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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字是要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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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白謙慎評價說,「從技法上愛惜書法的人還有不少,從氣息上懂得它的人真的少了。能自覺地去養字的人,就更少了。這正是董先生的字的可貴之處。」今天選編董橋先生一文,聽他聊一聊是如何「養字」的。

董橋:字是要養的



文/董橋


「何紹基臨了多少年?」

「高小到初三。」


「喜歡他的字嗎?」


「喜歡。」


「見過真跡?」


「見過不少,假的也多。」

「我家這幾件你瞧一瞧。」


錢嵐先生收藏許多字,不收畫,書房書架上掛軸冊頁扇面一大堆,碑帖更多,硯石好幾枚。帶我去靜園看望錢先生的學長說錢先生一生教國文,一生愛字,是不寫字的書藝專家。說不寫字該是錢先生的謙辭。我看過錢先生寫給學長的許多信,毛筆小行楷清超絕俗,七分像沈尹默。


五十多年了,錢先生那時候住在新竹一條巷子里,很靜。宅子不大,門前草木幽眇,客廳書房整潔雅緻。是初秋,窗外桂樹白花點點,微風吹來房子里淡淡幾陣清香。錢夫人說錢先生愛乾凈,家裡髒亂要發脾氣。錢夫人四十齣頭,錢先生的學生,後來娶的,髮髻上插了一朵玉蘭,清清素素的民國女子,國語帶閩南口音,學長說當年她是廈門大學的校花,照顧錢先生照顧得細心,說錢先生八十幾了,多病,心臟不宜勞累,我們聊了一個多鐘頭匆匆告辭。

董橋:字是要養的


書房裡那幾件何紹基真蹟真好,早歲作品圓潤流美,溫文沉實,晚年作品縱橫恣肆,老而激蕩,錢先生說子貞書藝最是性情際遇的流露,筆下缺陷之美也許正是通篇如歌如訴的關鍵。他說這位書法大家咸豐皇帝起初十分賞識,委他為四川學政之任,看他清廉勤政,敢任事,遠權貴,奏本上說了許多真話,轉眼惹來朝中大臣不滿,紛紛謗譏,罵他奸詭,咸豐終以肆意妄言之罪罷了他的官職。


那時候何紹基五十六歲:「官品出自人品,人品決定書品!」錢先生說。何紹基握筆懸肘我學不會。他晚年號蝯叟,一作猨叟,說是取李廣猨臂彎弓之義,真難為他。


先父說何紹基字上溯周秦兩漢篆隸,下至六朝南北名碑,追究起來底子還是顏真卿,到老擺脫不掉。我小時候真的先練顏體再練何體,苦苦揣摩圓筆中鋒,篆籀入行,以圓代方,寫了好幾年寫不出頭緒,十七歲到台灣求學我有緣觀摩倪元璐和台靜農先生法書,愛上了,偷偷學,更難。


父執張作梅先生要我專心經營何紹基,說經營熟了才變得出自己的風姿。張先生家裡掛了我父親一幅小中堂行楷,依了張先生雅命寫范石湖一首《園林》:

園林隨分有清涼,走遍人間夢幾場。


鐵硯磨成雙鬢雪,桑弧射得一繩麻。


光陰畫紙為碁局,事業看題檢葯囊。


受用切身如此爾,莫於身外更乾忙。


張先生說我父親一手何紹基比何紹基清貴,說何紹基宦海沉浮,筆下一股湖海風雲氣;我父親一生澹泊,字里散發規整的庭園氛圍:「臨帖臨碑是基本功,到頭來字里的性情才是結局。」轉眼父親辭世。轉眼錢先生辭世。轉眼張先生辭世。再轉眼,我七十二了。


何紹基寫不好,倪元璐、台靜農終歸是黑夜荒村裡人家一盞燈火,忽明,忽滅,輕輕敲了敲柴扉也沒有人應門:我的書法註定只配流露我浮泛的性情

董橋:字是要養的



今年孟夏歸休無事,我天天練字,規定每天小楷寫一紙詩箋,一幅寫不滿意再寫,寫到過了自己這一關才擱筆。溥心畲先生專用小對聯尺寸的楹聯我也寫。起初沒經驗,下筆字太肥,太大,怎麽看都不順眼,後來蘸飽了墨掭筆多掭四五下,筆瘦了,墨澀了,字小了,清超了,寄了一副到美國給沈茵過目,她說她要,寄回來讓我裱好還給她掛。我寫的詩箋她也訂了貨,要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准我只錄正文不錄序言,裱成瘦瘦的長條讓她裝鏡框。字畫裝潢她最懂,浸淫幾十年,溥儒的小品小畫她都這樣裱,說這樣裝裱遠觀清秀,近看典雅。早年硯香樓顧小姐說看古畫看過秦淮秀閣里的小字畫都裱成瘦瘦一條,像臨風的玉樹。文人雅士都這樣多事。


