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未妨畫師是武痴

電影《倭寇的蹤跡》劇照

未妨畫師是武痴

文|陳力

（電影戲劇導演、編劇）

一

十年前的盛夏，左家莊的街心公園。練八卦掌的程師父、練陳式太極拳的花李是這裡的常客，身邊圍繞著各自的徒弟和武術愛好者。我模仿《雍正劍俠圖》里學藝的童林，光著膀子悶頭轉樹。

「小夥子塊兒練得夠棒的呀。」說話的是老田，我聽說過他。老田退休前是北京某政府機構的美工，精通拳擊和摔跤，練推船樁能從三元橋到四元橋走五個來回，嗜武如命。我停下來鞠了個躬。

「來，咱爺倆摸摸手。」我遲疑了幾秒鐘，沒有拒絕。田師父六十齣頭，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力量又大又靈活。他搭手就是一捋，我差點摔一跟頭。仗著年輕氣長，我來來回回和他折騰了一陣子，雖落下風卻不明顯。

「這小夥子真有把子力氣。」田師父對看熱鬧的人說，「好好練，多好的歲數??」

「來，咱爺倆摸摸手。」我遲疑了幾秒鐘，沒有拒絕

《箭士柳白猿》劇照

後來等我見的人、見的拳多了，身上也長了點功夫，才曉得那次田師父實在是手下留情，不想在大庭廣眾下摔我。記憶里是滿眼的綠意，蟬鳴，還有他爽朗的笑聲。

二

五年後第一次去田師父家，北京最普通的居民樓，客廳里的油畫卻令人心動——風景和人體，都是田師父的作品。構圖嚴謹，用色偏暗，絕不是業餘愛好者的手筆。

聊天中才知道，田師父學畫畫的啟蒙老師給徐悲鴻當過秘書，曾任江西畫院院長。田師父通過了美院附中的考試，卻因為色弱最終未被錄取——深愛美術，竟在分辨顏色上天生低人一等，於我心頓生寒意。

田師父又給我看了卧室里自己做的雕塑和建築模型，規規矩矩，一毫不苟。

「甭管你的畫有多先鋒，必須得有那麼幾幅寫實的東西證明你的基本功，這樣的畫家才立得住。」他的話似乎有道理。

我們喝茶論武，興緻來了就比劃一二，互相喂勁

《倭寇的蹤跡》劇照

客廳一隅的牆上鋪著海綿和布做的墊子，足有幾寸厚，用來防止推手時撞上去受傷。據說楊式太極拳三代人的練功房就如此布置，試手發力可隨意放人。常來田師父家的，有練通臂拳和太極拳的幾位老先生，還有他的一位王姓徒弟，都是老北京，知禮。我們喝茶論武，興緻來了就比劃一二，互相喂勁，打得順手時，被發者身體騰空而起，如幣投鼓，如牆上掛畫，殊是暢快。

其間我們也會聊到書畫篆刻，他曾給我展示過一位老友的書法，是某巨擘的傳人，我卻說不出好。田師父臉一沉：「你不懂。」

三

田師父最早學的是形意拳，師從尚雲祥高足許笑羽的弟子蘭田。蘭先生在日本打過擂台，曾憑一個龍形腿連勝九場。

「我們師兄弟幾個跟蘭老師學拳的時候，吳圖南老先生常來串門。老爺子戴一副墨鏡，總是樂呵呵的。」

我居然沒看出來，這就是沖著鐵胳膊劉來尋個了斷的呀

田師父回憶，吳老說過，當年北平辦擂台賽，他是裁判長。那會兒呼聲最高的是「鐵胳膊劉」，功力大，出手就傷人。頭一天報名打擂的一位其貌不揚，卻指名道姓要戰鐵胳膊劉。多聞如吳老也看不出他的來歷，勸他換一個對手。可人家一拱手謝謝吳老，說我既然開了口，沒道理把話往回咽。等到二人一伸手，鐵胳膊劉劈胸一掌打得實實的。「你猜怎麼著？」田師父賣了個關子，「鐵胳膊劉一聲慘叫，胳膊折了。對方也沒再打，扭頭跳下擂台，人家走了。吳老說到這裡嘆了口氣，說我居然沒看出來，這就是沖著鐵胳膊劉來尋個了斷的呀。」

蘭老師有一回對徒弟們說：「你們都覺得自己挺不錯，趕明兒送吳老出門，吳老回身攔著你們讓留步的時候，你們哥兒幾個誰要能邁動半步，那才算練得差不多了。」田師父等人不信邪，挨著個兒趁吳老毫不知情用了暗勁，結果每次都是時年八十多的吳圖南老人輕輕一抬手：「爺們兒，留步。」哥幾個愣是被釘在地上，動不了半分。

說起吳老，田師父總是由衷地欽佩。「我有一次下班騎車回家，正好碰上十字路口有個交警把吳老喊一邊兒訓呢，好像是老爺子過馬路闖紅燈了。警察說話那叫一個難聽。人家可是蒙古王爺出身，文史館副館長，大武術家呀，哈著腰一個勁兒賠不是。」

「老前輩涵養好。」我接了一句。

田師父擺擺手：「沒那麼簡單，老爺子人是站在原地，神早不知道游到爪哇國去了，隨便批評去吧。」

以下為內容節選

……

「八十年代初，周老開始在筒子河附近教人站樁，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傳說他在舊社會幹過軍統的外圍，剛剛刑滿釋放。反正我就沒有見過那麼棒的人。」田師父的眼眸里光彩流動，「老爺子十個手指頭每一根都可以讓人攥住隨便撅，甭管你使多大勁，人家一化一拿，你就得坐地上。」

……

「達摩西來無一字，全憑心意用功夫。人家那是高級的玩意兒。」田師父目睹過多次周老出手，有正大光明的較量，也有被人偷襲。武松自稱專打天下硬漢，恭逢盛世的周老不敢大言欺人，卻能以拳腳攝人心魄，在電光火石間決勝負。

……

接手的一瞬間，田師父心頭凜然，「打遍日本」果然名不虛傳，自己不是個兒！接下來的十多分鐘，田師父不斷被趙先生沾起放出，一次次摔在大廳的沙發和桌椅上，雙方根本不在一個量級。趙先生玩得興起，肩肘腕胯隨意進攻，怎麼使怎麼有，田師父本來就技不如人還越打越崩潰，預期中勢均力敵的試手變成了教學比賽。觀戰的徒弟們一開始就沒把這個從未謀面的師大爺放在眼裡，現在開始指指點點，個個都成了教師爺。

……

田師父的視力越來越差，有一天突然對我說，趁他還能看東西，我可以每禮拜拿畫給他改。但見我志不在此，就再也沒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