後十分羞愧。這是古人詩中在談到出仕與隱居時常用的典故，如宋釋覺范《次韻陳倅》二首其一曰：「拊手笑遠志，甘為小草乎！」晁補之《敘舊感懷呈提刑毅父並再和六首》其六曰：「白圭未可輕三複，小草須防得二名。」李復《題嚴賢良東山集》曰：「謝公高志渺浮雲，對弈從容靜世紛。坐客偶然談小草，無言徒愧郝參軍。」李彭《次秦處度贈歸宗老示中上座韻》曰：「遠志是小草，慎在出處中。」

元張伯淳《呈右平章》曰：「小草可慚非遠志，焦桐何意得知音。」陸文圭《送輔若晦南遊》曰：「縱無譏小草，恐有遺當歸。」趙孟頫《罪出》曰：「在山為遠志，出山為小草。古語已云然，見事苦不早。」明陳獻章《得廷實報定山謝事歸憶東白仲昭諸先生有作》五首其三曰：「西山對面說河圖，遠志誰將小草呼？」庄昶《五羊寄鄧先生俊》二首其二曰：「浮世虛名非得已，出山小草卻悲人。」鄭善夫《東山柬董文玉諭德》曰：「高卧正懷謝太傅，莫令小草後人傳。」皆是其例。

文徵明這裡也是因被迫出仕而用以自嘲。

關於「白頭博得公車召，不滿東方一笑中」

羊春秋先生《明詩三百首》注曰：「東方：指漢東方朔。《史記·滑稽列傳》：『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此用其事。」（第149頁）

按：

說「東方」是東方朔，並不錯。但認為這是用《史記·滑稽列傳》所載東方朔「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事，卻與詩人的用心失之交臂。

要讀懂這兩句，須看《漢書》卷六五《東方朔傳》：「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數。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鼔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上偉之，令待詔公車。」並要特別注意其中「臣朔年二十二」一句。

東方朔「待詔公車」時，才22歲；而文徵明任翰林院待詔（這與漢代的「待詔公車」地位差不多）時，已50多歲了。所以他在詩里自嘲道：頭髮都白了，才「博得公車召」，恐怕東方朔也懶得來笑話我了吧。「不滿」，是不足、不夠、不值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