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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光宇:廠礦宿舍的鄰居們

歐陽光宇:廠礦宿舍的鄰居們



文 |歐陽光宇

前進村十八棟,正面朝南,人字瓦頂,兩層,走廊東西相通,約五十米,二樓有一米多高的綠色木質欄杆。東邊外牆上隱約可見斗大一個的字,美術體,是「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的標語,經風吹日晒,原先鮮亮的顏色褪成淺色。西南面,有一個公共廁所。樓棟內,住著十幾戶人家,二樓靠東的兩間屋是我家。水由樓下兩個公用水龍頭集中供應,旁邊是一個水泥砌的、乒乓球桌大小的洗衣台。各家備有水缸,家家燒藕煤。我六歲起,隨父母住在這裡,我家有兩樣家用電器,分別是電燈和手電筒。


肖廠長


肖廠長是爛漫的爸爸,個頭不高,長得白白胖胖,右腮幫上長著顆顯眼的痣,痣上又長出幾根「根須」。


我未見過肖廠長抽煙,他與鄰居下象棋,下到危機時,馬便走成田,車便走斜線,別人指出來,他也不以為然。他說話顯得很有主見,話裡面含有一種對某人某事蓋棺定論般的自負。他不乏幽默,將十八棟喜歡拉開嗓門大喊大叫的女主人,悉數梳理一遍,總結出「四大高音喇叭」,而我媽,就是其中一個。

劉伯伯是肖廠長的老婆,不知從何時起,劉伯伯臉上的皮膚開始黑化,我見到劉伯伯時,她臉上的皮膚已有大半變得烏黑。說是有小孩不經意撞見劉伯伯的臉,被嚇了一跳,但肖廠長從未嫌棄過劉伯伯,家內家外,他對老婆都是尊敬的。


肖廠長家裡與我家最大的不同,是單位給他家裝了電話,大家有什麼事要用電話,肖廠長都樂意提供。他從四川出差回來,帶回一個石磨,可以將糯米磨成粉子,做元宵或粉蒸肉吃。這石磨很受鄰居歡迎,大家輪流借著用。


吃飯時,家家都開著門,偶然,紅曼會來到我家門口,聲音清脆地問我媽:李姨,要不要買紅辣椒?我媽知曉價錢後,稍作思量,然後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說:好咯,要得。我不知道肖廠長與我家合買紅辣椒,是真的想兩家一起買得實惠呢、還是他這一部分食物過多,要退給我家一些。


肖廠長與我爸的矛盾,始於一批廢品。


廠里由肖廠長牽頭,從日本引進加工鎢鉬絲的生產線,由於投產時技術未過關,加上管理混亂,拉出來的絲多是廢品,混合的廢鎢鉬絲堆積如山。我爸是新中國第一代從事鎢、鉬試驗的技術人員,當時的技術,很難解決鎢鉬分離,我爸想做一個難題攻關,得到支部徐書記支持。一個工人告訴我爸,鎢鉬絲遇高溫後會變成不同顏色,這個發現給我爸帶來啟發,他回實驗室日夜實驗,研製出一套著色分離法,將那批廢品分離成鎢和鉬,為工廠創十萬元效益。

? ??研究所徐書記將我爸出色的業績報到厂部,以期嘉獎。肖廠長是個愛面子的人,想他一手引進的日本工藝,卻出了這麼多廢品,還要我爸為他「亡羊補牢」,將我爸樹為科技人員的典型,會貶低他這個廠長的形象,於是肖廠長就捂著這事,想像翻書一樣將這事輕輕翻過。


我爸不是政工幹部,不會踹摸領導心思,總想讓肖廠長認可他的成績,最好是讓他評上這個年度的市級勞模,以達實至名歸;而肖廠長這邊,只想捂著這事不聲張,以維護他這個廠長的面子。


肖廠長找到研究所的徐書記,授意他不要再宣傳我爸,讓這事不了了之,而徐書記這位受黨教育多年的老黨員,不知怎麼,不願領會廠長授意。


中午,我在二樓的欄杆前看我爸下班回來,他手裡拿著兩本書,這與平時沒兩樣,我爸長年四季手裡拿著書和資料,所不同的是,他臉上容光煥發,似乎被某種榮譽籠罩,難道肖廠長改變心思,讓他當勞模了?


