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蒙古近代歷史的重心——你應該了解的哲布尊丹巴｜文史宴

大司馬亂入：蒙古和西藏是中國疆土的重要組成部分。元代以來，藏傳佛教對蒙古和西藏影響巨大，要了解蒙藏問題的來龍去脈，必須深入了解藏傳佛教。

繼班布爾汗兄《蒙古人治下的西藏》系列雄文之後，文史宴公眾號特邀邊疆史高人公子小白發文，講述外蒙古地區的哲布尊丹巴活佛系統與中央政權的關係，並對元代以來的藏傳佛教整體回顧。希望大家閱讀完這幾篇文章後，對蒙藏問題能夠有更深入的了解。

《蒙古人治下的西藏》地址：

蒙古人治下的西藏（上）——吐蕃帝國崩潰之後的西藏｜文史宴

蒙古人治下的西藏（中）——倉央嘉措與桑結大喇嘛｜文史宴

蒙古人治下的西藏（下）——滿清是怎樣確立對西藏的治權的｜文史宴

今年外蒙古活佛哲布尊丹巴的轉世問題。引起軒然大波，他此行的一項重要目的，就是探討談起哲布尊丹巴，今天的許多人應該會感到陌生，作為西藏喇嘛教格魯派在蒙古地區的宗教領袖，哲布尊丹巴與達賴喇嘛、班禪、章嘉一起並稱格魯派四大活佛，很有必要介紹一下他。

一、尊號由來

哲布尊丹巴，全稱「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蒙古語亦稱溫都爾格根（高位光明者）、帕克托格根（聖光明者）或博格達格根，是西藏格魯派在外蒙古最大的活佛世系。

1、奠基

談到哲布尊丹巴的產生，不得不提一個人：多羅那他，此人是哲布尊丹巴這個活佛系統的奠基人。

根據喇嘛教的說法，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最早誕生在印度，是釋迦摩尼的五百弟子之一，後來轉世到西藏，傳到第十五世，就是此人：多羅那他（1575年—1634年），活躍時間在明朝末年。

多羅那他是西藏覺囊派僧人，本名色覺多吉，8歲開始在覺囊寺出家，21歲取名多羅那他。

1614年，應蒙古喀爾喀部的阿巴岱汗邀請，多羅那他前往蒙古傳教，在以庫倫（今烏蘭巴托）為中心的區域，傳教20餘年，逐漸成為當地宗教領袖，受到蒙古各部王公及民眾信奉和供養，被尊為「哲布尊丹巴」，藏語意為「尊貴的聖人」。

2、格魯派認可

1634年，多羅那他去世，次年，喀爾喀部諸汗王認定誕生於1635年的喀爾喀部土謝圖汗袞布多爾吉之子札那巴札爾為其轉世，法號羅桑丹貝堅贊，立其為法王。

1649年，羅桑丹貝堅贊赴西藏學法。

1651年，在五世達賴的要求下，羅桑丹貝堅贊由信奉覺囊派改信格魯派（黃教），五世達賴授給「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名號。

一世哲布尊丹巴·羅桑丹貝堅贊

自此，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稱號正式得到了格魯派的認可。

3、不世之功

1657年，羅桑丹貝堅贊回蒙古傳法，駐喀爾喀的土謝圖汗部之額爾德尼召（光顯寺，在烏蘭巴托），逐漸成為喀爾喀蒙古各部的政教領袖。

這裡有必要介紹一下喀爾喀蒙古的情況。

明朝末年，蒙元退出中原，在戈壁大漠的南面、北面和西面，形成了三大部：漠南蒙古（內蒙古）；漠北蒙古（外蒙古），又稱喀爾喀蒙古；漠西蒙古（西蒙古），又稱衛拉特蒙古（瓦剌）。

漠南蒙古（內蒙古）的問題在努爾哈赤和皇太極時期已經得到解決。康熙帝親政後，主要面臨漠北喀爾喀蒙古（外蒙古）和漠西衛拉特蒙古（西蒙古）的問題。

明末清初蒙古諸部形勢

和碩特、準噶爾均屬衛拉特蒙古

漠北喀爾喀蒙古屬於著名的「黃金家族」，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直系後裔，包括三個大的部族：車臣汗部、土謝圖汗部、札薩克圖汗部。

