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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夫婦之間

蕭也牧




「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


  我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我的妻卻是貧農出身,她十五歲上就參加革命,在一個軍火工廠里整整做了六年工。


  三年前我們結了婚。當時我們不在一起,工作的地方相隔有百十來里,只在逢年送節的時候才能見面。所以婚後的生活也很難說好還是壞;只是有一次卻使我很感動:因為我有胃病,一挨凍就要發作,可是棉衣又很單薄!那年,正快下雪的時候,她給我捎來了一件毛背心,還附著一封信,信上說:


  ……天快下雪了!你的胃病怎樣了?真叫住著急得不知地怎麼著好!我早有心給你打件毛背心,倒也不是羊毛貴,就是錢湊不夠!我就在每天下午放工從後,上山割柴禾,可見天氣太短了!一下工,天很快就黑了!所從一直割了半個多月,才割了不少柴禾,賣給廠里的馬號里了.賣了二千塊邊幣,稱了兩斤羊毛.問老鄉借了個紡車,紡成了毛線,打了這件毛背心!

  因為我不會打.打的又不時樣又盡見疙瘩,請你原諒!希望你穿上這件毛背心,就不再發胃病,好好為人民服務……


  我讀著這封信,我彷彿看到了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那黃錯時候,手拿鐮刀,獨自一個人,彎著腰,在那荒坡野地里,迎著徹骨的寒風,一把,一把,一把地割著稀疏的茅草……


  她這樣做,完全是為著我!為著我不挨凍,為著我「不再發胃病,好好的為人民服務……」突然,我流淚了!可是我感到了幸福!


  兩年以後的秋天,我們有了小孩,組織上就把我們調在一塊工作。那時,我們住在一個叫「抬頭灣」的山村裡。


  每當晚上,我在那昏黃的油燈下趕工作,她呢,哄著孩子睡了以後,默默地坐在我底身旁,吃力地、認真地、一筆一划地練習寫大楷……

  山村的夜是那樣的靜寂,遠遠地能聽見「胭脂河」的流水,「嘩嘩」的流過村邊。時間該是半夜了吧,我想她又是照顧孩子,又是工作……一定是很累了,就說:「你先睡吧!」她一聽我的話,總是立刻睜大了有點膝跪了的睡眼:「不!」繼續練她的大楷……直到我也放下工作。


  早上,孩子醒得很早,她就起來哄:「嗯嗯……聽媽媽的話,別把爸爸擾醒了……」孩子才幾個月大,當然不懂得,還是嚷!於是她就躡手躡腳地起來,抱著孩子,到隔壁老鄉屋裡的熱炕頭上哄著去了。


  閑時,她教我紡線、織布;我給她批仿,在她寫的大楷上劃紅圈,或是教她打珠算,討論上地政策……


  每天下午,孩子睡著了,我們抬水去澆種在窗前的幾棵白菜;到溝里幫老鄉打棗,或是抬水去澆種在窗前的幾棵(棉花條兒),拐線,她紡線,紡車「嗡嗡」的響,聲音是。樣靜穆、和諧……


  雖然我們的出身、經歷……差別是那樣的大,雖然我們工作的性質是那樣的不同:我成天坐在屋子裡畫統計表,整理工作材料;她呢,成天和老百姓們打交道!……但在這些日子裡邊,我們不論在生活上、感情上、卻覺得很融洽,很愉快!同志們也好意地開玩笑說:「看你這兩口子,真和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

  但是,不到一年的光景,我們卻吵起架來了,甚至有一個時候,我曾經懷疑到:我們的夫婦生活是否能繼續鞏固下去。那是我們進了北京城以後的事。



  「……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


  今年二月間,我們進了北京。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來,但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絲織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發,那些潔凈的街道,霓紅燈,那些從跳舞廳里傳出來的爵士樂……對我是那樣的熟悉,調和……好像回到了故鄉一樣。這一切對我發出了強烈的誘惑,連走路也覺得分外輕鬆……雖然我離開大城市已經有十二年的歲月。雖然我身上還是披著滿是塵土的粗布棉衣……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開始了!

  可是她呢?進城以前,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深山、大溝和沙灘,這城市的一切,對於她,我敢說,連做夢也沒夢見過的!應該比我更興奮才對,可是,她不!


