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娘子與嬌杏：我的不幸，成全了你的僥倖

作者：夜何其

好像沒見誰寫過賈雨村娘子。

賈雨村出場，是這麼說的：「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既是「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就是沒老婆孩子。

可是，不對，下一回，作者這麼說「又半載，賈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這麼說來，賈雨村又是有妻子的。

當然，賈雨村這個妻子，也可能是他考中進士以後才娶的，他出場時，是個窮儒，還沒有娶妻。細想之下不對，賈雨村出場時，已經二三十歲，古人早婚，哪有這個年齡還不結婚的？「人口衰喪」的人家，繁衍人口的任務越迫切，結婚越早。況且他考中進士之後娶親，必是娶名門之女，名門之女就是染疾下世，因婚姻結成的「兩姓之好」猶在，你要扶側作正室，也要向原配的娘家通報，得到她父母兄弟的同意，才能把小妾扶作正室，除非她娘家沒人了。

這個扶正過程是比較啰嗦的，不能正室前腳走了，你後腳就把側室扶正，顯得沒人味兒。看賈雨村麻麻溜溜地把嬌杏扶正，他妻子家族好像沒什麼勢力了。

妻子的家族沒勢力，通報不通報的，就沒什麼意義了。賈雨村把正室的棺木運回原籍安葬時，正室的兄弟一看，一個丫頭風風光光做太太了，心中悲涼，又能怎樣？不如承認了。以後有什麼事，還要這個飛黃騰達的妹夫幫個忙呢。

賈雨村的嫡妻，應該是他進京趕考之前娶的，走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路子。這樣的婚姻，男女雙方說不上有什麼感情，感情要在婚後培養。賈雨村哪有耐心跟妻子培養感情？看他寫的詩——「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這是一心想「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呢，心中裝著宏偉夢想的人，哪會被兒女之情纏住？賈雨村把妻子扔在家裡，帶上家中幾乎所有的現金，進京趕考去了。

傳統的才子佳人戲中，經常寫一個書生趕考，遇到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兩人暗生情愫，私訂終身。賈雨村去趕考的路上，也有一段小小艷遇，他遇到的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而是一個大戶人家的丫環。

嬌杏出現在賈雨村面前時，正是賈雨村最落魄的時候，他走到蘇州沒了路費，寄居小廟，以賣字作文為生，所得僅夠糊口，家，回不得，京，去不得，像陷在泥潭裡，康庄大道一步之遙，卻怎麼也走不過去。嬌杏回看他兩眼，不過出於好奇，賈雨村的心卻飛起來，以為美人巨眼識英豪，看出自己是英雄豪傑，不會久居籬下。在得到君王賞識之前，能夠得到美人賞識，也是對自身價值的一種肯定。

甄士隱贈了賈雨村五十兩銀子，賈雨村急不可耐地進京，一考中了進士。這固然是他才華過人，也與嬌杏看他兩眼，給他增添的動力有關。美人於風塵之中賞識自己，自己也要出人頭地，不負美人賞識。

賈雨村又見嬌杏，是四五年以後。他成了知府大人，嬌杏，還是在做丫環，只不過甄家敗落了，她跟著女主人封氏寄居封氏的父親家，主子落魄，奴才也跟著落魄，原先不過是服侍主子，如今服侍主子之餘，還要晝夜不停地做針線發賣。賈雨村納嬌杏為妾，不僅是報答美人的賞識之情，也是證明自己的成功。成功是需要見證的，嬌杏不是最好的見證人？那一夜，賈雨村把嬌杏擁在懷中時，洋洋得意，志滿意得，僅次於他考中進士時吧。古人把結婚叫小登科，賈雨村真的有小登科的感覺了吧。

咦，好像哪裡不對？

古人所說小登科，是指洞房花燭夜，你揭開新娘蓋頭時，心情之激動，僅次於金鑾寶殿上，聽到皇帝御口點名，宣告你考中進士時。小登科的對象，指向的是妻。賈雨村應該向他娘子證明自己的成功！為什麼讓嬌杏替換了？