漠西衛拉特蒙古屬於外姓，不屬於黃金家族，正式因為這一點，被喀爾喀蒙古歧視，因此，衛拉特蒙古和喀爾喀蒙古可謂是水火不容。清朝初年，衛拉特蒙古準噶爾部的噶爾丹汗迅速崛起，對喀爾喀部構成嚴重威脅。

1662年（康熙元年），喀爾喀部札薩克圖汗旺舒克因私怨被下屬所殺，發生內亂，許多部民逃到土謝圖汗部。事後，康熙帝命旺舒克之弟成袞承襲其兄為札薩克圖汗。

新的札薩克圖汗要求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歸還其收留的本部逃亡部民，土謝圖汗拖延不辦。札薩克圖汗多次上疏康熙帝，要求土謝圖汗歸還部民。康熙帝進行調解，土謝圖汗仍然遲遲不還。

攻佔台灣後，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康熙帝派大臣會同達賴喇嘛官員，到喀爾喀蒙古共同調解兩部的紛爭。在康熙皇帝的要求下，札薩克圖汗與土謝圖汗，懸掛佛像，共同盟誓：「自今以往，當永遠和協。」

但是兩部的裂痕，讓衛拉特蒙古的噶爾丹看到了機會，噶爾丹開始拉攏札薩克圖汗，企圖達到吞併土謝圖汗部的目的。札薩克圖汗禁不住誘惑，背棄了與土謝圖汗的盟誓，與噶爾丹會兵，企圖攻擊土謝圖汗。

土謝圖汗知道後非常惱火，以此為借口，準備殺了札薩克圖汗。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土謝圖汗派人誘騙札薩克圖汗沙喇及其台吉等人，到固爾班黑爾格，加以殺害，同時又殺死噶爾丹的弟弟多爾齊扎卜，噶爾丹的弟弟被殺，這下事情鬧大了！

1688年（康熙二十七年），噶爾丹率領三萬勁旅東進，突襲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抵擋不住，各部「丟棄廬帳、牲畜，紛紛南逃，晝夜不絕」。在潰逃的過程中，喀爾喀部各汗王之間發生了歸附清朝還是歸附俄羅斯的爭論，在猶豫不定之間，「請決於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

羅桑丹貝堅贊一錘定音：

我輩受天朝慈恩最重。若因避兵入俄羅斯，而俄羅斯素不信佛，俗尚不同，視我輩異言異服，殊非久安之計，莫若攜全部投誠大皇帝，可邀萬年之福。

於是，喀爾喀三汗（土謝圖汗，車臣汗，扎薩克圖汗）率數十萬眾歸附清朝，並於1691年（清康熙三十年）五月，在多倫諾爾與康熙皇帝會盟，宣告了喀爾喀蒙古，亦即外蒙古正式進入清朝版圖。

喀爾喀三部形勢圖

一世哲布尊丹巴羅桑丹貝堅贊的這一決定，為國家民族立下了不世之功。

4、中央政府冊封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大功，清廷極為尊崇哲布尊丹巴系統，不斷加封。

1691年，羅桑丹貝堅贊參加著名的多倫諾爾會盟，康熙皇帝命其掌管喀爾喀蒙古黃教事務。

1693年，康熙皇帝冊封一世哲布尊丹巴為「呼圖克圖大喇嘛」。

1723年（雍正元年），雍正皇帝授一世哲布尊丹巴「啟發哲布尊丹巴喇嘛」，並賜給金印。

1725年（清雍正三年），雍正皇帝頒給二世哲布尊丹巴金冊金印，正式命其掌喀爾喀蒙古黃教教務。

自此，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正式得到中央政府的承認與冊封，羅桑丹貝堅贊成為第一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此後，歷任哲布尊丹巴的轉世靈童，必須得到中央政府的冊封方可生效。

二、教派改宗

在哲布尊丹巴的歷史上，曾經由信奉覺囊派改宗格魯派，這裡有必要跟大家詳細講講其改宗的具體經過。

上面講到，哲布尊丹巴的奠基人多羅那他是覺囊派僧人，覺囊派的創始人袞邦·吐吉尊追是薩迦派（花教）第五代傳人八思巴的弟子，後來吐吉尊追自成一派，由於他的傳教中心在覺囊寺，所以被稱為覺囊派。

