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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同因女人上梁山,魯智深與宋江的兩種不同活法

閆紅:同因女人上梁山,魯智深與宋江的兩種不同活法



翻開名著見真相

你真的讀懂了嗎?


文 |閆紅


▍一


小時候看過一篇童話,叫做《幸運兒和倒霉蛋》,幸運兒幹啥都走運,倒霉蛋喝涼水都塞牙縫。如果要在《水滸傳》里找出兩位這麼捉對,無疑就是魯智深和宋江,他們乾的是差不多的事兒,魯智深得到福報,宋江惹下事端;魯智深輕而易舉地得道,宋江被他一心效忠的朝廷毒死。

不知道九泉之下,宋江若將自己與魯智深做個對比,是否會有沒處說理的委屈?


魯智深綽號花和尚,卻並非矮腳虎王英那等好色之人,眾所周知,他是《水滸傳》里難得地愛護女人、尤其是愛護漂亮女人的一位。其他人,要麼對美女沒概念,要麼視美女為禍水,要麼欺辱之,魯智深在其中猶如鶴立雞群。


其實宋江也救過女人,情節與魯智深非常相似,只是魯智深救過的女人,從此脫離厄運,宋江救過的女人,不是最後害了人家,就是被人家所害。


魯智深救過的第一個女人是金翠蓮。她和父母來渭州投親不著,母親忽然死了,偏她又被綽號鎮關西的鄭屠看中,索她做妾。說是要給她父親三千貫,卻只讓她父親寫了收據,並未兌現,後來金翠蓮被鄭屠的大老婆攆了出來,鄭屠倒叫店主人家看著這對父女還他錢,金氏父女愁苦哭泣,被魯智深聽見。


魯智深當即給了他們十五兩銀子作盤纏,讓他們回去收拾東西。第二天,魯智深來到旅店,鎮著店家,看金氏父女走遠,轉身去打死了鄭屠。

他逃到雁門縣,與金氏父女再度相逢,金翠蓮已經是濃妝艷飾,她遇到良人,獲得善待,衣食豐足。金老漢說,這一切「皆出於恩人。」


而宋江呢,他遇見閻婆惜時,她跟金翠蓮處境極其相似,也是投親不著,也是死了至親——她爹死了無法安葬,她媽求到宋江這裡,宋江幫她們出了喪葬費。如果這事兒到這裡就完結了,閻婆惜只怕也如金翠蓮對魯智深似的,對宋江感激不盡。但宋江經不起閻婆的攛掇,收了閻婆惜做外室,又「於女色上不十分緊要」,把人家撂在那裡。

閆紅:同因女人上梁山,魯智深與宋江的兩種不同活法



宋江與閻婆惜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婚內寂寞的閻婆惜跟宋江的同事張三好上了,加上她任性貪婪,逼得宋江殺了她。但是,如果宋江情知自己「只愛學槍使棒」,不可能好好待一個女人,果斷拒絕,哪有這一出?換成魯智深,聽到閻婆的主意,沒準都勃然大怒了。


魯智深救下的第二個女人是桃花村劉太公的閨女。桃花村附近有個桃花山,山上有伙強人,頭領叫周通,看上了劉太公的女兒,要強娶她做壓寨夫人。魯智深聽聞此事,對劉太公自稱善於說因緣,能勸周通回心轉意,冒充新娘睡在新房裡,待那周通來了,抓住就是一頓好打。


後因周通的合伙人之一李忠是魯智深的故人,周通與魯智深也算不打不成交。倆人言和之後,魯智深殷殷相勸,口稱「周家兄弟」,說:「他只有這一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她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裡不情願。依著洒家,把來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周通滿口答應。


劉太公的閨女最後嫁給誰不得而知,但起碼魯智深幫她圓滿地逃過這一劫。

宋江也從山寨土匪手中救過女人,也姓劉,是清風寨劉知寨的老婆。這劉知寨的老婆被好色鬼王英抓住了,欲行非禮,宋江考慮到劉知寨是花榮的同事,又顧慮她「是朝廷命官的恭人」,一定要王英放了她。


王英不得已答應了,這女人卻非善茬,後來在觀燈的人群里發現宋江,告到老公那裡,害得宋江花榮都被官府擒拿,作者寫得也真叫諷刺。這故事還埋下伏筆,宋江自認要對王英有個交代,強迫女中豪傑扈三娘嫁給這個好色鬼,成為宋江乾的虧心事之一。


▍二


到此時魯智深與宋江善行之差別已可見得分明,魯智深無意行善,他臨死前寫的頌子里,謙虛地說:「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他只是有惻隱之心,見不得操蛋的事兒。聽說金翠蓮的遭遇之後,他氣得晚飯都沒吃,憤憤地睡了。