我們回頭看看，賈雨村娘子是個怎樣的女人。

婚姻講究門當戶對，以賈雨村當時的家境，他不可能聯姻名門，但是，詩書仕宦之族，也不可能娶尋常農家女，他的妻子，很可能是一個寒素讀書人家的女兒，我莫名地想到魯迅的妻子朱安，小身板，相貌平平，安靜得有點木訥。唯其如此，賈雨村進京赴考，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絲毫不見擔憂與挂念。賈雨村在蘇州的小廟裡寄居兩年，猶然氣定神閑。中秋之夜，萬家團圓，此情此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想家，賈雨村孤身一人，寄居異地，他寫的詩卻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詩中只見他的滿腔豪情，不見對家鄉親人的半點思念。這很讓人懷疑，到底有沒有個女人在家鄉苦苦等他？

好吧，姑且認為他在家鄉有個妻子吧。

賈雨村走到蘇州，就沒了路費，可見家境是怎樣窘寒。他斷了路費時，他妻子在家也斷糧了吧？他的蘇州賣字作文時，他妻子也在紡紗織布艱難維持生計吧？賈雨村能遇到一個大金主，資助他一筆錢。他妻子呢，誰敢資助她？一個年輕女人在家，別人避嫌還避不開呢。她實在支撐不住時，只能像甄士隱妻子那樣，去父母家，依附著父母兄弟生活。除此還有什麼出路？

賈雨村娘子在家苦熬了兩三年，終於盼來出頭之日，丈夫考中進士，做了官。接下來幾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被賈雨村接到任上，做了太太。只是這個太太，做得苦澀。賈雨村跟她，本沒有感情，她沒生育，兩人之間，更無羈絆。賈雨村一眼看到嬌杏，第二天就要來做了二房，看樣子，根本不在意娘子的感受，亦不必徵詢她的意見。

嬌杏，諧音是「僥倖」，這個女子，真的被幸運之神一再光顧。擷花時往主人的書房裡看了兩眼，恰好看到一個未來的進士，到門口外買線，恰好遇到本府新上任的太爺。這是「運」好。被太爺要去做二房，只一年就生了兒，這是「命」好。又半年，賈雨村的娘子就死了，空出正房的位子，賈雨村家族沒什麼人，妻子家族也沒勢力，賈雨村自己做主，就把嬌杏扶正了。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怎麼嬌杏生兒子只半年，賈雨村妻子就「染疾下世」？這兩者有沒有關聯？一個人的健康狀況，往往跟心情有關。賈雨村跟嬌杏膩膩歪歪，妻子心裡哪會舒服？嬌杏生了兒，賈雨村越發嬌寵她，妻子看在眼裡，氣在心裡，本來五分的病，也成了十分。

也有可能，賈雨村之妻是他考中進士以後娶的。那樣，這個女人也很可憐，他爹把她許給一個新科進士，是希望她生兒育女，跟著這個前途光明的男人享福的，結果，她的結婚並不如意，這不如意的婚姻也沒持續幾年，她就鬱悶離世。新人很快取代了她的位置，她如一顆流星從賈雨村的生命中划過，什麼痕迹也沒離下。

我總以為，賈雨村扶嬌杏做正室，以後未必不後悔。

賈雨村扶正嬌杏時，步入官場不久，還非常理想主義。愛情與理想，經常相伴而生。那時的賈雨村，年輕氣盛，驕傲自大，對上司都不尊重，以婚姻謀社會地位，他更不屑。後來，他才知道，沒靠山，不好混。娶一個名門之女，會帶來一串社會關係。她的叔伯舅舅、姑姑姨姨，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娶的嫁的都是名門，這是好大一筆社會資源。

賈雨村扶正嬌杏時，新鮮感還沒過去，過上幾年，嬌杏不新鮮了，賈雨村也意識到社會關係的重要性了，也晚了。丫頭扶正，好說不好聽，出去參加社交活動，都讓人瞧不起。這些官老爺、官太太，聊天時會說自己的父親做過什麼官，哥哥考過什麼功名，姑夫退休以後怎樣生活，姨夫在哪裡的任上。嬌杏的親戚非貧即賤，如何說的！

後來的賈雨村，天良喪盡，甄士隱的知遇之恩，他都辜負了，嬌杏的再顧之情，能維持多久？側室扶了就是扶了，不能擦掉重來，心中的缺憾，只能用源源不斷的美色彌補。賈雨村難道只撈財，不撈色？嬌杏大約不會攔，攔也攔不住，她沒資本。

即使如此，嬌杏仍是幸福的，賈母、王夫人那樣的名門之女，丈夫屋裡都有幾個姨娘，嬌杏從丫環成為知府太太，已經是傳奇。

唯一的可惜是，賈雨村太「作」，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賈雨村下了獄，嬌杏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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