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任閻錫山英文秘書、山西省國大代表的中英混血美女與電影《被遺忘的時光》

2008年，美國《life》雜誌一批塵封數十年的照片通過互聯網對外發布，其中包括大量中國民國時期的老照片。太原網友在對數據的搜索中，赫然發現1948年11月《life》雜誌記者Jack·Birns拍攝於太原的140餘張照片。這些照片將圍困中的孤城太原真實展現在後人面前，閻錫山、普通士兵、太原民眾、軍工工人、繳獲的23挺蘇制捷格卡廖夫機槍，以及讓這位記者驚嘆的碉堡群，都出現在他的鏡頭裡。在搜索出的照片中，還有一張引起了人們的疑惑，照片主角的是一位金髮碧眼的西方女性，文字注釋卻是山西省國大代表王懷義。一個外國女子為什麼會成為山西省國大代表？這個王懷義究竟是什麼人？在網路搜索中，她的信息極其稀少，似乎已經被遺忘在過去的時光里。

█美國《life》雜誌照片，拍攝於1948年，注釋為山西省國大代表王懷義

2008年，台灣導演楊力州拍攝了他「這輩子最難拍的電影」《被遺忘的時光》，這是一部充滿人文關懷，穿透生命本質的喜悅與感動的紀錄片。影片中的六位失智老人，受困於時間的長河裡，記憶中的歲月點滴，如今只留下泛黃照片上的陌生影像。已經94歲的王懷義，正是這部電影的六位主角之一。時間距離Jack·Birns為王懷義拍攝照片已經過去了整整60年，照片中的佳人早已韶華不再。60年後，面對攝影師的鏡頭，王懷義一再叮嚀給自己拍一張照片，她要寄給遠在太原的爸爸，向爸爸報一聲平安，在她的記憶里，爸爸的年齡依舊停留在六七十歲，她的時間，似乎已經永遠凝結在揮別故鄉的年青時代。

█ 台灣紀錄片《被遺忘的時光》海報

王懷義的面孔就這樣逐漸清晰起來，追循那些掩藏在各種史料里的點點滴滴，我們串連起了那段被遺忘的時光。

王懷義，英文名eve，中英混血兒，出生於1915年10月23日。王懷義的父親王夢令是山西平魯人，晚清舉人，電氣專家，公派前往英國留學期間，愛上了一位英國女子，也就是後來王懷義的母親。王夢令當年一表人材，帥得直到100年之後也仍然讓女兒引以為傲，王懷義甚至說，這一輩子真正喜歡的男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的父親。王懷義的母親因為愛情而義無反顧的捨棄了已經擁有的一切，跟隨愛人來到了遙遠而陌生的中國。回憶起自己的母親，王懷義感慨道，她真的是非常的勇敢！

█ 王懷義的父親王夢令

█ 王懷義的英國母親

█ 青年時代的王懷義

█ 王懷義與父親王夢令

受家庭的熏陶，王懷義先後求學於上海震旦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研究所，學成回國後在北京聖心女中教授英文。

王懷義留學德國期間，結識了攻讀博士學位的王之卓及其伴讀的妻子齊嚴淑。王之卓歸國後成為航空攝影測量與遙感專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武漢測繪科學技術大學名譽校長。

█ 青年時代的王懷義與王之卓、齊嚴淑及他們的長女王守恬合影

關於王懷義的個人生活，1948年擔任山西省政府新聞處處長的楊懷豐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王懷義與中陽縣李某結婚並育有一女，李某留學德國期間因二戰爆發而滯留未歸，他們因此離婚。

█ 王懷義與父親及自己的女兒三代人的合影

抗戰時期，王懷義出任第二戰區長官部外事處英文秘書，後來還獲得上校軍銜。王懷義亦華亦洋的面孔與性格使她在外事交往中遊刃有餘，第二戰區及太原綏靖公署的諸多涉外事宜，她基本都有參與，並因此接待認識了許多時代名流。例如，1948年5月美國「飛虎將軍」陳納德偕妻子陳香梅來太原訪問閻錫山時，王懷義就負責接待並擔任翻譯。