在那個年代裡,女人是弱者,美麗而背景不夠強大的女人,尤其是弱者中的弱者,她們總是處於被掠奪被欺辱的危險中,於是,可巧不巧地,成了魯智深首要救助對象。


至於他救林沖,自然純屬兄弟情義,但也不能否定,林沖外表神勇,內心乏力,又有在體制內的拘泥,最容易成為亂世的受害者,魯智深對這個兄弟,有敬有愛有疼惜。


卻有一種陰謀論,說魯智深暗戀林沖的老婆,連一些很嚴肅的學者都願意採用此說,理由是,魯智深與林沖梁山再見時,對他說:「洒家自與教頭別後,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


乍一看,確實像是那麼回事,可是,只要換一種斷句法,意思就完全不同:「洒家自與教頭別後,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這就是朋友間正常的關心了。我不知道這些學者們為何要這樣厚誣古人,也許他們是出於好心,要給魯智深過於簡單的生活增加一抹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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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和魯智深


扯遠了,再來說宋江,他忠厚的外表下,實則有一種睚眥必報的兇狠。比如梁山人劫了法場之後,本欲趕緊撤退,宋江卻覺得沒有殺掉黃文炳,難消他心頭「這口無窮之恨。」


晁蓋說對方已有防備,再去很是危險。不如先回山寨,以後再來,宋江堅決不幹。他們最終抓住了黃文炳,宋江的心腹小弟李逵用尖刀先從黃文炳的腿上割起,揀好的,就在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才把刀隔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


宋江與殺人魔王李逵如此投緣,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行善,對於「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的宋江來說,更像是他下的一場大棋,在救助兩個女人的過程中,我們都能看到那慾望的藏頭露尾。


但是這裡又出現一個問題,不管是沒心沒肺,還是在下棋,救人總是沒錯的。沒心沒肺就得福報,想得多點就結惡果,這樣不但不科學,也有誅心之嫌。但中國式的道德審美,是要問動機的,動機不對,其他就全不對了,偏偏宋江,又是一個動機先行的人,這種情節設計,暴露了作者的褒貶之心。


救助這兩個女人,只是宋江無數樂善好施的光榮事迹的一部分,在他做這些事之前,他「及時雨」的名頭就遠播江湖,連身在潯陽的李逵,都老惦記著要去找他。


這又有不可解處,《水滸傳》里,善待八方賓客的還有柴進盧俊義等人。柴進系大周柴世宗子孫,屬豪族貴胄,盧俊義是北京的土豪,都沒有宋江這般聲名。聲名是用錢鋪底的,宋江本人不過是個押司,一小吏也,他父親宋太公「守著些田畝過活」,就算是個大地主,但也支撐不了宋江如此宏大的公益事業啊。


說到底,還是宋江做得更用心,他不但肯花錢,還肯花時間,態度極好:「但有人來投奔他,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相形之下,柴進起初善待武松,後來莊客一挑撥,他就逐漸疏淡了武松,簡直是始亂終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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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進


▍三


「終日追陪,並無厭倦」,還不擇人高下,這境界,只有菩薩才能達到吧,但菩薩無心,宋江有心,從他接濟李逵的過程就能看出這一點。


他跟李逵第一次見面,就在他身上花了八十兩。第一筆十兩銀子,是李逵強跟店家借錢,宋江聽見,自己拿出銀子來給他。戴宗阻攔,因這十兩銀子不算個小數字,宋江跟武松結拜為兄弟,臨走時也就送了他十兩銀子而已。


第二筆二十兩銀子,是李逵惹下事端,他代李逵賠償人家,連戴宗都替宋江心疼,宋江只是一笑了之。


最後跟李逵告別時,他又取出五十兩一錠的大銀子送給李逵。為何宋江對李逵厚愛至此?當初給李逵十兩銀子時,他說是看李逵是個忠直漢子,到了給那五十兩銀子時,他已經目光如炬地判斷出,李逵會因為他想吃一口鮮魚湯,跟張順打作一團,浸得翻白眼,將來必有大用,所以有這大手筆的追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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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


我曾說李逵如藏獒,兇狠、易收買,智商低、只忠誠一個主人,這樣的人,是值得胸懷大志如宋江者投資的宋江即將被劊子手行刑時,也正是李逵舉著板斧跳下來,將那兩個劊子手砍翻。


相形之下,武松更像狼,即便俯首帖耳,還是有一種「養不熟」的氣質,更適合結交,給巨額銀兩,反而尷尬。


魯智深沒有宋江這般手筆,他給過金翠蓮十五兩銀子,給過流放途中的林沖一二十兩銀子,還給了差點沒被他打死的公人三二兩銀子,也算恩威並施,要他們不要跟林沖為難。


錢雖不多,於魯智深卻是傾囊而出,救濟金翠蓮時,他身上只有五兩銀子,居然就跟剛剛見面的史進開口借錢。他覺得扶危濟困是天經地義,便是借錢也坦然。史進的師傅李忠摸出二兩銀子,還被他嫌少,嫌對方不爽利,又丟還了回去。