覺囊派創始人袞邦·吐吉尊追

由此可見，多羅那他所在的覺囊派，跟薩迦派的淵源很深，在很多觀點上也比較接近。

然而，覺囊派與格魯派在很多觀點上差異極大，甚至完全對立（具體的宗教教義差別，這裡不細說），由此爆發了激烈的衝突。

明朝萬曆年間，西藏地方世俗勢力藏巴汗開始崛起，藏巴汗非常仇視格魯派，作為格魯派對立面的覺囊派，自然得到藏巴汗的支持。

在藏巴汗的支持下，多羅那他新建大丹丹曲林寺，一度將覺囊派傳播到四川阿壩、甘孜、青海果洛等地，覺囊派的勢力空前強大；相反，這一時期，由於藏巴汗和其他教派的壓制，格魯派的日子相當凄慘。

四世達賴去世之後，藏巴汗甚至宣布終止達賴轉世，不允許尋找五世達賴轉世靈童。若不是四世班禪苦心周旋、暗中尋找靈童，達賴世系很有可能就此終止。

然而風水輪流轉，隨著藏巴汗勢力的逐漸衰落，覺囊派漸漸失去了靠山；格魯派得到了衛拉特蒙古和碩特部固始汗的支持，開始興盛起來，逐漸在藏區佔據了主導地位。

固始汗與五世達賴

五世達賴喇嘛將大丹丹曲林寺改為格魯派寺院，易名噶丹彭措林寺，其它覺囊派寺院亦相繼改宗格魯派，覺囊派逐漸在今西藏地區衰絕。不僅如此，多羅那他的很多著作，都被格魯派焚毀（其實就是被達賴所毀），倖存於世的著作，亦有被惡意篡改的嫌疑。

多羅那他去世之後，作為轉世繼承人，羅桑丹貝堅贊學習的自然也是覺囊派教義。羅桑丹貝堅贊五歲出家為僧，開始學法，到14歲離開蒙古去西藏，他學了將近十年的覺囊派教義。

1649年，14歲的羅桑丹貝堅贊進入衛藏學習佛法，此時正值格魯派在蒙古和碩特部固始汗的幫助下，在衛藏取得優勢之際，五世達賴趁機提出要他改覺囊派為格魯派，作為承認其宗教地位的條件，否則哲布尊丹巴的活佛系統就得不到以達賴喇嘛為首的格魯派的承認。

羅桑丹貝堅贊權衡了覺囊派和格魯派在衛藏的勢力和地位後，接受了五世達賴要他改宗的意見。五世達賴授給「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名號。

由此可見，這些活佛更改宗教派別，更多的是政治考量，而且，在西藏喇嘛教的歷史上，不止一次發生過為了政治利益而改宗的故事，三世達賴當年也干過類似的事情，並由此產生了「達賴喇嘛」這一封號。這裡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

三世達賴索南嘉措（1543—1588年），所處的時代正是格魯派開始興起、不斷發展的階段，急需得到外部勢力的支持。

此時蒙古韃靼部的俺答汗信仰了格魯派，雙方一拍即合，1578年5月，索南嘉措與俺答汗在青海仰華寺會晤。為了增加會盟的神聖性，俺答汗自稱忽必烈轉世，索南嘉措自稱八思巴轉世，意在重現當年八思巴與忽必烈的盛世。

忽必烈會晤八思巴

蒙古大汗與西藏活佛結合的經典模式

那麼問題就來了，我們都知道，八思巴是薩迦派的僧人，索南嘉措是格魯派的僧人，作為格魯派的索南嘉措卻自稱是薩迦派的八思巴轉世，未免太聳人聽聞了，要知道格魯派和薩迦派可是衝突很大的兩個派別。

然而在政治利益面前，一切所謂的教派爭鬥都是浮雲，在這次歷史性會晤上，俺答汗贈給索南嘉措「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的尊號，索南嘉措則回贈俺答汗「咱克瓦爾第徹辰汗」的尊號。從此，達賴喇嘛的名稱就橫空出世了。

想想也挺有趣，格魯派的索南嘉措自稱薩迦派高僧轉世，獲得了達賴喇嘛的稱號；跟薩迦派頗有淵源的覺囊派僧人羅桑丹貝堅贊從覺囊派改宗格魯派，獲得了哲布尊丹巴的稱號，看來雙方的緣分真是不淺。