我寫小詩箋小行楷經歷過一段苦惱摸索,練了好長時間都不稱心。翻出箱子里我父親幾疊信札夜夜觀摹,似乎看出了一點竅門,再寫,許多永遠寫不漂亮的字竟然漂亮了,寫完了整篇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了紋理,浮現氣韻,高興極了。


新加坡南洋畫店替我大哥四哥開書展,命我助陣,我的詩箋小品賣掉一批,再補一批,也賣光了。南洋一位作家說我的詩箋逐字看不怎麽樣,通篇很好看。一語說破我寫字的弊病和虛招。沒辦法,不是書法家的作品只能是這樣了。寫了幾十年文稿,原稿紙上的字都那樣趕出來,心急顧不了逐字的點染。


文人字迷人處從來是名氣不是書法。戰前中國文人片紙隻字近年拍賣場上紅火不奇怪,看到喜歡的我也買過一些,弘一法師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沈尹默茅盾老舍沈從文錢穆台靜農我偏愛。朱自清當然要,太貴買不起。

董橋:字是要養的



《萬象》雜誌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一月新年號有一篇《閑話作家書法》,是一位書報校對賈兆明寫給主編柯靈的長信。信上說周作人、老舍、趙景深、茅盾的稿子排字人歡迎。說老舍的字端正樸厚,猜想臨的是顏體。林語堂小字用鋼筆,毛筆大字像張裕釗體,像鄭孝胥體。趙景深喜用青蓮墨色書寫,搖曳多姿,像閨秀寫的,跟真人麵糰團胖墩墩不相稱。李青崖、謝六逸、耿濟之也都胖。李青崖的字瘦勁有力。謝六逸耿濟之的字臃腫。茅盾原稿清楚,字寫得並不好,筆劃不完整,排字人容易認錯。賈兆明說茅盾的字瘦削瑣小,像他的體型。胡愈之的字形簡微細,筆劃省略極多。鄭振鐸筆子很粗,字形很大,字字鋪出格子外,添注塗改又多,校讀費力,不像茅盾、豐子愷塗掉的字都畫上「網眼塊」蓋上去。鄭振鐸毛筆字倒是很漂亮,顏魯公體是底子,參上寫經體,鐵劃銀鉤,《西諦所藏善本戲曲目錄》里是他的筆蹟。晉人寫經體要數錢玄同寫得最好,娥媚妍麗,無一敗筆,確是精品,連他的學生魏建功的寫經體都像他。賈兆明說劉半農的行書也好,似乎也是寫經體打底。沈尹默更了不得,行楷臨聖教序,又參東坡體,太秀美了。楹帖大字還有魏碑意趣,更見功力。學問家還有章太炎的古雅小篆,蒼老行書。還有王國維端莊的行楷。還有羅振玉小篆參商卜文字之意象。馬敍倫、容庚他也稱讚。


他不喜歡胡適的字,說庸俗,說學東坡體又乏東坡之雄肆,雖見挺拔可惜一瀉無餘,像胡先生的文章那樣明白暢曉而沒有文學意味。挺拔其實也不容易。賈先生喜歡周作人的字,秀澹閑雅,沒有煙火,跟魯迅雄渾的筆力不一樣。


他說女作家的字都一個類型,陳衡哲、冰心、凌叔華、馮沅君、謝冰瑩、沈櫻、蘇雪林、袁昌英,都纖秀。他還說白薇的字最怪,像蝌蚪。說廬隱毛筆字非常草率,別字也多,標點亂用:「她的不能永年,我們在她的書法里可以看到一些端倪」。丁玲的字細看也是閨閣體。胡也頻的字偏粗,結構緊湊。

董橋:字是要養的



賈兆明說沈從文臨摹草書極有成就,毛筆字得益二王匪淺,鋼筆字也好。他說沈寐叟寫章草成了名,章草於是時髦,學寫的人多,弟子王蓬常、陳柱都有名。作家原稿多帶點行草味道,楷書寫的文稿難得一見。楷書真是俞平伯、葉紹鈞、王統照寫得最佳。俞平伯的楷書有平原之剛,鍾繇之麗,他的好朋友朱自清的字卻拘謹樸素,一如其人。王統照得力於蘭亭,復參以虞歐,寫扇面冊頁不輸俞平伯。葉紹鈞楷書溫潤平正,開明書店有一部小學課本是他書寫景印的,有聲於時。葉紹鈞的兒女親家夏丏尊書法古雅,體近北魏諸碑,受弘一法師李叔同影響很深。弘一的張猛龍體最到家。弟子豐子愷也學,筆下很有北魏風度,可惜欠了遒勁。