在捐款這件事上,宋江勝在數字規模,魯智深勝在自然洒脫。他只管任意而行,沒那麼多彎彎繞。


宋江彎彎繞多,是因為他惦記的東西太多,當年宋江殺掉閻婆惜,雷橫朱仝帶公人去他家抓他爹宋太公,宋太公出示了一紙憑執文貼,說是數年前就告了他忤逆,將他出籍。書中說道:「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


聽起來這個押司做得真是苦逼,宋江何苦來哉?有人說這裡面大有油水,但是他早就許下王公一副棺材,還要等晁蓋送來金子,才有兌現的可能,不像常有進項。究其原因,只怕還是因為,除了做押司,他也沒其他晉陞渠道,讀書不行,背景一般,可他又那麼想上位。


晁蓋劫了生辰綱,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軍官人馬而被官府通緝,宋江給這個心腹兄弟通風報信,心裡並不認同:「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他的思維還是體制內的。


殺了閻婆惜之後,他一度逃走,卻被父親騙回家去。宋太公說怕他被人攛掇落草,做了不忠不孝之人。正好朝廷冊立皇太子大赦天下,將犯了大罪的盡減一等科斷,他死罪可逃,不如還去坐牢,宋江也覺得這是條出路。


他被刺配潯陽,途中路過梁山,晁蓋等人邀他落草,他斷然拒絕。說「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是苦我……父親明明教訓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


他來到潯陽,在戴宗和李逵的照應下,日子過得不錯,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愛因斯坦說:「我從來不把安逸和享樂看作是生活的目的本身,這種倫理基礎,我叫它豬欄的理想。」宋江同樣無意於當一頭哪怕是特立獨行的豬。


坐牢只是個門檻,他必須跨過這道檻,才有重拾光宗耀祖夢的可能。如今,牢是坐了,夢想卻遙遙無期。他想到:「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裡!」


心中雖然悲傷,對未來仍有痴念,看到白粉壁上有很多先人題詠,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他用想像中的輝煌未來安慰自己的現在,遂作《西江月》一首: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寫完意猶未盡,又添了四句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湖謾嗟呼。他年若得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這幾句詩詞,先是志存高遠,隨後惱羞成怒,另一個小吏黃文炳單看出詩中的反心,卻沒看出一個心向主流的人,被辜負的的委屈。黃文炳自以為挑唆蔡九知府殺掉宋江,就能將即將發生的謀反扼殺在萌芽狀態,卻不知,這種粗暴的工作作風,將一個本來可以拉攏的人,推向了反面。


等到宋江被抓起來,被判斬首,又被梁山人劫了法場,他對主流的向心力再強,也無法不落草於梁山了。弔詭的是,他本來是為了走主流道路而廣結善緣,卻沒有被官方認可為「鄆城好人」,倒是在黑社會中,及時雨的名聲成為他的核心競爭力。


梁山人看中的是他的善良嗎?當然不是。他若真是一個大善人,如何鎮得住這魚龍混雜的群體?他們會為那名聲而對他高看一眼,不過是覺得,這是一個尊重他人利益的人,跟著他,有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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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


▍四


時運湊巧,晁蓋被毒箭射死,宋江成了梁山一把手,但他的志向不僅於此。而且請不要忘了,宋江的爹也在梁山上,宋老爹以前那麼反對宋江落草,價值觀那麼主流,現在跟他在梁山上,即便享盡尊榮,心中也未必快活。


梁山一把手宋江,仍然在路上,他最終的目的地,還是體制內。他殷勤地招待高俅,認低服小;進京走李師師的門路——梁山人雖然看不起女人,可不敢看不起皇帝的女人;他費盡苦心終於被招安,又接下最苦最累的活兒,打遼軍,征方臘,兄弟們成撥地死去,他也曾難過,但心中一團熱中之火始終不滅。


在關於武松的那篇文章里(請參閱《潘金蓮為何撩不到武松》),我曾提到過宋江與魯智深的一段對話,這裡不妨再摘抄一回。


征伐方臘之後,宋江邀請擒拿住方臘的魯智深進京,「圖個封妻蔭子,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魯智深拒絕了:「洒家心已成灰,不願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宋江又勸他到京師找個名山大剎,當個僧首,「也光顯宗風,亦報答父母」,魯智深只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屍首,便是強了。」


那時梁山一百零八將死去了近四分之三,宋江還夢想著「封妻蔭子,光耀祖宗」。他勸魯智深的那些,實則也是對自己未來的規劃,這些年來,他付出多少心血,忍受多少驚嚇煎熬,搞定多少難纏的下屬,不拋棄不放棄,就是為了在主流社會裡出人頭地。