所以，歷史有的時候就是這麼有趣。

三、教權劃分

一般來講，宗教的教權劃分大多是按照宗教派別來進行區分，比如明成祖朱棣在西藏冊封的三大法王：噶瑪噶舉派（白教）的「大寶法王」，薩迦派（花教）的「大乘法王」、格魯派（黃教）的「大慈法王」。當時的西藏，教派林立，朱棣的做法不過是順應了當時的形勢，並沒有多少主動的作為。

而到了清朝，由於格魯派已經在蒙古、青藏高原佔據了絕對統治地位，形成了一家獨大的局面，所以此時的教權劃分，主要是在格魯派內部進行。

格魯派的教權劃分，是指格魯派四大活佛（黃教四聖）的教權劃分，即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章嘉呼圖克圖。

需要說明的是，在這四大活佛里，達賴、班禪、哲布尊丹巴這三大活佛都是成名已久，信眾廣泛，然後得到中央政府的正式冊封。章嘉則完全是清政府一手扶持起來的活佛。

康熙皇帝在與準噶爾汗國的戰爭中，深刻感受到格魯派，尤其是達賴喇嘛和哲布尊丹巴在蒙古各部中的強大影響力。當時西藏還未納入中央政府管轄，哲布尊丹巴的勢力不斷南下，因此康熙帝決心通過中央政府的力量，扶持新的活佛，以對抗達賴喇嘛和哲布尊丹巴的影響力，章嘉活佛應運而生。

滿清大戰準噶爾

1693年，康熙皇帝賜尊號「札薩克達喇嘛」給章嘉活佛。

1706年，康熙皇帝封二世章嘉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從此之後，歷代章嘉活佛都是清朝的國師，清朝國師與章嘉活佛完全等同起來。

1712年，康熙皇帝正式明確頒布聖旨，規定「黃教之事，由藏而東，均歸爾一人掌管」，也就是表示除了西藏，所有地區的格魯派寺院都歸章嘉活佛管理（理論上外蒙古也歸章嘉管理，但實際上外蒙古是哲布尊丹巴的影響範圍，章嘉在外蒙古說不上話）。

1713年，康熙皇帝封冊封五世班禪為「班禪額爾德尼」稱號，並頒金冊金印，分管後藏地區政教事務的大權，常駐在日喀則扎什倫布寺，大大分散了達賴喇嘛在後藏政教方面的影響力。

班禪駐地札什倫布寺

1727年，雍正皇帝下旨，正式確定了四大活佛的概念與地位，聖旨當中提出，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哲布尊丹巴三大活佛地位等同，是平起平坐的，而章嘉活佛的地位在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哲布尊丹巴之上，是四大活佛之首。

自此，格魯派的教權劃分正式完成，在政治上，章嘉呼圖克圖最高，為大國師，地位在其他三個活佛之上；勢力範圍上，達賴喇嘛統領以拉薩為中心的前藏，班禪額爾德尼統領以日喀則為中心的後藏，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統領外蒙古，章嘉呼圖克圖統領青海、內蒙古、內地喇嘛廟等。

清朝政府利用皇權的力量，通過冊立活佛，在格魯派內部進行教權劃分，使得各大活佛系統互相制衡，對教權進行制約，實現教權為皇權服務的目的。

相較於之前的朝代，清朝歷代統治者在對待喇嘛教問題上的做法有獨到的一面，既沒有像元朝那樣瘋狂的尊崇喇嘛教，造成西藏僧人干預朝政的情況，也沒有像明朝那樣淡漠對待，導致西藏與中央政府漸行漸遠。

對於喇嘛教，清政府總體上採取了「敬而不溺」的方針，扶持卻不縱容。既充分發揮了喇嘛教的影響力，「興黃教以安眾蒙古」，實現維護青藏、蒙古穩定的目的；同時也對喇嘛教的發展進行有效的管控，通過皇權分割教權，進而為皇權服務。

清朝政府的這種做法，把原本屬於格魯派內部的宗教事務納入中央政府的統一管理，通過政治手段主導宗教事務的發展，有效維護了國家統一，促進了民族團結，對於後世有很強的啟迪意義。

當然，清政府的這種做法，仍然有很大的隱患。

一方面，雖然各大活佛之間會有相互的制約，但是在活佛自己的教權區域內，由於有中央政府的支持，活佛的宗教地位和政治地位無與倫比、至高無上，很容易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另一方面，皇權干預教權的前提，是中央政府擁有強大的控制力，一旦中央政府衰落，教權就會很容易的擺脫皇權，進而擺脫中央政府。