回到家,我總算弄清楚,原來是我爸將他的「著色分離法」寫成論文,為國家級期刊選用發表。這消息在一個僅有八百人的市屬企業中,造成不小的振撼。接下來有一個全國難熔金屬會議在北京開,我爸想就這個會議與同行作一些交流,但肖廠長不同意他去。僵持中,有管工業的李市長到廠里蹲點,聽了我爸彙報,實地看到分離好的幾噸鎢鉬產品。

市長的格局比廠長大,李市長當即肯定我爸的成績,他用慣常的領導語言問道:「你有什麼要求?」我爸心裡本堵得慌,被李市長這一問,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說自己想去參加難熔金屬會議,說還想帶著徒弟,到全國相關企業去考察,作一個完整的技術比對。李市長點頭同意,肖廠長不好反對,但這事在肖廠長心裡留了個疙瘩。


由於引進的是日本技術,肖廠長有機會去日本訪問,他是我們前進村十八棟第一個出國的人,從日本回來算是載譽歸來。當一輛小卡車將肖廠長的大小皮箱拉到樓下時,我爸也被喜氣感染,興沖沖地用肩膀去給肖廠長扛皮箱。晚上有一大幫人圍坐在肖廠長家裡,我爸也是其中一個,肖廠長開始給每人發紀念品——一支日本產的圓珠筆,輪到發給我爸時,他有意繞過我爸,將筆發給我爸旁邊的人。肖廠長的舉動意在讓我爸當眾蒙羞,我爸回家與我媽說起這事時,鼻子都氣歪了。


這以後,我爸在家會發泄對肖廠長的不滿,臭他是土改幹部出身,不學無術,五毒俱全。然而我爸作為尊重客觀事實的科技人員,又會回過頭來補充一句,說肖頭頭的「五毒」裡面,只怕是沒有「嫖」了。因為肖廠長跟劉伯伯互敬互愛,我爸覺得說他?「五毒俱全」太沒事實依據。其實肖廠長那會兒的領導,頂多吃喝多一點,嫖賭毒跟他們扯不上關係。


在我爸這一干技術人員裡面,有個叫黃裕的小子,雖是技術員,骨子裡卻是個當政客的料,他人很活,會講話處事,頗得肖廠長賞識,哪知黃裕野心大,不安心在肖廠長麾下聽令,他活動力強,上級和基層的消息都掌握在手,收集一籮筐對肖廠長不利的材料,聯動廠里的科技人員,把材料反映到省里和輕工部。肖廠長沒料到後院起火,被自己一手栽培的黃裕算計。

「真是要不得,我爸爸天天扎在廠里,喊不要他搞、就不要他搞噠!」肖廠長的二女兒紅曼在家門口為她爸鳴不平。沒多久,樓梯口靠東的牆邊,用木板搭起了一個大雞窩,那是肖廠長搭的,約摸有半年時間,被撤職聽候調動的肖廠長,為了排遣苦悶,每天會定時定點給雞窩裡的雞餵食。


▍小腳娭毑


小腳娭毑住我左隔壁,她是黃叔叔的母親。


如甲骨文一般的皺紋布滿小腳娭毑的臉,她的腳約三寸長,象個圓錐體,從平面看,呈三角形。她走路的模樣似企鵝,左右探步,兩邊搖擺。


在十八棟逢到哪家買煤,得是全家總動員,一家老少手腳並用,將一板車的藕煤,風風火火地碼到家裡或走道角落處,情形有些像打仗。黃叔叔家的一對兒女年幼,他母親又是小腳又是年老,他不會採用那種打仗似的買煤方式,黃叔叔一向是做煤。他買來散煤,選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拿著桶子、鐵鍬和藕煤機子來樓下,用鐵鍬在煤堆中間挖一個圓窩,然後將桶里的水倒進圓窩裡,將一堆煤與水和勻,再提著藕煤機子,用力往煤堆里軋,待煤把模子充滿塞緊了,方提到平地上,用腳踩機關,將一砣藕煤完整地踩出來。如此半天功夫,一堆散煤會變成一個藕煤方陣。