  進城的第二天,我們從街上回來,我問她:「你看這城市好不好?」她大不為然,卻發了一通議論:那麼多的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男人頭上也抹油……女人更看不的!那麼冷的天氣也露著小腿;怕人不知道她有皮衣,就讓毛兒朝外翻著穿!嘴唇血紅紅,像是吃了死老鼠似的,頭髮像個草雞窩!那樣子,她還覺得美的不行!坐在電車裡還掏出小鏡子來照半天!整天擠擠嚷嚷,來來去去,成天幹什麼呵……「總之,一句話:看不慣!說到最後,她問我:「他們幹活也不?哪來那麼多的錢?」


  我說:「這就叫做城市呵!你這農村腦瓜吃不開啦!」她卻不服氣:「雞巴!你沒看見?剛才一個蹬三輪的小孩,至多不過十三四,瘦的像只猴兒,卻拖著一個氣兒吹起來似的大胖子——足有一百八十斤!坐在車裡,翹了個二郎腿,含了根煙捲兒,虧他還那樣『得』!(得意,自得其樂的意思)……俺老根據地哪見過這!得好好兒改造一下子!」


  我說:「當然要改造!可是得慢慢的來;而且也不能要求城市完全和農村一樣!」


  她卻更不服氣了:「嘿!我早看透了!像你那腦瓜,別叫人家把你改造了!還說哩!」


  我覺得她的感覺確實要比我銳利得多,但我總以為她也是說說罷了,誰知道她不僅那麼說!她在行動上也顯得和城市的一切生活習慣不合拍!雖然也都是在一些小地方。


  那時候,機關里還沒起伙,每天給每人發一塊錢,到外邊去買來吃。有一次,我們倆到了一家飯鋪里,走到樓上,坐下了。她開口就先問價錢:「你們的炒餅多少錢一盤?」「麵條呢?」「饃饃呢?」……她一聽那跑堂的一報價錢,就把我一拉,沒等我站起來,她就在頭裡走下樓去。弄得那跑堂的莫名其妙,睜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我們幾眼。當時,真使我有點下不來台,說實話,我真想生氣!可是,她又是那樣堅決,又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她走!


  一面下樓,她說:「好貴!這哪裡是我們來的地方!」我說:「錢也夠了!」她說:「不!一頓飯吃好幾斤小米;頂農民一家子吃兩天!哪敢那麼胡花!」


  出了飯鋪,我默默地跟著她走來走去,最後,在街角上的一個小小飯攤上坐下了!還是她先開口,要了斤半棒子麵餅子、兩碗餛飩。大概她見我老不說話,怕我生氣,就格外要了一碟子熏肉,旁若無入地對我說:「別生氣了!給你改善改善生活!」


  像這類事,總還可以容忍。我想一個「農村觀點」十足的「土豹子」,總是難免的;慢慢總會改變過來……


  哪知她並不!


  那時,機關里來了不少才參加工作的新同志,有男的也有女的。她竟不看場合,常常當著他們的面,一板正經地批評起我來。她見我抽紙煙,就又有了話了:「看你真會享受!身邊就留不住一個隔宿的錢!給孩子做小褂還沒布呢!一支連一支的抽!也不怕薰得慌!你忘了?在山裡,向房東要一把爛煙,合上大芝麻葉抽,不也是過了?」


  開始,我笑著說:「這可不是在抬頭灣啦!環境不同了呵!」


  她卻有了氣了啦:「我不待說你!環境變了,你發了財啦?沒了錢了,你還不是又把人家扔在地上的煙屁股撿起來,卷著抽!」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的臉,「唰」的就紅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青年男女同志們,本來看得就很興趣;這時候,就有人天真活潑地嚷起來:「哈哈!臉紅啦!臉紅啦!」站在一旁的同志也馬上隨聲附和,並且大鼓其掌:「紅啦!紅啦!」這一嚷,我的臉,果真更加發燙了!