後來的歷史也證明了這一點，辛亥革命爆發以後，清政府土崩瓦解，對邊疆的控制也名存實亡，邊疆各種宗教勢力開始活躍起來。

1911年12月28日，八世哲布尊丹巴利用自己的宗教影響力，在俄羅斯的支持下，宣布外蒙古獨立，自封日光皇帝「額真汗」，脫離中央政府的管轄。

民國初年的邊疆危機

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也利用這一機會，直接取代了駐藏大臣的角色，使自己的權力延伸到世俗政治領域，開始了對西藏的直接統治。他既強調所謂的「西藏自主權」，與中央政府若即若離；也奉行「騎牆政策」，與英國侵略者眉來眼去，給國家的統一帶來巨大的威脅。

四、轉世儀軌

哲布尊丹巴轉世儀軌的確立，經歷了複雜的過程，既有蒙古部落內部的爭鬥，也有清朝中央政府的主導，甚至還能看到西藏達賴喇嘛的用心，無論種種，都離不開一個核心：權力爭鬥。

前面講了，喀爾喀蒙古分為三個部族：土謝圖部，車臣部，札薩克圖部。由於土謝圖汗和札薩克圖汗的矛盾，導致噶爾丹入侵，而當時土謝圖汗和車臣汗的關係則相當不錯，兩部步調一致，始終並肩戰鬥。

1634年，哲布尊丹巴世系的奠基人多羅那他去世之後，為了讓轉世靈童降生在土謝圖汗袞布多爾濟家裡，車臣汗巴布開始大造輿論並積極支持。

土謝圖汗袞布多爾濟的福晉生了孩子之後，車臣汗去看望孩子，說這孩子天生奇瑞，將來能當大喇嘛。車臣汗把自己的稱號格根（意為光明）送給了這個嬰兒。並且支持指認此嬰兒是多羅那他的轉世靈童。

由此可見，在羅桑丹貝堅贊成為哲布尊丹巴一世的過程中，車臣汗巴布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1723年（雍正元年），第一世哲布尊丹巴羅桑丹貝堅贊在北京去世，在尋找轉世靈童的問題上，土謝圖汗和車臣汗產生了巨大的矛盾。土謝圖汗希望繼續轉世在自己家族裡，而車臣汗則認為，上一次已經轉世在你們家了，這次應該輪到我們車臣部家族，雙方為此爆發了激烈的衝突，甚至兵戎相見。

最終由雍正皇帝指定，出生於1724年的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敦多布多爾濟之子為哲布尊丹巴的轉世，取名羅布藏丹彬多密，為第二世哲布尊丹巴。

就這樣，前兩世哲布尊丹巴都很「巧合」地誕生在了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家族。

前面講過，土謝圖汗家族是蒙古赫赫有名的「黃金家族」，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嫡系血親，在蒙古各部中享有崇高的政治地位；現在哲布尊丹巴又連續轉世在土謝圖汗家族，無形中使這個家族又擁有了崇高的宗教地位。

政治地位與宗教勢力相結合，使土謝圖汗家族在蒙古地區的號召力與日俱增，影響力不斷擴大，引起了清朝皇帝的高度警覺。

1757年，第二世哲布尊丹巴去世之後，乾隆皇帝為了防止哲布尊丹巴權力過重，同時防止喀爾喀各部為爭奪轉世靈童陷入爭鬥，特地下旨：哲布尊丹巴不準在土謝圖家族中轉世，必須到藏區尋找轉世靈童。

對於這道旨意，達賴喇嘛肯定是舉雙手贊成的，從控制蒙古地區黃教的角度出發，達賴當然希望轉世靈童是個藏人，以便於自己控制。

在這種背景下，1758年在四川理塘出生的伊什丹巴尼瑪成為第三世哲布尊丹巴。

乾隆帝的這一做法自然引起了喀爾喀各部王公和僧人們強烈反感，先有土謝圖汗致書三世章嘉，陳述哲布尊丹巴轉生蒙古的必要性，後有喀爾喀貴族開會集議，由庫倫辦事大臣桑齊多爾濟轉奏，要求讓三世哲布尊丹巴居住在多倫諾爾，不要到喀爾喀部，這些請求都遭到乾隆帝的斥責。

