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文 | 周黎明

對張藝謀新片《長城》的反響,酷似一個多月前美國總統大選引發的軒然大波。與其說是評論,不如說是站隊。選舉結果出來後,我的朋友圈出現了「如果你支持川普,就把我拉黑吧」那樣的帖子;這回,標題換成「如果你喜歡《長城》,請自動拉黑我」。選舉前後,美國主流媒體排山倒海罵川普;《長城》公映後,有話語權的人基本上屬於吐槽派。


如果你只看美國的報刊和電視,你無論如何無法想像川普會當選;如果你只閱讀成文的評論,恐怕也難以理解為什麼《長城》的票房能一舉炒熱這個死灰的賀歲檔。


秘密在於,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他們認為川普的主張是對的;同理,這個沉默的大多數也認為《長城》是好看的。其實,在網路年代,他們並不是完全無聲的,臉書或者微博的跟帖到處晃動著他們的身影。只不過,他們或許拙於口舌,或者不屑一顧,總之缺乏精英的表達能力或表達慾望。


我是否該拉黑那些要求主動拉黑的朋友?我贊同川普的某些主張,但反對他的另一些主張,覺得他的人品是有問題的,同時又覺得那又無礙。我並不覺得《長城》是爛片,作為娛樂片完全值得一看,但我也不認為它是傳播文化的理想載體。這樣吧,我把自己對於該片的想法完整說出來,朋友們自己決定是否應該把我拉黑。

▍評判標準


讓我們假設一系列的問題,看看《長城》究竟應該怎麼定位,怎麼評判。


首先,中國電影應不應該拍自己的商業大片?


你一定會說:「這不是廢話嘛!」現在聽起來是廢話,但擱在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這是很多電影專家眾口一詞反對的。那時代,拍了成功商業片為片廠賺了大錢的導演甚至在同行面前是抬不起頭來的。


即便在今天,我依然不時聽到某些老先生在會議上論壇上炮轟商業大片,認為那是墮落。他們不是不喜歡某部商業片,而是全盤否定電影的娛樂屬性。誇張地說,他們寧可中國電影放棄百分之九十九的市場份額,也要保全電影作為藝術或道德教化的處女身。

那麼第二個問題來了:張藝謀有沒有權利拍攝商業大片?


相信多數人的回答是:他當然有這個權利,問題是……


問題我們留到後面詳談。OK,他有這個權利,那麼我們評價他的時候,是不是應該用商業大片的標準來評價,而不是用《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的標準。


癥結在這兒:我們在評價張藝謀新片時,永遠在尋找它在他整個創作坐標中的位置。這是人情之常,但未必公正客觀。有評論說:「如果這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如果是出自新導演之手呢?如果是斯皮爾伯格拍的呢?假設你把《長城》放到十個截然不同的導演坐標里,得出的評分是相同的,那麼,你確實排除了所有的主觀干擾,做到了純粹就作品論作品。


誠然,多數人做不到這一點。比如湯姆·漢克斯在多部影片中的表演完全夠格獲奧斯卡提名,但就是得不到提名。美國影評人說:「我們把他的偉大當做理所當然了。」(We have taken his greatness for granted.)但奧斯卡評委們對斯特里普卻不是這樣。要說這裡有雙重標準怕是低估了,應該是N重標準。正如藝術是多樣的,藝術評判也難以完全客觀一致。但在唾沫橫飛的環境里,那至少應該是一個努力的方向。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張藝謀在影廳


在我看來,說《長城》不如他上世紀的舊作,就如同說蘋果吃起來不像梨子。本來就不應該用同一個標準來評判。

我們也不應該拿它跟《千里走單騎》和《歸來》去比較,這兩部雖然不是奔獎項去的小眾文藝片,但依然在正劇(drama)範疇里,因此不能以受眾多寡作為成敗標尺。


具有可比性的,是《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十面埋伏》這三部。前兩部所引發的爭議,主要停留在思想內涵這個層面,即有些評論人認為影片的主題是反動的,潛藏著為獨裁辯護的因子。香港某些影評人認為《十面埋伏》也有某種隱喻,但內地多半沒往那個層面審視。可見,思想性的東西有時是詮釋出來的。