  ……


  我發覺,她自從來北京以後,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邊,她的狹隘、保守、固執……越來越明顯,即使是她自己也知道錯了,她也不認輸!我對她的一切的規動和批評,完全是耳邊風,常常是,我才一開口,她就提出了一大堆的問題來難我:「我們是來改造城市的;還是讓城市來改造我們廣「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展節約,反對浪費?」「我們是不是應該保持艱苦奮鬥、簡單樸素的作風?」等等。她所說的確實也都是正確的,因此,弄的我也無言答對,這樣一來,她也就更理直氣壯了,彷彿真理和正義,完全是在她的一邊;而我,倒像是犯了錯誤了!她幾次很嚴肅地勸我:「需要好好的反省一下!」


  我有什麼可反省的呢?我自己固然有些缺點,但並不像她說的那樣嚴重,除了沉默,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再也不能沉默了!我們破例的吵了一架,這在我們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


  在今年六七月間,連日雨天,報上不斷登著冀中和冀西一帶鬧水災的消息;突然,她的精神也就隨著緊張起來!每天報來,她就搶著去看。我發現,她是專門在找報上所列舉的水患成災的縣份和村名……她一面讀著,不斷地發出驚嘆「呵呵!怎麼得了呀?才翻了身的農民,還沒緩過氣來,地又叫淹了!呵呵……」


  有一次,我正在整理各地災情的材料,她看著報,就大聲嚷了起來:「這怎麼著好呵!俺村的地全叫淹了!嚼呀!日子怎麼著過呀!我娘又該挨餓了呵!怎麼著呵?噯!說呀!你說呀!」這我才發覺她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出口說了句俏皮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沒法治!黨和政府自會想辦法,你提心也征然!」冷不防,她一伸手,一指頭直通到我的額角上:「沒良心的鬼!你忘了本啦,這十年來誰養活你來著?」我說:「反正不是你家!」她卻真的又生我的氣了:「你進了城就把廣大農民志啦?你是什麼觀點?你是什麼思想?光他媽的會說漂亮話!」我說:「誰比得上你的思想!『響噹噹』的好成份!又是工人階級出身!」她把桌子一拍:「放你媽的臭屁!你別諷刺人啦!」就再也不理我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過了幾天,我恰好得了一筆稿費:夠買一雙皮鞋,買一條紙煙,還可以看一次電影,吃一次「冰其林」……我很高興,我把錢放在枕頭心裡.不讓她知道。


  第二天,我正準備取錢上街,錢卻怎麼找也找不見了,心裡真著急。我只好問她:「我的錢呢?」她說:「什麼?錢?哪裡來的錢?你交給誰啦?」我繼續找,直找得頭上冒煙!她卻「噗嗤」一聲笑了!我知道準是她拿了,於是我就很正地說:「這線不是我的!」「得了!你別唬弄我沒文化了!稿費單上還有你的名字呢!」「是,是,我這錢,我有用處!我要去買一套『幹部必讀』——十二本書!好好加強理論學習,比什麼也重要!」「誰還知不道誰哩!加強你的『冰雞寧』,『煙鬥牌』煙去吧!」我一看不對頭,只好懇求了:「你拿一半行不行?」她卻說:「我早給家奪走了!」我不免吃了一驚:「真的?」她說:「唬弄鬼!」


  我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嗓音,「這錢是我的!你不應該不哼一聲就沒收了!」哪知她的嗓音更大:「你沒花過我的錢?間斷作的花被面,你的毛背心……是誰的錢買的?」我說:「不稀罕!反正你得檢討檢討,你這樣做對不對?」她說:「對!家裡鬧水災,不該救濟救濟么?」我說,「你把錢捐給救災委員傳會,那就算你的思想意識強,為什麼給自己家裡寄呀--那還不是自私自利農民意識!」她卻真的火了:「反正比浪費強!錢我是寄走了!你看著辦吧!」我說:「咱們分家!」她說:「馬上分!今兒格黑價(今天晚上)你就不行蓋我的被子!」我說:「好好好!」我一扭頭就走了……


  說也笑人,為了這麼芝麻粒大的一點事,我們三天沒說


  話,而且覺得很傷腦筋!恰好星期六那天晚上,機關內部組織了一個音樂晚會,會跳舞的同志就自動的跳起舞來,這正好解悶,我就去參加了!


  我正下場,忽然發現:她抱著孩子來了!一看她的神色,知道糟了!她氣沖沖地,直竄到我的面前,把孩子住我懷裡一塞:「你倒會散心!孩子有你一半責任,我抱夠了!你抱抱吧!」我說:「跳完這一場就回去!」她二話沒說,把孩子往旁邊的「沙發」上一撩,雄赳赳地走了……


  孩子不見他媽,就「哇哇」地嚎啕起來,和著手風琴的伴奏,發出一種奇怪的音樂,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我扛著臉,抱起孩子,回到卧室里去。只見她伏在桌上寫字呢!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後一看,原來她在給我寫信:「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她發覺我來,馬上又把紙撕了!


