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太廟「三絕」與皇帝新衣

文史 12-15

《中國美術報》第47期

「亂書」現象透析

本期策劃李振偉

編者按

近日，書法家王冬齡在太廟舉行以「道象」為主題的個人書法展，其「亂書」風格引發了關於書法本體與當代藝術形式之間的廣泛討論。有人認為「亂書」實際上是套用西方的解構與顛覆，在拿傳統開涮，嚴重影響了中國美術發展與文化自信的確立；也有人認為「亂書」實際上是「使中國式書寫成為一門普世語言」，其打破字形和章法的束縛，使藝術家的心理能量最大限度地得到發揮，因此，王冬齡的「亂書」為世界抽象藝術貢獻了一種新的範式。再者，書法所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語言載體，本身就具有形式美感，是否應該如此「突破」，創作自由與「故意破壞」之間的尺寸如何去把握，也是藝術家需要加以自我審視的。從整個社會環境來看，無論是書法還是當代藝術，當其一旦形成社會效應，並對當下的藝術界產生影響，那麼，它就不僅僅是一個純粹的藝術事件，而是關乎社會和民族文化發展方向的問題，不得不使人深思。鑒於此，本刊特邀數位美術批評家共同探討此一話題，以期更清晰地審視藝術現象和社會民族文化之間的關係。

本期導讀

林木：太廟「三絕」與皇帝新衣

沈語冰：「亂書」使中國式書寫成為一門普世語言

嫣如：書法話語權如何去把握

孫津：書法的好壞在於是否自愛臉面

太廟「三絕」與皇帝新衣

林木

這次在太廟的「亂書」展意義非同一般。概而言之，可謂「三絕」：第一，這是以「在太歲頭上動土」的意味，在民族文化至高無上象徵的「太廟」直接辦展。此為一絕。第二，此展由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美術學院、中國書法家協會主辦。即由中國最重要的兩所美術學院，及中國書法最權威團體聯合主辦，央美與國美兩院長破天荒第一次聯袂出手共同策劃推舉「亂書」登場亮相，中國書協主席亦到場祝賀，加上歐美重要博物館負責人及相關學者與中方「當代藝術」大腕攜手集體後援，頗具全球化時代藝壇推人之極致。此為第二絕。第三，直接拿中國藝術中的核心藝術書法說事兒，拿中國文化最重要之典籍《道德經》《莊子》說事兒！此為第三絕。出此「三絕」僅為「亂書」！「亂書」在這些官兒們腕兒們心中何其「偉大」（該展開幕式上之譽詞）、何其重大就可想而知了！

「亂書」何以如此「偉大」？就因為其解構了中國核心藝術書法而皈依西方「當代藝術」！這位自稱「亂書」的書家，把中國書法的文字書寫意義、字體肩架結構、運筆之筋肉骨氣，及書體的神韻風格統統解構，又把中國典籍在反覆抄寫以致筆跡重疊混亂不清中弄得不堪卒讀不明就裡……當把中國書法藝術若干要義、精髓及中國文化典籍中深刻的中國智慧全解構光之後，中國藝術和中國文化在「亂書」中剩下的就只有虛無！有人說，這叫抽象藝術。當然，是抽象，算抽象藝術。但中國書法不抽象么？書法藝術本是中國特有的有著文字書寫的意義指向、多種複雜技藝和意味講究的中國式抽象藝術，中國人對抽象的欣賞可追溯至上萬年之前！把有著如此深厚文化意蘊的東方抽象「解構」成了如此膚淺單薄粗野放肆的西方式抽象還可以「偉大」？還值得鬧出如此大的動靜？還值得以如此太廟「三絕」的方式超隆重地全球式推出？你以為他真在「亂」么？他「亂」的只是中國的文化及規範，這位在美國多年的書家，熟悉西方的需要，服從的則是西方一整套的標準：西方的解構、西方的顛覆、西方的革命與破壞（真革了書法的命）、西方的「文本」觀念、裝置樣式、書法與裸體女人的拼接、「當代藝術」的非技巧、觀念至上……難怪按西方標準設計的「亂書」也是先拿到西方各國去展示：他在美國紐約的布魯克林藝術博物館現場「亂書」《心經》；在德國漢堡大學現場題壁《逍遙遊》；「亂書」還去過加拿大溫哥華美術館、加拿大國家圖書館、紐西蘭國立美術館、大英博物館、英國倫敦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這不是那種贏得西方喝采後再回國嚇唬崇洋成習的國人的流行做法么？這不是典型的在西方賣弄中國文化的神秘，又在中國炫耀西方「當代」先進的兩面投機么？這次「亂書」展一個最典型的現象是，既如此反傳統，卻又口口聲聲在「向傳統文化致敬」！「在太廟的書寫是向傳統文化投以敬意的體現」，是「精神中持浩然之氣，悠遊扶搖於天地之間，這是一種偉大的沉醉」……更有趣的是，連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亦稱該作者「在傳統和當代藝術領域中不懈探索並拓展出新的可能性，多年的藝術生涯為中國書法的當代發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太廟「亂書」展足以把全國書畫人的神經徹底搞「亂」：這究竟是向傳統致敬還是在拿傳統開涮？這究竟是在服務於東方，還是獻媚於西洋？這究竟是書法藝術還是裝神弄鬼？這麼多「體制」內美術書法官員及大名頭一起鼓掌，他們真的喜歡么？他們又在喜歡什麼？能喜歡些什麼？他們為什麼喜歡？就喜歡那些「亂」線條么？「亂」線條都能喜歡么？大名頭們應有的深邃智慧哪去啦？這莫不就是現實版的「皇帝的新衣」？中國書法就該像此人那樣「探索」？這種「探索」還算「卓越的貢獻」？中國書法這種「亂書」還需假模假樣去臨帖、去寫碑、去書經典？「亂書」中真有經典嗎？這種誰也無法辨識的經典寫它幹嘛？既然都沒法辨識，它與經典又有什麼干係？……

