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與賈環：姐弟倆天懸地隔，卻有著相同的心病

作者：夜何其

一

賈探春與賈環是親姐弟，兩人卻從外貌到性情相差甚遠。

賈探春「俊眼修眉，顧盼神飛」，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賈探春性情豁達，精明利落，自尊要強。賈環心理陰暗，心胸狹隘，自卑下作。

王熙鳳說：「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裡就不伏。」何止王熙鳳不服，我們看著也納悶，同父同母的親姐弟，差距竟然這樣大。

賈探春姐弟兩人的差距，除了先天因素，還有後天原因。賈探春的高度自尊與賈環的高度自卑，這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特質，是同一個原因導致——姐弟倆都有一塊心病，不是太太養的。

二

「不是太太養的」，這句話，是賈環說的。

第二十回，賈環跟薛寶釵的丫環鶯兒耍錢玩，賈環輸了，耍賴。鶯兒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在眼裡。前兒和寶玉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賈環聽了這句話，並沒感到羞愧，而是大哭起來：「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都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這不是莫名其妙嗎？你輸了錢耍賴，怎麼是別人欺負你不是太太養的了？鶯兒聽了這話，對他的鄙夷之情又增加了幾分吧。

但是，賈環說的話沒道理嗎？

在賈環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不是太太養的」，幾乎是他所有痛苦的來源。

一個孩子，四五歲之後，人事漸通。小賈環會有疑問：「哥哥住大房子，我為什麼住小房子？」「太太屋裡的炕，哥哥能爬上去玩，我為什麼不能？」「哥哥有的東西，我為什麼沒有？」答案都是一個——「哥哥是太太養的，你不是太太養的！」

他不是太太養的，所以，他什麼物質待遇都不能與哥哥看齊。這個孩子心裡有著深深的委屈，都是賈府的少爺，人們對哥哥，像捧鳳凰蛋似的，對他，自動忽略了。太太正眼不看他，父親懶得批評他。賈母屋裡的好東西任哥哥賈寶玉取用，卻不給他留一份。他和賈寶玉都到大娘邢夫人那裡問安，邢夫人把賈寶玉拉到炕上，殷勤留賈寶玉吃飯，給賈寶玉留著一個好玩的東西。賈環，只能在地下的椅子上坐著，邢夫人不留他吃飯，好玩的東西，也不給他留一個。

賈府之人的態度影響到賈府之外，賈府的主子們到清虛觀去打平安醮，張道士給賈寶玉送了一份厚禮——一大盤子珠穿寶貫、玉琢金縷的玩器，賈環呢，一件沒有。

賈寶玉哪來這麼大面子？還不因為他是從太太肚子跑出來，賈環，是從姨娘肚子里跑出來。

三

從姨娘肚子里跑出來，這也是賈探春最大的痛苦。

第五十五回，趙姨娘的弟弟趙國基死了，趙姨娘嫌喪葬銀太少，跑去跟賈探春大鬧，口口聲聲舅舅長舅舅短，越說話越難聽，把賈探春氣哭了。賈探春說：「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子鬧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跟賈環幼年時完全在趙姨娘的覆蓋下成長起來不同，賈探春幼年時，幾乎不受趙姨娘影響，她是在賈母身邊長起來的。賈母把三個孫女安排在自己身邊，三個女孩兒住一樣的房間，穿一樣的衣服，一起玩耍，一起上學。探春在一個平等環境中成長，她沒有賈環的自卑、委屈與怨憤。

從小在賈母身邊長大的探春，自然而然地親近賈母，親近王夫人。在賈母那邊，姑娘們的娘，一定是指邢夫人、王夫人，不可能指她們的生母。賈母那樣的名門閨秀，正房嫡妻，骨子裡是排斥姨娘的。賈探春最初可能都不知她跟趙姨娘是什麼關係，趙姨娘偷偷摸摸、顛三倒四地來表達與她的不尋常關係，她會是本能地反感、抗拒。

賈探春與趙姨娘從精神上到氣質上，都相去太遠，她與王夫人更像母女。王夫人雍容端莊，沉穩大度，一派貴婦風範，與她這個「文彩精華」的女兒正好般配。上天的安排是這樣奇特，她與王夫人這樣般配，卻不是王夫人生出來，她與趙姨娘那樣不般配，偏偏是從趙姨娘肚子里跑出來的。

隨著年齡增長，賈探春意識到，庶出身份帶給她的，不僅是一個蝎蝎螫螫的生母趙姨娘和一個慌腳雞似的上不得高台盤的弟弟賈環，還影響到府里人對她的態度，還影響到將來她的婚姻——王熙鳳跟平兒談到賈探春的婚姻，說「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

這一切麻煩，都是因為她「沒托生太太肚裡」。

四

「沒托在太太肚裡」，這是賈探春與賈環共同的心病。

姐弟倆的發病過程不盡相同。賈環的心病是前重後輕。賈環小時候，別人無意中一句話，都會引發他心理崩潰，後來，他的心病漸漸輕了。隨著年齡增長，他從趙姨娘的陰暗小屋裡走出去，活動空間大了，結交的人多了，不再心心念念於與賈寶玉做比較。在賈府之外，人們聽到他是賈府的少爺，對他畢恭畢敬。賈府之內，他獲得了父親一定程度的認可，還得到了大伯賈赦的讚賞，這都給了他信心，讓他的心裡照進了陽光。

賈探春的發病過程是前輕後重，最初，她認為王夫人是她的母親，賈寶玉是她的哥哥，生活陽光明媚。後來，她搬到大觀園居住，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趙姨娘跟她的活動越來越頻繁，她已經無法忽視趙姨娘的存在。從姨娘肚子里爬出來，這是她與生俱來的生命疤痕。趙姨娘每鬧騰一次，就是把她這個傷痕向人展示一次。以王夫人對趙姨娘的嫌惡，趙姨娘向賈探春靠近一點，意味著賈探春與王夫人疏離一點。為了跟上王夫人的隊形，賈探春只能緊緊向王夫人身邊靠攏。

王夫人那樣端莊優雅的貴婦，才是賈探春嚮往的目標，她不想與趙姨娘和賈環這樣猥瑣的人為伍。這樣做很殘忍，但是，命運的不公，為什麼要讓一個女孩子承擔？趙姨娘與賈環的陰暗自卑是她造成的？一個女孩子有多大能量，既要若無其事地承擔庶出身份給自己造成的屈辱與困境，又能伸出一隻手，把趙姨娘和賈環從泥潭裡拉出來？

這是無法完成的重任。

賈環輸了錢之後崩潰大哭，讓很多人厭惡。賈探春受到趙姨娘的當眾羞辱之後崩潰大哭，也有很多人理解不了。但是，想想，無法改變的出身，山一樣壓在頭上，怎樣掙扎都無濟於事，委實讓人絕望。這絕望，在姐弟兩人的心裡積鬱了很久，某一時，某一事觸動，就淚水滔滔，山洪般暴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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