  孩子見了媽,掛著兩行眼淚,笑著,跳著,「哇!哇!」地叫,向她撲去,她才接過孩子,解開懷來餵奶。一面走到門邊,背貼著門,向我命令地說:「不許走!咱們談判談判!」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這些雖然都是非原則問題,但也恰好正在這些非原則問題上面,我們之間的感情,開始有了裂痕!結婚以來,我彷彿才發現我們的感情、愛好、趣味……差別是這樣的大!


  她對我,越看越不順眼,而我也一樣,漸漸就連她一些不值一提的地方,我也看不慣了!比方:發下了新制服,同樣是灰布「列寧裝」,旁的女同志們穿上了,就另一個樣兒:八角帽往後腦瓜上一蓋,額前露出蓬鬆的散發,腰帶一束,走起路來兩腳成一條直線,就顯得那麼洒脫而自然……而她呢,怕帽子被風吹掉似的,戴得畢恭畢正,帽沿直挨眉邊,走在柏油馬路上,還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樣子,兩腿向里微彎,邁著八字步,一播一擺,土氣十足……我這些感覺,我也知道是小資產階級的,當然不敢放到桌子面上去講!但總之一句話:她使我越來越感覺過不去,甚至我曾經想到:我們的夫婦關係是否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幸好,不久她被分配到另一個機關去工作了!我歡歡喜喜的打發她走了,精神上好像反倒輕鬆了許多!


  我想她這種狹隘、保守、固執……恐怕很難有所改變的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我們分手以後,約模有個半月的時光,她連電話也沒來過一個。卻對旁人說:離了我她也能活!


  可是,我卻不能!即使我對她有很多不滿。然而孩子總還是十分可愛的!我一想起那孩子的烏亮墨黑的大圓眼,和他那「牙牙」欲語的神氣……我就十分懷念!終於還是我先去找她去了!哪知道一見她,她卻向我一揮手:「今天工作太忙,改日來吧廣


  我說她真是個倔強的人。這評語,越來越覺得確切了!特別是又發生了幾件事情以後。


  當她到了那機關不久,找來了一個保姆:姓陳,叫小娟。樣子很靈俐,她爸爸是個蹬三輪的工人。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在她機關里。那「老媽子房」里的掌柜,領著小娟來上工。一進門,抬著我們倆,對小娟說:這是小少爺的母親,這是……」


  小娟畢恭畢正的向她鞠了個躬。叫了一聲:「太太!」哪知道我的妻,一聽「太太」兩個字,就像是叫蠍子螫著了似的嚷起來:「呀!呀!別叫別叫!我不是『太太』!我是我是……我們解放軍裡頭沒有『太太』!我姓張.你叫我張同志好了!記住!我叫張同志!要不你就叫我大姐!」我說著就把小娟拉到炕上,和她並排坐下了。弄的那「老媽子房」的掌柜。


  先是奇怪,接著也笑了:「對對!叫張同志!『太太』那名兒,嘿嘿!不時新了!太封建!太封建!」


  我的妻馬上就給小娟上起政治課來:說她自己也是個窮人,曾經受過舊社會的壓迫;後來共產黨來了,她就參加了革命,得到了解放……因為工作太忙,孩子照顧不了,所以請小娟來幫忙,這樣,她對小娟說:你也是參加了革命工作,咱們一律平等!和舊社會在老媽子完全不一樣……等等。


  小娟聽得很高興,不住嘴地說:「您說得真好!您說得真好!」小娟這孩子,雖說是靈倒,可是記性並不好!一不小心,常常又叫「太太」了!每逢這功夫,我的妻決不放鬆,一定及時糾正,並且又得上一堂政治課!弄得小娟反倒很不安了!


  自從小娟來了以後,我的妻幾次三番給我打電話:要我給小娟找識字課本、執筆墨紙硯……並且還給她訂了學習計劃:一天認五個字、寫一張仿……一星期還有一堂政治課。我的妻自任文化教員兼政治教員。


  每次周末的晚上,我去找她的時候,總是見她在給小娟上課,一板正經地念道:「窮人、要、翻身、團結、一條心、永遠、跟著、共產黨、前進」小娟就跟著念:「窮、人、要、翻、身」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感動了!心想:她真是個倔強的人呵!