在中國，此種「亂書」是讓人好生奇怪！但如果在西方，比「亂書」怪的東西比比皆是。如果我們去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看過，那筆者上述問題顯然極為不合時宜！這個著名的博物館裡有Piero Manzoni那些裝在罐子里的他的糞便，Robert Morris那堆了一地的爛棉紗，Carl Andre的120塊在地上鋪了兩層火磚的《平衡》！Robert Ryman掛在牆上的一塊白布框子，那可真是洛克菲勒家族花了真金白銀去買的！──哦！我又在MoMA找到「亂書」的原型了！那是Cy Twombly用鉛筆、色粉筆線條在油畫布上的潦草塗鴉，人家那可也是在「亂書」！美國人亂划了之後，中國人也跟著「亂書」！難怪人們總說中國「當代藝術」總是山寨西方「當代藝術」！你看，連中國這麼年長的書家，也在美國人那兒山寨！當然，1955年的Cy Twombly是用硬筆在美國的畫布上亂劃，晚了61年的中國「書法家」是在2016年用毛筆在中國太廟的地上「亂書」！如果你竟敢斗膽對那些糞便、磚頭、棉紗和白布框──這些東西在西方「當代藝術」界還真屬經典──予以置疑且提上述那麼多問題，還無須國際上的大名頭，就是中國「當代藝術」的小名家，都會帶著鄙夷不屑居高臨下的態度，為美國「當代藝術」種種高深莫測之理論與規則理直氣壯地代言，回答這個連全球化、「當代性」都不懂還敢亂問糞便何以就可以是藝術的東方傻瓜！當然，如果隨便一堆糞便、一堆磚塊、一地棉紗、一些亂劃亂書的線條都可以「理論」成藝術，對此種理論又能有什麼期待？

林木：太廟「三絕」與皇帝新衣

Cy Twombly作品

是的，這就該回到本文的主題了：我們到底是該像美國人那樣搞「當代藝術」，老實巴交按他們的規矩行事，還是應該當仁不讓走中國自己的民族藝術之路？有人或許會說，該書家本來會寫的，書法本事還可以，此「亂」當有意為之。其實，問題的嚴重之處也正在這裡！如果此「亂書」不論是在西方「亂」還是在國內「亂」，那是書家自己的事。但此次太廟「三絕」情況就不同了。來此展捧場的人全為高級別官員、著名專家，他們還邀來歐美的大腕，顯然是在以如此「三絕」的大排場有意為中國藝術推行一種模式，一種名曰「當代藝術」，而實為打著中國文化幌子，而向歐美文化靠攏的模式！加之其中兩位是中國兩所最重要美術學院院長，一位是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這就涉及中國美術發展的方向問題。亦如在某些中國文化官員眼裡，中國藝術包括中國畫、書法乃至油畫、版畫一類中國主流藝術根本就不是「當代藝術」，這些藝術，在他們眼裡，甚至不值一提！「亂書」之亂倡勢必帶來中國美術之亂象。如果表現當代的中國藝術在中國美術官員眼中仍不當代，上述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員們真要把中國藝術和中國的美術教育帶到MoMA藝術中去么？如果我們中國藝術家的思維都變成美國MoMA的思維，全被西方「當代藝術」鬼魂附體，我們的文化自信又從何談起？中國當代的藝術又將何去何從？在民族文化回歸再倡的今天，此種亂象豈非咄咄怪事！

林木：太廟「三絕」與皇帝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