針對喀爾喀上層勢力很強的抵觸情緒，乾隆認為有必要親自驗看小活佛，地點就選擇在他處理蒙藏事務的策源地——承德。

承德外八廟

滿清處理蒙藏事務之重地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清政府派人進西藏，迎第三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伊什丹巴尼瑪至庫倫，途經熱河，乾隆帝在避暑山莊召見了他，據史書記載，小活佛當場以純正的蒙古語作答，讓在場的人非常吃驚，由此正式確認小活佛就是哲布尊丹巴的轉世。

對於這段歷史記載的真實性，筆者無意深究，乾隆皇帝通過這種方式，確立了三世哲布尊丹巴的權威，並且讓大國師章嘉活佛親自為小活佛受戒、取名，還賜其乘黃車，自多倫諾爾赴庫倫坐床。

作為自己頂著喀爾喀貴族壓力，強行推出的小活佛，乾隆皇帝應該說是疼愛有加，並且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過天不遂人願，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三世哲布尊丹巴於1773年以後圓寂於庫倫，年僅15歲。

三世哲布尊丹巴去世之後，喀爾喀上層貴族希望其轉生於喀爾喀蒙古的呼聲又再次響起來。正巧，土謝圖汗的福晉有孕在身，眾人都認為是哲布尊丹巴再次轉生於土謝圖汗家。

可偏偏王妃生了一個女孩，上蒼與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絕了喀爾喀人的念想，從客觀上反倒幫了乾隆的大忙。自此以後，歷世哲布尊丹巴轉世藏區成為定則。

乾隆還進一步規定，哲布尊丹巴的轉世必須經過金瓶摯簽決定，並報中央批准。由此，哲布尊丹巴的轉世儀軌正式確立了下來。

金瓶掣籤

五、世系終結

哲布尊丹巴世系經過多次轉世，到第八世被強制終結。

第八世哲布尊丹巴阿旺卻吉尼瑪丹增旺楚克是哲布尊丹巴世系的最後一位正式的活佛，跟一世哲布尊丹巴羅桑丹貝堅贊力主歸順朝廷相反，八世哲布尊丹巴一心想著脫離中央政府，實現自己的君主夢。

八世哲布尊丹巴

阿旺卻吉尼瑪丹增旺楚克

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阿旺卻吉尼瑪丹增旺楚克，1870年生於西藏沃卡卓壩，其父親是十二世達賴喇嘛身邊的會計，由十二世達賴喇嘛指認為哲布尊丹巴的轉世靈童。

1、縱慾失明

1874年，5歲的哲布尊丹巴被喀爾喀人迎請到庫倫，開始了其成長為活佛的過程。其父母跟隨著一起來到庫倫，此後的10年間，八世哲布尊丹巴在其父母和經師的監督下，接受喇嘛教的學習。

後來，隨著其父母的相繼去世，哲布尊丹巴的性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逐漸變的任性妄為。

據俄國人波茲特涅耶夫1892年在外蒙古考察期間的記載，八世哲布尊丹巴言行放蕩、生活奢侈糜爛，結交了一批放蕩無形的青年，整日花天酒地，吸煙賭牌，喜歡玩弄女人。很難想像，這就是被蒙古人奉為神明的大活佛。

由於沉醉於酒色、性交，八世哲布尊丹巴染上了梅毒，並導致其在宣統年間雙目失明，成為罕見的盲人活佛。

2、盲目獨立

八世哲布尊丹巴所處的時代，大清王朝已經日薄西山，內有農民起義風起雲湧，外有西方列強威逼欺凌，昔日的雄風已經不再。

由於喀爾喀蒙古地處清朝和俄羅斯中間，清王朝的衰落必然增加了俄羅斯對喀爾喀蒙古的覬覦之心。俄國人深知哲布尊丹巴在喀爾喀蒙古的影響力，很早就開始接觸、拉攏這位活佛。

在第八世哲布尊丹巴的成長過程中，俄羅斯不斷給其送去各種西方禮物、玩具、圖畫，還有女人。史書記載：

俄人籠絡活佛，無所不至。所以維土人之心者，即以施進取之術也。凡商人來貨，首獻活佛，以順其欲。且活佛廟中，時有俄女出入，更以狐媚手段，行其狼吞之心。

在俄國人的糖衣炮彈攻擊之下，八世哲布尊丹巴很快就深陷其中，在恣意享受俄國人的禮物美女時，日益反感中央政府對自己的管理，並且和中央政府駐庫倫辦事大臣多次發生矛盾衝突，開始尋求俄羅斯的支持，謀求獨立。