以這樣的代價,他換得了「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的官職,得償所願,衣錦還鄉。


半載之後,宣和六年首夏初旬,他在楚州任上,朝廷忽賜御酒,他飲下便覺腹痛,知道自己著了道。他嘆道:「我自幼學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於罪人,並不行半點異心之事,今日天子輕信讒佞,賜我藥酒,得罪何辜!」


就在這種時候,他還想到李逵一旦知道,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他連夜喚來李逵,在被朝廷毒死前,做了最後一件效忠朝廷之事,把李逵也給毒死了。


宋江這輩子太不容易了,殫思竭慮,如履薄冰,最後依舊萬事成空。他心有不甘,託夢給徽宗,徽宗查清實情後,也只是將下毒的高俅、楊戩大罵了一頓,追封宋江為「忠烈義濟靈應侯」,我不知道,對於這個結局,宋江滿意否?


相形之下,魯智深活得實在太容易,他大碗吃酒,大塊吃肉,大踏步地朝前走,管他風動還是幡動,反正他的心不動,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從未有無謂的內耗。他活得至情至性,離去時,也是一片開闊明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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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


在錢塘江邊的六和寺里,魯智深聽到潮聲,心中突然大悟,記起智真長老付與他的四句偈言:「遇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便叫僧人燒湯洗浴,他「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迭起兩隻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等宋江到來,他已經坐化了。


魯智深與宋江,是兩種不同的活法,魯智深是一個理想中的人物,始終保持真性,從未陷入無明,從渭州到開封到梁山,他永遠是輕裝上陣,丟了官銜也不怕,遭到通緝也無悔,只活在當下里。而宋江是更多人的代表,我執太深,慾望太多,總想迎合或算計命運,卻被命運所弄。作者無疑對這類人是不以為然的,但是,我卻隱隱也懷疑,在對宋江的刻畫里,也有作者的自嘲。


▍五


魯智深與宋江都是因為女人,從公職人員變成通緝犯,再幾經輾轉上了梁山,卻能相安無事,互相不能影響對方的價值觀絲毫,真是人各有命。倒是在許多年後,魯智深不經意中解脫了另外一個人,那就是《紅樓夢》里的賈寶玉。


當時寶釵過十五歲生日,因是將笄之年,賈母與鳳姐都很重視,在家中擺酒搭戲台,比以往給黛玉過生日更為隆重。


黛玉便不自在,寶玉心中有數。偏巧寶釵知道老人喜歡熱鬧戲文,老點些《西遊記》《水滸傳》裡面的唱段。寶玉作為一個叛逆的年輕人,大概覺得這些老套得跟《北國之春》差不多了,加上為了討好黛玉,他忍不住奚落道:「只好點這些戲。」


寶釵應對從容,說:「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辭藻又妙。」寶玉說:「我從來怕聽這些熱鬧戲。」寶釵道:「要說這一齣戲熱鬧,你還算是不知戲呢……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鏹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辭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大為好奇,求她念來,寶釵隨口誦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支《寄生草》,替寶釵征服了寶玉,他忘了初衷,喜得拍膝畫圈,又贊寶釵無書不知。看得黛玉直翻白眼,對他說:「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

閆紅:同因女人上梁山,魯智深與宋江的兩種不同活法



87版《紅樓夢》劇照,賈寶玉與薛寶釵


這段唱詞,在寶玉心中盤桓良久,後來他在黛玉湘雲之間斡旋,碰了一鼻子灰。他心中鬱郁,襲人勸他隨和點:「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說:「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不覺淚下,再細想這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寫了一個偈子,又作一首詞,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詞里有他的壞情緒,也有少年人故作的一種看破。


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在「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中,只能讀出孤單與絕望。那時的寶玉如宋江,我執過甚——雖然指向完全不同。他想青春不老,希望永遠春暖花開,想要所有女孩子的眼淚,他為此處心積慮,日夜憂心,但想要的那些,卻與宋江夢寐以求的那些一樣,都難免灰飛煙滅。


要到等到繁華凋零,家園棄毀,心愛者死去,在大傷痛中必須尋一條生路時,才能讀出超脫,讀出不帶悲傷的孤獨,讀出人生原本就是赤條條地來,再赤條條地走,不必、也不能有太多牽掛。


魯智深與賈寶玉,一個粗獷豪邁,一個詩意棲身,最終,卻是魯智深啟悟了賈寶玉。在經歷了一場場喪失之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定會成為八十回後,救了賈寶玉的那句話,宋江,卻至死不悟,這是眼界使然,也是靈性的差異。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廓爾亡言,才得花滿春枝。《水滸傳》與《紅樓夢》的這樣一次交匯,來得十分别致。


【注】本文原標題為《幸運兒魯智深和倒霉蛋宋江》


【作者簡介】


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誤讀紅樓》《她們謀生亦謀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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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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