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音樂不能解釋

《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系列

年度音樂人：崔健

「

音樂不能解釋

一解釋，張口就錯

」

2016年9月30日，北京工人體育場，8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有66161個座位。在今年「滾動三十」演唱會上，如果買的位置離看台較遠，能看到最醒目的標識就是崔健白色棒球帽上的紅色五星了。

1986年5月9日，崔健背著一把電吉他，踏上隔壁工人體育館，首唱《一無所有》。這一天被視為中國搖滾樂的起點。30年後，崔健站在舞台上，繼續用自己的方式回顧過往。

「來之前我糾結了很久，今天晚上到底是選大家熟悉的歌還是自己想唱的，後來我決定，還是選擇自己想唱的。」崔健在串場時說道。

選擇「自己想唱的」來紀念不是崔健變了，恰恰是他不變的音樂觀，他放棄懷舊，因為這有點像「頒給一個不再創作的人終身成就獎」。而在他看來，「告訴大家我們將要做什麼也是一種紀念」。

去年，崔健選擇了另一條備受爭議的表達途徑：電視選秀。用崔健自己的話來說，這是一次試圖「把搖滾搬上電視舞台」的實驗。節目方對搖滾樂的重視程度，讓他找不到退路。「當一個媒體用足夠的重視和拿出足夠的資金讓你充分地表達，這時候如果你不去，你是不是屬於掉鏈子了」。

但嘗試的結果出現了崔健自己也預料不到的事情。

當《中國之星》剛播到第二期，就出現了「崔健炮轟許志安」、「崔健炮轟香港音樂」等新聞。百度「崔健 炮轟」，更是出現了 259000 條結果。隨後各界明星和名嘴們分為支持崔健派和支持林憶蓮、許志安派展開口水大戰，越演越烈。

崔健用「失控」來形容這次經歷，他坦誠忽略了電視節目的剪輯權，拍攝前的設想也被強加改造。但他並不後悔，甚至用「打了一個平手」來定義這場事故。「第十二集的時候我們演了《光凍》，我們演了《外面的世界》。基本上我們在這些所謂的音樂家、歌手面前把最佳的狀態都發揮出來了。還有將近一半的創作演出，這些都是別的電視節目不可能（發生）的，完全是新的東西。」

但他並不認為目前的視頻版本達到了預期的效果：「視頻化的東西和觀眾的虛假，還有現場導演的控制能力和我們在現場的表現都是一個為所謂的傳統的電視而服務的，而並不是以搖滾的形式。」而且他沒有「剪輯大權」。如今，崔健正在嘗試還原一個為搖滾服務的視頻節目。「我現在正在廢寢忘食地工作，將來我們會拿出來一個我們自己想表達的《中國之星》」。

這次採訪，我們和崔健聊的最多的自然是搖滾、時間和音樂的表達。他在這方面似乎已經積累了多年的思考，而他的表達也往往非常晦澀，令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出不同的結論，而他也並不想做過多的解釋，就像他說的：「音樂不能解釋，一解釋，張口就錯。」

我們節選了一些他對某些現象的看法供各位解讀。不過，是否能夠得出所謂正確的結論，還要看每個人的理解和視角。而崔健似乎也絲毫不擔心喪失話語權：「我的漏洞只是展現給聽不懂我邏輯的人，他們會發現我的邏輯漏洞百出，甚至我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你要能夠真得聽懂我說話的話，你自然就會從邏輯上彌補我說話的漏洞。」

沉澱與創新

在沒有比較的情況下，人們是不知道自己的老作品的價值，只有在新的作品做了足夠的鋪墊的時候，大家才知道老作品沉澱的一些東西。沉澱不是憑空就能夠做出來的東西，是時間積累出來的。所以我只能說有些作品是時間幫助我完成的，而不是我自己獨立完成的。如果我不把現在的作品拿出來，將來沉澱的時間也得往後移，大家以後也會知道，這曲子在若干年前就已經曝光，開始與空氣和時間進行氧化，會出現另外新的東西。

音樂本身就有與時俱進的特點。你做任何新東西的時候，本身就會接觸到一些年輕人。如果年輕人不知道你的歷史，我覺得這個是最公平的，他自己願意聽，不去想這個人的年齡，也不去想這個人是不是有名，這個時候是最客觀的。

流行的爆發

當人們厭倦了某種形式的時候，突然有一種新的形式出現，這點本身就是中彩。但如果人們不知道為什麼去厭倦一件事，只是厭倦了這個人的名字或者厭倦了這件事情，他沒有真正理解一個作品的時候是沒有厭倦一件事物的資本的。我們當初的出現也是這樣。當人們對中國主流傳統音樂產生了厭倦或者審美疲勞的時候，突然出現了搖滾樂。但是目前大家並沒有對新的流行音樂產生厭倦，甚至正好相反，搖滾樂已經到了一定的年齡限了。大家覺得這是很熟悉的聲音，甚至覺得有點審美疲勞了。所謂的教父只是一種尊重，僅此而已。

質疑

我認為我是一個質疑型的歌手。實際上，有大量的問題是我拋出來的，我並沒有給解答，我也不知道誰能給解答。如果你過度地去質疑對方的時候，就變成了反抗。「你必須得告訴我」，這種口氣本身就是一種反抗。我的很多歌曲是在質疑，得不到解答的時候，我們就逃離現實，就事論事，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種精神（在一些人看來）就好像成了一種反抗。如果人們沒有斷章取義地話會聽明白我的觀點。搖滾樂不是為了反抗而生存的，搖滾樂是為了娛樂精神而生存的，為了自由表達而生存的。我們（現在）仍然是在質疑，但是這個質疑的方式是可以接受的，他們覺得你沒有指著我的鼻子去質疑，我就可以接受。如果你指著我的鼻子去質疑的話，他就會認為你是在反抗。