  有一次周末的傍晚,我們從東長安街散步回來,看見「七星舞廳」門口,圍著一圈人。過去一看:只見有一個胖子,西服筆挺,像個紳士,一手抓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一手張著五個紅蘿蔔般粗的手指,「劈!劈!拍!拍!」直向那小孩的臉上亂打,恨不得一巴掌就劈開他的腦瓜!那小孩穿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軍裝,猴頭猴腦,兩耳透明,直流口水……殺豬般地嚷著:「娘噯!娘噯!」嘴角的左右,掛下了兩道紫血……


  看破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抄著手的、微彎著頭的、口含著煙捲兒的……但是,都很坦然!


  這情景,在我看來,也已經是很生疏的了!覺得很不順眼,正想問問,忽聽得人群里有人喝道:


  「住手!你憑什麼壓迫人!」嗓音又尖又高。


  一瞬眼間,我突然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是我的妻!這時候,她昂頭挺胸地站在那胖子的面前,正像武俠小說里所描寫的——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容的神氣!我突然覺得精神上有點震動,但同時,馬上又模糊地想:她真是好管閑事!不知道怎麼著才好……


  那胖子仍然一手擰住那小孩不放,一手貼到花領結上,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向圍著的人們說:「這小手,太可惡,太可惡!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壓迫人,其實,不然!我這個舞廳,是在人民政府里登記了的,是正當的營業,是高尚的娛樂!拿捐,拿稅……而他,這孩子,卻用石頭子兒,往裡——」他一揮手:「扔!如果,把我的客人們,全攆走了,那麼,我——又當如何呢……」他還想接著演講,卻叫我的妻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得對!這孩子扔石頭子兒,也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可是,我們是有政府的有秩序的!不是無政府主義!就說他犯了天大的法,也應該送政府法辦!你有什麼權力隨便打人?嗯?有什麼權力?你打得他滿嘴流血,好像你還受了屈似的?嗯?讓大伙兒評評理!」


  這時候,人群里就有人嚷起來:「對對對!這同志說得對!」有一個苦力模樣的人,也就走到那胖子面前,轉過身來,指著那胖子向大伙兒說:「這位先生說的不僅!這小孩兒是往舞廳里扔了一個石頭子兒!我親眼看見的……」


  胖子馬上微笑點頭,「諸位聽著!不假吧!光憑我一個人說不行!不行!」


  那苦力接著說:「可惜這位先生說得不全!那小孩兒憑嗎平白無故的扔石頭子兒哩?是那麼一回事兒:剛才他在舞廳門口向客人們要錢,這位先生攆他走,他走慢了一步,這位先生『拍!』的給了他一個響鍋貼(耳光)!回頭,過了一會兒,這小孩就扔了個石頭子兒,就又叫這位先生抓住了。這我也是親眼看見的!現時不是那個世道了,是人就得說實話!」


  胖子顯得有點不安了,掏出一塊小花手絹來不住地擦額角,對我的妻說:「同志!我認錯行不行?」說著掏出了一張五百元的人民券,向那小孩一伸:「給!實精吃!哈哈!」


  那被打了一頓的小孩,好像一切的仇恨,馬上就消失了!把嘴角的血一擦,正想伸手去接,卻馬上被我的妻喝住了:「別拿!太便宜啦!一頓巴掌只值五百塊錢?」


  胖子馬上伸手到口袋裡,慷慨地說:「再加二百!」


  我的妻卻發了大火啦:「嗯!你真明白!你以為還在舊社會--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鬼上樹?哪怕你掏一百萬人民券,也不能允許你隨便壓迫人;隨便破壞人民政府的威信!走!咱們到派出所去!咱們是有政府的!」