1894年，趁著清政府深陷與日本的甲午戰爭，哲布尊丹巴就派遣使臣去聖彼得堡，希望俄國人支持外蒙古獨立。同時，在哲布尊丹巴的周圍，聚集了一批主張獨立的王公貴族，包括杭達多爾濟親王、三音諾顏汗和車林齊密特等人。這些人都在推動外蒙古獨立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1911年7月，哲布尊丹巴召集王公喇嘛開會，以反對庫倫辦事大臣三多推行新政為由，謀劃獨立。這次會議決定派遣杭達多爾濟、車林齊密特等人作為特使代表赴俄國，請求沙皇支持外蒙古獨立，不過讓他們失望的是，俄國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杭達多爾濟勾結俄國

緊接著不久之後，內地爆發了辛亥革命，杭達多爾濟等人立即向哲布尊丹巴上奏了一份聯名請願書，書中寫道：

現在的政治形勢與過去不同。雖然，蒙古人過去由於清政府願意提倡宗教和改善社會狀況而歸順了它，但他們目前所受的痛苦大家都已經很清楚和數不完了。呼圖克圖聽說中國各省已經宣布獨立，滿清皇族政府事實上也不再存在。他將提出些什麼忠告呢？

哲布尊丹巴馬上通過詔諭做出了回答：

你們問到這樣一個問題是好的，決不能說對一切事情都沒有期限。當前滿漢關係已由時間的推移而在發生變化。現在所有蒙古各部都要聯合起來創立他們自己的國家，不再受別人的壓迫，我注意到有必要去努力顯示我們前後一致的決心和共同努力的力量。所有蒙古徒眾，我都一視同仁。所以我的話也必須迅速地向那些敬奉我的徒眾們宣布。

於是，趁著辛亥革命的空子，已經雙目失明的哲布尊丹巴在俄羅斯的支持下，於1911年12月28日宣布外蒙古獨立，自稱日光皇帝「額真汗」，改元共戴。

隨後俄蒙軍隊包圍了清政府駐庫倫的蒙古辦事大臣衙門，解除了清軍的武裝，並將辦事大臣三多及其隨從人員押送出境。此獨立未被當時的清朝政府和後繼的中華民國政府承認。

3、慘淡收場

宣布獨立之後，好景不長，1913年沙俄當局與袁世凱執政的北洋政府簽訂了《中俄聲明》。聲明規定：外蒙古承認中國宗主權，為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中國、俄國承認外蒙古自治。中國不得在外蒙古派駐官員、軍隊，不得移民。

1915年6月7日中俄蒙在恰克圖簽定《恰克圖協定》，將此聲明具體化。

由於當時沙俄深陷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國內革命暴動，無法顧及剛剛獨立的外蒙古。外蒙古不少王公貴族也不贊成獨立，在這種情況下，得不到有力支持的八世哲布尊丹巴於1915年6月按照《中俄聲明》和《恰克圖協定》，宣布取消獨立，實行外蒙古自治。

同時，袁世凱冊封八世哲布尊丹巴為「呼圖克圖汗」，並赦免參與獨立運動的人士。

1917年俄國爆發十月革命，沙皇被推翻，外蒙古自治政府徹底失去了靠山。

1919年8月，蒙古三盟（車盟、圖盟、漢臣）王公聯名密呈中國政府駐外蒙古地區最高行政長官、庫倫鎮撫使陳毅，自願取消自治，恢復舊制，回歸中國大家庭。

1919年11月7日，由於俄國白軍與紅軍均陷入蘇聯國內戰爭而無暇顧及外蒙古，中華民國總統徐世昌和政府首腦段祺瑞遂決定出兵外蒙，派徐樹錚率兵進入外蒙古庫倫，取消外蒙古自治，全面否定《中俄聲明》。

收復外蒙古的徐樹錚

後被馮玉祥殺害

同年11月17日，外蒙古正式上書中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呈請廢除俄蒙一切條約，蒙古全境歸還中國。

1919年11月22日以《中國大總統公告》下令取消外蒙古自治，恢復舊制。同時取消《中俄聲明》和《恰克圖協定》，北京政府在庫倫設立「中華民國西北籌邊使公署」，由徐樹錚部在外蒙古駐防，南方孫中山護法軍政府亦致電慶賀。