我覺得在張藝謀的作品裡,最接近《長城》的是《十面埋伏》,都是純粹的娛樂片;兩者的區別是,《十面埋伏》主要玩劇情,輔之於舞蹈、竹林、雪地等視覺奇觀;而《長城》則主要炫耀奇觀,劇情則削減到最低的功能性地位。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十面埋伏》海報


說到這兒,有一個杞人憂天的問題可以拿出來討論:張藝謀到現在這個階段,若一味拍攝這類爆米花影片,對於他自己是否值得?這無關權利,而是個人選擇(以及公司的盈利)。多數人會通過商業上的勝利,為自己贏得藝術表現及思想表達的空間;再不濟,則商業和藝術雙軌並行。


商業作品本質上是為了取悅別人,而藝術片本質上是滿足自己;年歲越大,討好別人的需求便會降低,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會更加沉澱而不浮躁。


當然,不是每個電影導演都能在商業和藝術兩個領域自如轉換,多數只能專註或偏向其中之一。尤其是側重個人表達的作品,若想同時取得高票房,並非絕無可能,但往往有很大的偶然性。


21世紀以來,或者說中國電影市場化以來,張藝謀導演有少量相對純粹的文藝片,也有相對純粹的商業片,但效果最不理想(當然這是我個人判斷)是那幾部商業藝術兼顧的作品。


《長城》是純粹的商業片娛樂片,定位非常清晰,絕對不會犯《黃金甲》《金陵十三釵》的毛病。因此,我們在評判時,也應該找準定位,罵人也該罵到點上。準確說應該是罵作品,專業的評論不應該是罵人的。


▍打怪的樂趣或無趣


如果我們認同《長城》是一部打怪片,那就用打怪片的標準來看待它,評判它。


無疑,世界上的打怪片有高下之分。《長城》不是一部高級打怪片,因為它缺乏高級打怪片所呈現的集體無意識或特效進步。第一部《侏羅紀公園》的革命性在於它令人瞠目結舌的特效,1950年代日本的哥斯拉雖然特效極其拙劣,但無意中點出了當時人們對於原子彈等核武器的恐懼,而1933年的老版《金剛》既展現出當年的突破性技術,同時暗合了當年美國對於跨種族婚戀的憂慮,因此,不僅票房大賣,而且一舉成為經典。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93年《侏羅紀公園》電影劇照


《長城》的特效是夠水準的,但跟現有的影片相比它沒有質的飛躍。(同一畫面出現30萬隻怪獸,這種量的飛越是毫無意義的。)關鍵是饕餮的形象本身,並沒有跳出哥斯拉、恐龍的框架,你給它再多《山海經》的文化背景都是白搭,原本就是一個神話動物,比拼的是電影創作者的想像力。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長城》中的怪獸饕餮


迪士尼動畫片《木蘭》中那條木須龍非常小,但塑造得極為成功。所以,大小不是關鍵,或者說,觀眾早已超越了被虛擬的兇猛動物嚇倒的階段,得給我們一點新玩意兒。


再來說故事。我看到的多數評論,說《長城》劇情單薄。這的確是不足之處,但影片若在國際市場上成功,這也會是它的功勞之一。對於不熟悉中國故事的老外來說,一個複雜的故事會讓他們暈頭轉向。


吳宇森的《赤壁》把三國簡化成那樣,老外還是看得雲里霧裡。你如果覺得只有最高級的文化才能走出去,那你讓老外去讀《紅樓夢》,試試有幾個能讀完第一章。


在中國大賣的外國片,多半都是故事很簡單的,其中不少還上了他們本國的年度爛片榜哩。


撇開文化輸出的因素,簡單故事也未必不能造就好電影。2015年喬治·米勒的《瘋狂的麥克斯》,故事比《長城》還單薄,但照樣好評如潮,靠的是視覺上的調調。《長城》則依靠導演最擅長的團體操美學。作用於感官的奇觀場面,一向是觀眾喜歡大片的重要原因。《長城》嚴格按照商業片的劇作法,三幕結構,賣點是三場打怪戲,一場比一場遞進。故事只是這些打怪場景的晾衣繩而已。