自由娛樂精神

自由娛樂精神在藝術創作上有非常大的價值。你可能給別人造成麻煩，同時你有可能給大家帶來更多的自由的想像和精神的那種陶冶，這個時候，我想一個自信的人或者一個健康的人可能會選擇自由，那你就自由了。自由表達是最先進的。但你從流行歌曲里看不到這點，你會感覺到這個人沒有表達，是在服務、符合一個市場基本的需求，這是每個人拿出這種服務態度和服務的技巧、功力都能夠完成的事，不需要深深地去打開自己，去發現我是這樣的嗎？我是不是有質疑？我有沒有更多要表達的東西？他根本不去想這個事。甚至他會覺得個人表達很醜陋。

時尚

時尚是敢於冒風險的一種精神，同時獲得了成功。這麼多人想進入時尚領域但進不來的最起碼的代價，就是你有可能失敗，但你連最起碼的代價都不願意付出。時尚是冒險、勤奮和智慧三個東西組成的。冒險最是適合年輕人，因為年輕永遠是在冒險，它是推陳出新，是我清楚地告訴你，上一代人已經過去了。不勤奮，再怎麼趕上好時代，陽光就是浪費，雨水也是白給。你還得有智慧。你得有一定的方法，你要付諸於行動。一個抽象的行為定位了以後，你才能夠拿得出看得見、摸得著、說得口的東西。就像電影的形式一樣。你得有很好的團隊、很好的技術、很好的攝影師，好幾百個行業綜合地去把一件事滴水不漏地把這水捧給觀眾，任何一個指縫都不能漏。

時尚需要管理、創新的、節省成本的一些人出現，變成社會方方面面的合作。合作以後發現原來是這麼大的一個東西完成了時尚這兩個字的客觀的定位，而不是「我喜歡一個年輕人長得好看，他比那個討厭的在舞台上站了20年的人更時尚」這麼簡單的定義的。

搖滾腐敗與音樂實驗

我前兩天參加了一個座談會，是跟一個旅居美國的現代舞蹈家、藝術家。在對話的過程中，我發現，搖滾樂裡面已經有腐敗了。他說他們的演員每天花五六個小時練功、排練。他們不認為這是排練，是在做實驗。很多樂隊在年輕的時候特別勤奮，每天排四五個小時，這是常事。但我突然發現，很多成功的樂隊不願意拿出這個時間。他們已經不做藝術實驗了。

我才發現搖滾樂太商業了，因為它有一定的成本，每個樂手都會有很多事要干。把他們請過來本身就是成本。現代舞就是乾乾淨淨的，我進入這個團，簽了這個協議，就必須參加每天的排練工作，我們共同創作，就拿這麼多工資。他們有大量的實驗時間，因為演出演得很少，可能辛苦了十個月就演兩場、三場。即使是這樣，他們非常努力地去做試驗，去做對舞蹈、形體、聲音各方面的藝術的追求，這種實驗工作真的非常辛苦。相比之下，就像是文藝界的一片凈土。實驗的音樂在某些已經功成名就的樂隊裡面就基本上停止了。

音樂的表達

真正有反抗性的、真正有人格力量表達的時候，恰恰是老的音樂。新的音樂裡邊不表達，就是show me themoney。韓國有一個電視節目就叫「Show Me The Money」，就是把錢給我看看，別跟我談亂七八糟別的。我發現很多亞洲國家在高速發展的過程中都是在反哲學、反反思，就覺得人不應該去反思，人就應該去努力地工作，像奴隸一樣去為錢。我發現它有它階段存在的意義。所以我們也必須去想，他為什麼要去這麼想。年輕人說我為什麼要去想哲學上的問題。為什麼？我就覺得我現在就需要賺錢，show me the money，沒有錢的事我不幹。我才不考慮亂七八糟的事。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年齡段，會去瘋狂地追求一段時尚，然後突然發現沒有價值，然後完全地逃到另外一邊去了，完全是實驗。這都是階段性的，我們不能說這個階段的現象就是代表你終極的選擇。它有它的方法論。

理性生活

人是通過三個東西的運動而發展的：你的信仰，信仰可能是美好的，信仰肯定不是懶惰的；還有一個就是自我。你不能說它沒有存在意義，你不能說是它是低價值的；智慧：智慧為了人的理想，同時又為了人的懶惰。不一定每個人都有信仰，但每個人肯定有理性生活。當你坐在那兒想一些事，這些事兒不是個人情感，也不是個人利益，它們就是理性生活。沒有理性生活是不完整的一個人。因為人有理性的一個零件在那，你長期不用，別人就會用。你不用它死不了，當別人用的時候可能就是惡性的使用。所謂的邪教和傳銷就是這樣。

互聯網

互聯網提供的東西並不是娛樂，它提供的東西是低成本和自由，是對高成本的質疑。為什麼大家喜歡看一些真人秀，因為無成本，然後同時看到真實的東西。又比如直播，它給人留下了空間去想像故事，比如拿出一點錢就能夠改變他的某句話或某個動作，他就認為我參與了一個社會活動，同時是以一個互動者或是作者的身份也參與了創作。人的發展並不是偏要在一個審美的原則上既定下來，理性的發展也是在浮動的過程當中發展出來的。

（本文節選自《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專題報道）

（部分圖片來源：網路）

攝影／陳漫（Studio 6）

撰文／akid、雙子

造型／Momo

服裝統籌／Milk

協助／李萌、Cece

妝發／郝維

場地鳴謝／Tweak Tone Labs 錄音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