  圍著的人也就說:「對對!」


  結果還是到了派出所。


  那胖子先生認了錯,表示切實悔過。於是罰了他二千元人民券,賠償給那小孩作醫藥費。同時也批評了那小孩,以後不要扔石頭子兒。


  我跟隨著我的妻從派出所回來,她很興奮地問我:「剛才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我說:「我有什麼說的!那樣的事,在城市裡多得很,憑你一個人就管清了?這是社會問題,得慢慢……」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叫她打斷了:「去雞已的吧!不吃你這一套!我就要管!這是新社會,我就不讓隨便壓迫人!我就不讓隨便破壞咱們政府的威信!咱們是有政府的,不是無政府主義!」我連忙說:「對對對!正確!」同時也覺得有點好笑,我真想說:什麼叫「無政府主義」?你知道么?瞎用新名辭兒!可是,我知道這句話是說不得的!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呵!我開始分析:她對舊社會的習慣為什麼那樣辦憎恨?絕無妥協調和的餘地!我想,這和她


  自己切身的經歷是分不開的。


  她出身在貧農的家庭,十一歲上就被用五斗三升高粱賣給人家當了童養媳。受盡了人間一切的辛酸,她的身上、頭上、眉梢上……至今還留著被婆婆和早先的丈夫用燒火棍打的、擀麵杖打的、用剪子絞的傷痕!共產黨來了,她就毅然決然地參加了革命!為著自己的命運戰鬥!革命對於她,真可以說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絕無後退的路!


  她曾經在游擊區跳溝爬牆,和日本人、漢奸搏鬥!她的手殺過人……


  她曾經在老山溝里的軍火工廠里,製造子彈、裝配步槍……響了突擊生產,把右手的食指在「壓力機」上撞下了一小書指頭,成了一個疙瘩……


  日本人來「掃蕩」了!她率領著一班女工,連夜搶著機器,淌過齊大腿根的水去「堅壁」。因此落下了「寒腿」的病,每逢陰雨,至今還隱隱發病……


  有一次深夜,工廠失火,她奮勇當先,率領了二十五個女工去搶救器材,差一點沒燒死在火里……


  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裡,她開始學習認字,寫字……終於學成了「粗通文字」……


  在一九四四年,她當選了「勞動英雄」。出席晉察冀邊區第二屆英模大會,我記得當她在大會上作完了典型報告的末了,她舉著胳膊宣誓似地說:「……在舊社會裡我是個老幾?我只值五斗三升高梁米!這會兒大伙兒說我是英雄!叫我來開會,讓我上台說話……唉!沒有共產黨哪會有我呵!我願意為著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徹底的解放,流盡我最後一滴血!」——那時候我在大會上擔任收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組織上分配我給她寫傳記,我們整整談了三個晚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愛上了她。



  我們結婚三年,直到今天我彷彿才對她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


  那一切的苦難,使她變得倔強。今天她來到城市,和這城市所遺留的舊習慣,她不妥協,不遷就,她立志要改造這城市!因此,有些地方她就顯得固執、狹隘……甚至顯得很不虛心了!特別是對於我更是如此。也因此使得我們之間的感情有了裂痕!但我對她依然還很留戀,還沒有決心和勇氣斷然和她決裂!特別是當我比較清醒的時候,仔細想來,我們之間的一切衝突和糾紛,原本都是一些極其瑣碎的小節,並非是生活裡邊最根本的東西!所以我決。心用理智和忍耐,甚至還就,來幫助她克服某些缺點!


  我以為,我對她的分析和結論,已經是很完滿很公平,而且沒得這樣做,對我來說是彷彿將要犧牲一些什麼!


  哪知道她還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


  首先是她的某些觀點和生活方式也在改變著:最明顯的例子是:她現在所擔任的工作是女工工作,在那些女工裡邊,也有不少擦粉抹口紅的,也有不少腦袋像個「草雞窩」的……可是她和她們很能接近,已經變得很親近……有一次,我故意問她:「你不是很討厭那些擦粉林口紅,頭髮像『草雞窩』的人么?」她卻很認真地教訓起我來了:「你不能從形式上、生活習慣上去看問題!她們在舊社會都是被壓迫的人!她們迫切需要解放!同志!狹隘的保守觀點要不得!」哈哈!


  她又學了一套新理論啦!