黃叔叔做煤時,小腳娭毑或淘米擇菜,或抱著小孫子在二樓欄杆前曬太陽,靜靜地看著黃叔叔。


小腳娭毑的腳,我記得我是碰過的。


有個冬天的晚上,我父母出門去了,我在黃叔叔家裡玩,玩到快十點,父母還沒回來,黃叔叔便熱心安排我在他家住,另幾個來串門的鄰居也熱絡地支持。黃叔叔要給我特別待遇,因為他母親被窩裡有個暖壺,睡著暖和,黃叔叔便讓我跟小腳娭毑睡。


此時小腳娭毑早已睡下,我這個不速之客鑽進她的被窩,她也溫和自然地接納。我睡在她的另一頭,我的腳挨著了小腳娭毑的腳,童年的我對小腳沒有認知。


幾分鐘後,我聽見熱鬧的講話聲,原來是我媽回來了,她聽黃叔叔一說,連忙道謝,然後將我從小腳娭毑的被窩中喚出,回到自己家。


小腳娭毑高壽,無疾而終,因此爛漫對我說,小腳娭毑是老死的。我和爛漫看過我們這棟一些老人的追悼會,儀式簡單,鞠躬、默哀、不跪不拜。小腳娭毑離世後,被兒孫接到鄉下土葬,說是遵照習俗,兒孫媳婦全要下跪,這消息傳到我們這棟樓,大家覺得吃驚,便問黃叔叔的老婆王姨,你給小腳娭毑下跪了吧?王姨說是的,大家繼續問,如果不跪呢?王姨有幾分急,無奈地說:在鄉里,不下跪,做不到噻!


▍王胖子


王胖子相當於十八棟的土豪,她臉上的表情與別的女主人不同,別的女主人臉上或隱或顯地蓄著幾分苦,像我媽,一幅生活重擔壓在肩上的辛苦相;右隔壁的劉伯伯因為臉部皮膚黑化,她顯得有點蔫,但脾氣和順;左隔壁的王姨比我媽年輕些,但一天到晚也是行色匆匆,忙不贏的;樓棟中間王學軍的媽媽是黨員,臉上載著黨的囑託,總有幾分緊張。只有王胖子,胖而紅潤的臉上,閃出幾分衣食無憂和養尊處優的虛浮嬌氣。


我住這兒來的時候,王胖子的老公正關在牢里,聽說她老公在「文革」時是個造反派,「文革」結束,便被抓到牢里去了,即使這樣,王胖子的臉上也不顯得著急。


胡科是王胖子的兒子,是我們這棟唯一的獨生子。那時沒有個體和民營經濟,大家都靠工資,每家都有兩到五個小孩,都精打細算過日子,因而王胖子這樣的獨生子家庭,在經濟上顯得比別的家庭富足,表情和話語間,會閃出一些土豪氣息。


時間過得不是很長,王胖子的老公被放出來了,但是很少與我們小孩子打照面,說是天天貓在家裡寫材料,為自己申冤。


胡科比我小一點,我們都是小孩,會玩在一起。他有我們都沒有的玩具,那是從商店裡買來的,一個下午,王胖子向我們展示了胡科洋氣的玩具,一架可搖控的直升飛機。只見直升飛機從地上飛了起來,頂上的螺旋槳呼呼旋轉,飛機可以飛到與綠色欄杆一般高,這場景真讓我飽了眼福。


胡科的玩具是奢侈品,我們可望而不可及。我們便小心收集家裡用完的牙膏皮子,那時的牙豪皮子是鋁做的,一個可賣兩分錢,我們又用賣牙豪皮子的錢買白糖冰棒吃。這都是窮小孩窮開心的做法,不想胡科看著眼熱,也想拿家裡的牙膏皮子賣錢,而他家的牙膏還未用完,胡科等不及,便把未用完的牙膏全部擠在地板上……王胖子下班回來,踩在溜滑的牙膏上,「嗵」地摔了一跤。


即便這樣,王胖子不會像十八棟多數家長一樣,對小孩胡打海摔的,王胖子對胡科說話總是帶著糖的甜味,疼愛有加。流行玩飛碟那會,我拿著我大哥的飛碟,在樓下與胡科擲來擲去,二、三十個回合飛過,不分勝負。樓上傳來王胖子喊胡科的聲音,「胡科,回來呷餅乾!」胡科正玩在興頭上,不耐煩地回說「我首先呷噠,現在不想呷——」


這話又讓我心頭掠過一陣輕快的羨慕,想胡科真好命,餅乾都能呷到不想呷,而我沒有不想呷餅乾的時候,換了我,早一掃而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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