我判斷這類影片的故事,是看放映的時候能否找到邏輯破綻。回家細想,漏洞比乞丐衣服上的洞還多,幾乎沒有一部經得起琢磨。但只要漏洞別大到被我現場捉住,我就認為是合格的。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這是因為,堵漏洞需要很多的台詞講解,劉德華的角色要放大十倍,那會打亂影片的整體節奏,所以,電影不是科幻小說,做不到嚴絲合縫。


我覺得《長城》要比好萊塢的《哥斯拉》強得多,怪獸的隊形組合遠比路人尖叫奔跑更有看頭,而且故事和人物也遠超《哥斯拉》,《長城》至少是及格的,而《哥斯拉》是不及格的。


如果把外星人也當做怪物,我覺得《長城》的總體成績跟2005年的《世界之戰》大致相當,節奏非常緊湊,沒有尿點,也不讓你立馬找出破綻,但看完就忘了,不會留下新版《金剛》那樣的感慨和回味。


《長城》的節奏是有代價的,那就是人物刻畫。那些我們認為應該有背景故事、顯示個人魅力的明星,其實都是龍套而已。這是很多人心理上不能接受的。所以,吐槽的重點之一是數一數某些明星有幾行台詞。如果把這些明星換成稱職的群眾演員,這類吐槽就消失了,但影片的賣相也會受到損害。大家看到《長城》的陣容,誤以為是一部群戲,其實不是,它有兩個主演,四五個配角,其他的連配角都算不上。如果把每個明星的戲份擴充到他們當男一號的長度,那就成90集連續劇了。

周黎明: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長城》官方海報


在藝術的金字塔上,打怪片的段位不高,它以提供簡單刺激為終極目標,比打怪遊戲高不了太多。這大概是很多人討厭該片的內在原因,恐怕也是普通觀眾愛看的原因。至於「信任」這個主題,儘管政治正確,但絕非賣點,而且也不是中華民族獨有的特點。


一部影片能走到國際市場,跟它在本土能否吸引眾多觀眾是一樣的,不是因為它隱含著先進的觀念,而是好看。觀念、文化什麼的,都是副產品。再說,即便《長城》在海外大賣,無非就是宣傳了一些中國符號而已,而由中國導演執導筒,這些中國符號所使用的準確性要高於外國導演。所以,這不應該本末倒置。


文化輸出是孔子學院的事兒,不是電影公司的職責。但該片所遭遇的文化衝突和交融,則是值得分析的。比如,有些觀眾發現中英文字幕偶爾不合,這不是翻譯水準不夠,而是刻意為之的處理,旨在幫助文化跨越。比如,「契丹」沒有翻譯成約定俗成的Khitan,而翻成「山裡的部落」(hill tribes),原因很明顯,老外沒有這個背景知識,而且在這個故事裡,他們也不需要這一知識,直譯成「Khitan」只會妨礙他們的理解。


同樣的手法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用得更廣泛,更極致,跟《長城》是異曲同工的(雖然兩片的性質完全不同)。字幕的翻譯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其他如人物的設置等均有文化隔閡,我們覺得光給出五軍是不夠的,我們在100分鐘內能接受更多五軍的劇情容量,換成一個對中國的了解僅限於長城和故宮的老外呢,本片恐怕已經造成他們的大腦超載了。


影片的宣傳資料強調有多少個好萊塢大編劇參與本片,團隊有多大,場面有多大,最終是為了觀眾群也相應增大。但換個角度,大的東西多半是沒有鋒芒缺少稜角的,但大的好處是最大限度滿足大眾的需求,尤其是娛樂需求。我覺得本片是做到了的。


現在可以拉黑我了。


【注】本文原標題為《罵的正確打開方式》


【作者簡介】


周黎明|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文化評論人。


【精華推薦】


·END·


大家∣思想流經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本微信號內容均為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轉載將追究法律責任,版權合作請聯繫ipress@foxmail.com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家 的精彩文章:

閆紅:同因女人上梁山,魯智深與宋江的兩種不同活法
陳念萱:無論貧富,人人都愛這碗台式肉燥飯
所有上過大學的女生,都應該知道的兩個人
楊時暘:《長城》,當批評張藝謀成為政治正確

TAG:騰訊·大家 |

您可能感興趣

如果《長城》是王晶的作品,那就是優秀之作 | 大家
「小說的生動」與「科普的正確」——《三體》作為科幻小說的優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