  同時,她自己在服裝上也變得整潔起來了!「他媽的」「雞巴」……一類的口頭語也沒有了!見了生人也顯得很有禮貌!還使我奇怪的是:她在小市上也買了一雙舊皮鞋,途是集會、遊行的時候就穿上了!回來,又趕忙脫了,很小心地藏到床底下的一個小木匣里……我逗她說:「小心讓城市把你改造了啊!」她說:「組織上號召過我們:現在我們新國家成立了!我們的行動、態度,要代表大國家的精神;風紀扣要扣好,走路不要東張西望;不要一面走一面吃東西,在可能條件下要講究整潔樸素,不腐化不浪費就行!」我暗暗地想:女同志到底是愛漂亮的呵!但在某些基本問題上,她不容易接受人家的意見,不認錯的毛病,恐怕是很難改變的!


  可是隨著時間的前進,我又發現我對她的了解不但不完全,而且是相反的!我總還是習慣從形式上去看問題!


  有一次周末,我去看她,她獨自抱著孩子坐在炕角里沉思。我說:「小娟呢?她吃飯去了?」她不安地說:「不!她走了!」接著她就告訴我:她們機關里有一個本地做飯的大師傅,有一隻懷錶,在昨天早晨開飯的時候不見了!恰好這時候,只有小娟到伙房裡去倒過水,旁人沒去過!同時,早先機關里在拾掇大客廳的時候,她撿了幾個扣子。所以就有人懷疑那隻表也是她拿的!另外,早先有些同志也嚷嚷過,有的說丟了個化學梳子,有的說丟了一塊毛巾……那大師傅也沒和別的同志商量,就去找我的妻,肯定說那隻表是小娟拿的!要我的妻向小姐追究。於是,她就問小娟拿了那隻表沒有?問的小娟直啼哭,一口咬定說:沒拿!並且說:「大姐!要是我拿了,就算對不起您的一片好心!」小娟這孩子個性太強,受不了這,馬上非走不解!擋也擋不住!


  可是,就在這天晚上,大師傅自己又把表找著了!


  這一下,我的妻的激動和不安,真是無法形容!翻來複


  去,一夜沒睡好覺!她對我說,機關里那麼多的人為什麼不懷疑旁人,偏偏就懷疑是小娟拿的表?你說老幹部們都受過鍛煉,決計不會拿的,這倒也是理由;可是機關里留用的舊人員很多,他們也沒受過革命鍛煉,那麼為什麼不懷疑是他們拿的呢?她說:「這是什麼觀點?這還不是小看窮人么?」我說:「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雞毛蒜皮的一點事!」她說:「什麼?這是思想問題哩!」


  第二天清早,她讓我陪她到小娟家裡去走一趟。我說:「那又何必呢!人已經走了!要是讓她知道表又找著了,她爸爸說我們誣賴人!老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對我們的影響很不好!」


  她說:「不!我們錯了,為什麼不認錯呢?要不,小娟一輩子一想起這件事,就要傷心!影響更不好!」


  可是,我還是認為不去的好!說實話,也就是說:我沒有那樣大的勇氣!她說:「你給看孩子,我去!」我又怕孩子啼哭了沒法治!只好硬著頭皮,抱著孩子跟她走了!


  到了小娟家裡,只見她爸爸在拾掇車子,一見我們,就顯得很尷尬說:「那表的事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就揍了她一頓!對她說:咱們人窮志不窮!要是你真的拿了,我的老臉往那裡撂?你不說真話,非打死你不解!剛才,我又接了她一陣子!她可還是一口咬定:沒拿!我正想找您去說說,我這孩子頂老實,手也嚴實,敢情也不準是她拿的!」


  我聽了,胸口直打撲通,而她反倒很鎮靜很自然,微笑著說:「不!大伯!我是來賠不是的!表已經找著了!不是小娟拿的!請你原諒!」


  正在這時候,小娟從屋裡出來了!紅腫著雙眼,撲到我的妻的懷裡,兩肩一聳一聳地哭了!我的妻摸著她的小辮,輕聲地說:「小娟!你怪我不?」小娟哽咽著說:「不!大姐!您是,您是個,好人!您待我的好處,我,我,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我發現:我的妻的眼裡,「撲索索」地掉下兩顆黃豆大的淚點,滴到小娟的頭上!


  我們結婚三年,我還是第一次在人面前見她掉淚,那麼個倔強的人呵!怎麼今天也哭啦!