孫中山還讚揚徐樹錚：「徐收回蒙古，功實過於傅介子、陳湯，公論自不可沒！」

八世哲布尊丹巴主導的這場獨立鬧劇，就這樣慘淡收場。

4、世系終結

布爾什維克在俄國取得勝利後，也開始染指蒙古事務，在蘇俄的支持下，牧民出身的蘇黑巴托爾和喬巴山組建了蒙古人民黨，並且建立軍隊。

1921年，蒙古人民黨的軍隊在蘇聯紅軍的協助下擊敗中國軍隊，奪取蒙古政權，蒙古上層王公和蒙古人民黨共同組建「蒙古人民革命政府」，再次宣布獨立。

新成立的革命政府，把哲布尊丹巴抬了出來，尊為立憲君主，其實是為了利用其影響力為新政權服務。

1924年，當了3年立憲君主的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阿旺卻吉尼瑪丹增旺楚克，在庫倫突然去世，關於他的死因，眾說紛紜。

哲布尊丹巴死後，人民革命黨宣布不再尋找轉世靈童，緊接著，外蒙古成立蒙古人民共和國，開始限制和控制喇嘛教，並且禁止尋找哲布尊丹巴的轉世靈童。

就這樣，歷經了兩百多年、曾經無比輝煌的哲布尊丹巴世系，在外蒙古終結。

第一世哲布尊丹巴羅桑丹貝堅贊，因為率領喀爾喀蒙古歸順清朝，促進國家統一、民族團結，而被尊崇；到了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卻因為謀求獨立，製造分裂，最終慘遭終結的命運。

哲布尊丹巴，因統一而興起，因獨立而終結，命運之神如此的安排，不禁讓人唏噓感慨。

六、再起波瀾

雖然蒙古終結了哲布尊丹巴的轉世，但是在西藏，在達賴喇嘛的主持下，西藏僧侶仍然在藏區秘密尋找了哲布尊丹巴轉世靈童，在1936年確認蔣巴南卓（Jampal Namdol Chokye Gyaltsen，1932年11月10日出生於拉薩大昭寺附近）指定為哲布尊丹巴轉世，成為所謂的第九世哲布尊丹巴。

不過九世哲布尊丹巴的認定並不符合傳統儀軌，其身份從未得到中國政府、蒙古政府的承認，是達賴喇嘛單方面指定的，其身份的合法性存在很大的疑問。

合法性不足的九世哲布尊丹巴

1999年，他曾赴蒙古國訪問，期間造成了很大的轟動。2010年他加入蒙古國籍，2011年11月2日，蒙古國首次公布並承認九世哲布尊丹巴宗教領袖地位，並在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的甘登寺舉行坐床儀式。2012年3月1日，第九世哲布尊丹巴於烏蘭巴托去世，終年80歲。

九世去世之後，蒙古一直忙活著找第十世的轉世靈童，目的就是想再起波瀾。

結束語

清朝的統治者對於宗教一直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

康熙皇帝曾明確說過：「一切僧道，原不可過於優崇。若一時優崇，日後漸加縱肆，或別緻妄為。」

乾隆皇帝在《喇嘛說》里講的更直白：「蓋佛本無生，豈有轉世？但使今無轉世之呼圖克圖，則數萬番僧無所皈依，不得不如此耳。」意思是說，佛本來「無生」，怎麼會有轉世呢？但是今天如果沒有這些所謂的轉世活佛，就會導致數萬番邦僧人無所皈依，不得不如此罷了。

回顧哲布尊丹巴這一個活佛世系的歷史，我們大致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1、活佛並沒有多少神秘性，反倒是處處體現出世俗政治權斗的影子，各貴族為了靈童的轉世權，打的頭破血流；活佛本身為了達到政治目的，也不惜改變宗派。認識到喇嘛教的世俗性，對於我們理性看待喇嘛教的發展大有幫助。

2、哲布尊丹巴的轉世，需要遵守嚴格的宗教儀軌，絕不是達賴喇嘛或者別的什麼人可以隨便更改的。達賴喇嘛熱心於尋找轉世靈童，不過是想達到其插手蒙古的目的罷了。

3、在宗教管理過程中，強大的中央政府往往把很多問題給掩蓋了，一旦中央政府衰弱，很多問題會集中爆發，給子孫後代造成禍害，應該從更寬廣的歷史維度出發，正確認識宗教管理的目的和原則，有助於我們更好的理解宗教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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