我認識的女作家字寫得漂亮的不少,林海音,楊絛,林文月,聶華苓,於梨華,方瑜;他們都練過字,文稿信札可以觀賞。張充和不必說,大書法家,寫信用鋼筆用圓珠筆都好看。還有張紉詩,嶺南大詩家,一手蘭亭體硬朗得要命,六十年代她的宜樓書齋好紙好筆隨便我塗鴉,她瞄了一眼說:「何子貞難學,還要下幾年工夫!」張先生似乎格外推崇周鏈霞,說字好畫好詩詞更好。還說廣東這邊馮文鳳的字最好,我買到她一副小楹聯,寫給紅樹室主人陸丹林,掛了幾十年看不厭。


張先生要我閑中鈔錄歷代好詩好詞好文章習字,說一邊抄寫一邊練國文最管用。勞碌半輩子騰不出時間做她要我做的功課,現在歸休,還了心愿,可惜張先生墓木已拱,滿心悲嘆。

董橋:字是要養的



當年我在宜樓經常遇見不少嶺南騷人墨客,老先生們都寫得一手好字,境界跟北方和江浙文士大不相同,書法的風格尤其不太一樣。這樣說其實沒有根據。先是錢嵐先生閑談中談過這樣的感覺。後來台北一位書畫商說同是字畫,北方和江浙的作品價格往往高過廣東福建這邊的作品,搶手程度大有區別。我沒有做過實際統計。當今拍賣行銷售數字應該比較準確。


錢嵐先生收了一大盒現代文學作家手稿信札,我匆匆翻閱了一下,幾乎都是戰前著名刊物的著名作家手跡,連朱自清都有兩三件。還有葉公超、梁實秋、陳西瀅、徐志摩、林徽因、陳夢家、郭沫若、曹禺、巴金。這些名家賈兆明《閑話作家書法》都不提。錢先生說是抗戰時期靠北平上海出版界朋友幫忙搜集的。


他說人家是寫字他是養字:把字都養在笈篋里。「養字」倒過來是「字養」,是撫養、養育的意思,鄭板橋《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里說:


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


畫家賣畫,書家賣字,俗事中之大雅事也,何罪之有?鄭板橋這幾句議論倒是矯情了。我盤算著不是書家的作家賣字也許要挨罵。多位友人要我自訂潤筆我從來不敢。說穿了我只是積習難除,愛寫字,愛練字,愛習字。


字是要養的,要天天往筆下的字灌輸養份,愛心呵護,字才會寫得好。我是這樣養字的。老了還要靠字養我。


一九六六年,錢嵐先生去世兩年,我回台北辦些雜事,我的學長請我吃飯替我洗塵,我們在青田路那一區一家小飯館吃台菜,喝米酒。學長那時候在航空公司做事,太太教小學,一位千金三歲半了,小家庭小日子過得很安逸。學長說年初他去過新竹給錢老師上香,錢夫人還住靜園,她母親從台中搬過去互相照應,錢先生生前一些學生也常去看望師母。聽說靜園那批書法藏品賣掉了十多件,價錢不低,錢夫人說不再賣了,擱一擱來日市價也許還要高。學長說他這個師母向來精明,錢老師泉下可以安心。


那趟我在台北住了半個月,走的前一天我回請學長伉儷,學長說錢師母正巧也在台北,我們索性請她也來聚一聚。學長說師母愛吃西餐,飯局於是訂在我住那家旅館的西餐廳。我輩份沒有學長高,沒有上過錢先生的課,不能叫他老師。聽慣學長叫師母,我慢慢也改口叫師母。叫師母比叫錢夫人順口;況且她說這樣叫親和多了:「錢夫人聽起來倒像老民國的官太太了,生份!」她的裝扮其實真有點像官太太:白天穿便裝的官太太。旗袍清素里透著端莊,家常髮髻微松,右鬢一綹秀髮輕拂面頰,一雙鳳眼配上高高的鼻樑深深的酒窩,氣色倒比錢先生在世的時候煥發了些。


那天晚上她談興很濃,說了許多錢先生的趣事,說錢先生晚年看上文徵明一部工楷冊頁,把王夢樓一部行書小手卷賣了做補貼。手卷轉手了,冊頁到手了,細細一算,文徵明賣家打了折扣,王夢樓他竟一分錢都不肯減,過意不去,趕緊退了幾百塊美金給買家。買家是將門之後,眼看老先生那麽頂真反倒不好意思,捧著兩瓶陳年洋酒到靜園叩謝,連連說老先生真是今之古人,錢先生聽了說:「古人壞人多著呢,遠遠沒有我厚道!


那天吃完飯我陪錢師母在旅館門口等車,師母開玩笑學著錢先生的聲調重說錢先生那天問我的話:「何紹基臨了多少年?」我說高小到初三。師母下一句是:「喜歡他的字嗎?」說完她雙手捂著嘴巴大笑。天冷,有雨,上了計程車師母搖開玻璃窗說:「來靜園看我!」我至今沒去。也快五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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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董橋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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