  從這以後,我有好幾天感到不安,我在她身上發現了不少新的東西,而正是我所沒有的!也正是我所感覺她表現狹隘、保守、固執……的地方!也正從這些地方,我們的感情開始有了裂痕!我想到夫婦之間的感情到底應該建築在什麼基礎上……我們結婚三年,到今天,我彷彿才覺得對她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我真應該後悔,真應該像她過去屢次嚴肅地向我說過的:需要好好地反省一下了!


  我正想不等到周末,就找她去深談一次,恰好那天傍晚,我正在整理勞資關係的材料,她倒來找我了!我覺得有些不尋常,因為在平時她是輕易不來找我的!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沒事就不許來找你么?」坐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最後,她說:「到你們屋頂平台上去坐坐好么」』我說:「好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有點發跳,我怕要發生什麼不能推測的事情了……


  到了屋頂上,坐了一會兒,她忽然說:「我犯了錯誤了!」我不覺吃了一驚:「什麼?」她笑了,說:「也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接著她就說:昨天她們區里,西單商場有一家皮鞋鋪里的一個掌柜,嫌學徒晚上到區里開會回去晚了,把那學徒罵了個狗血噴頭。那學徒找區工會辦事處,她一聽就生了氣,跑到那鋪子里把那掌柜訓了個眼發藍!走路的人都圍過來看,覺得很奇怪。今天區里開檢討會,同志們批評她:工作方式太簡單;親自和掌柜吵架,對那學徒也沒好處,有點「包辦代替」,群眾影響也不好!並且還批評她的工作一貫有點太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社會改造好。同時太不講究


  工作的方式方法……。


  她說完了,嘆了口氣,把頭靠到我的胸前,半仰著臉問我:「這該怎麼著好?」我說:「你沒接受批評吧?」她搖了搖頭:「那裡!自己錯了,還能不接受?那怎麼算是個同志呢?我都坦白地接受了!」我說:「那就算了!還有什麼難過的呢!」她忽然緊握著我的手說:「唉!只怪自己文化、理論水平太低!政策掌握得不穩!不能很好地完成黨所給我的任務!以後你好好幫我提高吧!」


  我說:「這是一方面。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的優點忽略了!比方拿我來說:文化上——初中畢業;革命歷史——和你一樣;工作職位——我是個資料科科長;每天所接觸的是工作材料、總結報告;腦子裡成天轉著的是——黨的政策。按理說,對於現實生活裡邊所發生的問題,應該比你有更銳利的感覺,應該更是是非分明。可是在這些方面我還不如你!——你不要笑!這是真話。我參加革命的時間不算短了!可是在我的思想感情裡邊,依然還保留著一部分小資產階級脫離現實生活的成份!和工農的思想感情,特別是在感情上,還有一定的距離,舊的生活習慣和愛好,仍然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甚至是不自覺的。——你有這個感覺嗎?而你呢?雖說文化水準、理論知識、工作職位都比我低——這也是真話。可是你倔強、堅定、樸素、增愛分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有著很深的階級仇恨。心和同情。心。可是你確實也有點急躁情緒——恨不得一個早起的功夫就把社會改造好。因此,常常喜歡用簡單的工作方法方式,問題想得不夠深不夠遠。你和我的這些缺點,都會阻礙我們的進步,不能更好地來完成黨所給予我們的任務。我相信:在黨的教育下加上自己的努力,我們一定都會很快進步的!你記得我們在『抬頭灣』的時候,同志們不是曾經好意地和我們開過玩笑嗎,說:『看你這兩口子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我看,我們倒是真要在這些方面彼此取長補短,好好地結合一下呢……」我像演講似地說了不少話,要是在往日,準是早被她卡斷了!可是,她今天聽得好像很入神,並不討厭,我說一句,她點一下頭,當我說完了,她突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以後,我們再見面的時候,不要老是說些婆婆媽媽的話;像今天這樣多談些問題,該多好啊!」


  我為她那誠懇的真摯的態度感動了!我的心又突突地發跳了!我向四面一望,但見四野的紅牆綠瓦和那青翠堅實的松柏,發出一片光芒。一朵白雲,在那又高又藍的天邊飛過……夕陽照到她的臉上,映出一片紅霞。微風拂著她那蓬鬆的額發,她閉著眼睛……我忽然發現她怎麼變得那樣美麗了呵!我不自覺地俯下臉去,吻著她的臉……彷彿回復到了我們過去初戀時的,那些幸福的時光。她用手輕輕地推開了我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去喂孩子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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