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蒂克消亡史》：用耳語輕悄，代替苟延殘喘

【D叔說，這顯然並不是一部對普羅大眾很友好的電影，也不知道真文青和偽文青兩派人馬那一派能夠接納它。】

[本文由Dreamers電影評論授權作者方州奈奈原創]

這是一次消亡，卻像一場盛典。

不是容著青年男女們在富麗廳堂里成對起舞的盛典，是戰火中的都市的倔強的盛典，食物是不新鮮的，酒是半瓶半瓶兌起的，裡面的人們是湮滅了青春和夢想的，雖然仍舊是起舞的，卻是為著打發時間，麻痹自己，那男女抱在一起的手臂是顫抖的，是真切想用對方的熱血活軀取暖的。樂隊是專業的也像臨時拼湊的了，提琴手的肩膀比往日要酸上幾倍，好像除了小提琴外有了更重的負擔，鼓手的鼓點是混亂難言的，卻無意中奏出了貼著人心的樂曲……

在家國大義前艱難支撐的黑幫大佬、不甘寂寞的上海灘交際花、融進了上海的骨血的日本間諜渡部、外表光鮮的空心電影皇后……他們正是各懷心思的盛典的客人——也有些是樂隊的一員，用湮滅的生命為這場盛典添上了沉鬱深刻的背景音樂。

看完電影，首先抵達的感受大概是壓抑。

因為這是一部過於頻繁和直白地描摹死亡的電影，在冷調的銀幕上，我們看到一個又一個人倒下，倒向不同的方向——有些是倒向敵人，用最後的匍匐和掩去表情的身軀為敵人的殺戮添上無法抹去的倔強註腳。有些是彼此交疊著倒下，在大地上刻下一個赤紅十字。有些甚至是面對觀眾倒下，為留下些什麼，或是一滴淚，或是一個對這世界三分眷戀七分釋然的眼神。這些死去的人無可避免地將戰爭的殘酷推至我們的眼前，導演選擇的角度卻著實新穎——誰能想到，竟用上海黑幫彼此的傾軋和殺戮來展現抗戰的歷程，其血淚雖不及其千分之一，可分攤到每個小人物的身上，也似乎已是一場足夠盛大的消亡。

然而目睹了這場消亡，我們似乎另有一種美學上的飽足感。因為這場消亡並非山呼海嘯式的，也絕非「砰」的一聲，戛然而止，而是彷彿是漸漸消翳的耳旁的輕言細語，沒有哭天搶地的悲傷——也根本沒有那樣的間隙，有的只是浸入肺腑的絕望。

它正像一場盛典瀕臨結尾的最後一曲，是帶了些失望後又強自振奮的，有那麼一個曲折迂迴的細節在，又是知道即將收尾所以拼了額外的力去爭取的，即使手腳皆麻木，也要摟緊了眼前人轉好最後一圈的。它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精緻和優雅，是握槍和握筷子一樣從容的，是無論殺或被殺都淡然無波的，是被背叛和傷害也當做日常糕點和著苦茶往下咽的。

也正因為這種平靜，才叫局外人瞧著更加悲慘。

小六看透男人的逢場作戲，甘願被稱「花痴」，生死是由人也由天，被日本間諜囚禁侮辱，是把自己掰碎了也要接受下來的，跪坐吃飯和直白地性愛場面長長交疊著，是那日本間諜用人類最本質的慾望和活命的最簡潔的需求去抵消背叛人倫、道德的罪惡感的方式，於她卻也只是換了個地方做她的「行屍走肉」。最後那果決的一槍，是熱乎乎的大快人心，卻也難敵那刺入骨血的涼。

「演戲」是貫穿了全片的一個概念。王媽叫車夫演好戲「眼不能看高了，也不能太低。」；電影皇后的丈夫說得最好的台詞是為自己的背叛找出的借口；小六演過好太太、浪蕩女、日本女人，卻始終找不到自己；渡部用了半輩子扮演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塵世浮沉里，時局動蕩里，你是不演也得演的，演得忘了自己，至死也要浸在「優雅」里，背負著「別人」的悲喜，那便是實在的悲劇了。

這個時代必定是充滿了苟延殘喘、甚至鮮血淋漓的，但是它卻並不狼狽，並不踉蹌，它彷彿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消亡一般的從容，鉛華盡褪也還是有著一個美的，痛絕了也只是皺下眉的，它就像王媽死前寫下的毛筆信，像「童子雞」倒下時手裡握著的金鑰匙，像小五赴死前的精緻妝容……它是一個時代的敗落，是抽絲剝繭又無可阻擋的。

它彷彿是在陸先生經過安檢摘下帽子、雙手舉過頭頂的那一剎那，才發出最後一聲嘆息，那是繁華落盡的城市上空無人在意的一聲輕響，這個時代就在這聲輕響里，徹底地湮滅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