█ 身穿軍裝的王懷義

因為特殊的身份和職業，王懷義有幸見證和參與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中國戰區劃分為16個受降區，其中，第二戰區為第14受降區，由閻錫山擔任受降主官，受降地點為太原。1945年9月，美軍受降小組伊爾拜少校等人飛抵太原，入住復興飯店。第二天，閻錫山、郭宗汾和賈文波會見了美軍受降小組並商討了工作安排，由王懷義擔任翻譯。此後幾天的工作中，王懷義做為英文翻譯與第二戰區長官部作戰課課長賈文波等人一起參與了協助和接待工作，除了跟隨受降小組檢查牛駝寨要塞、小東門軍需倉庫、橋頭街食品配給所外，還陪同他們遊覽了晉祠。

王懷義的另一項工作是為美軍人員組織舞會和文娛活動，一些日本歌女、酒吧女和女師學生參加了舞會。有人對於美軍人員帶領妓女回到駐地、開車帶著女師的「吉普女郎」招搖過市頗為微詞，但美軍人員的這些個人行為與王懷義的職務行為不可混為一談，對於王懷義而言，受命為美軍人員組織舞會，只是一項由她負責的外事接待工作而已。況且，性服務在當時是合法的，女師學生做為成年人與什麼人交往也是她們的自由，沒有必要因為她們服務、交往的對象是外國人就上綱上線。

1945年9月13日，第二戰區受降儀式在新民北正街原侵化日軍華北派遣軍第一軍司令部舉行，受降會場設在司令部大樓的三層會議室，閻錫山和他的參謀長郭宗汾以及美軍太原受降小組參加了受降儀式。侵華日軍華北方面軍第一軍司令官澄田睞四郎依次交出了指揮刀和軍旗，閻錫山發表了受降講演。王懷義擔任現場英文翻譯，全程見證了這個榮耀的歷史時刻。

█ 第二戰區太原受降儀式舉行地點：原侵華日軍華北派遣軍第一軍司令部大樓

1947年11月21日至23日，依據《中華民國憲法》，中國人第一次憑他們的自由意志，直接選舉自己所信任的國大代表和立法委員，使得中國第一次出現了由選民直接授權產生的代議機構。王懷義在這次選舉中當選為山西省國大代表，再一次見證了歷史。第二年三月，在南京參加國民大會期間，王懷義常被認為是外國人，也吸引了記者們的關注，因此才留下了《life》雜誌記者拍攝的那張照片。

█ 部分山西國大代表名單

█ 1948年，王懷義在南京參加國民大會

王懷義後來以太原綏靖公署秘書的名義常駐南京，這對於王懷義而言，改寫了她的人生，一方面使她脫離了戰爭的漩窩並最終在台灣平安度過了餘生，另一方面，從此和父親天各一方再也沒能相見。

1949年以後，國大代表選舉無法在大陸進行改選，王懷義與其它退往台灣的1080名第一屆國大代表們得以繼續履職，這一繼續，就是遙遙四十餘年，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這批「萬年國代」們才退出歷史舞台。王懷義在履職期間，先後經歷了蔣介石、蔣經國、李登輝三個時代，他們三人都向王懷義贈送了照片做為紀念，照片的右上角用小揩工工整整地寫著：懷義代表惠存。

█ 王懷義展示的參加國民大會的資料

█1972年3月，57歲的王懷義與參加國民大會第五次會議的中國民主社會黨代表合影

█ 蔣經國贈送給王懷義惠存的照片

王懷義雖然長著西方人的面孔，但始終稱自己為中國人，是山西平魯人，言談之中，時常夾雜出幾句純正的山西北路口音。山西省代主席梁化之與王懷義同是國大代表並一起參加了國民大會，梁化之在太原自殺殉城之後，他時年15歲的長子梁安仁輾轉來到台灣，受到閻錫山和山西同鄉的照顧。梁安仁後來結婚時，王懷義即是介紹人之一。

█ 梁化之的國大代表當選證書

█ 梁安仁（右三）與周力立（左三）婚禮留影，中為證婚人蔣經國，右二為介紹人王懷義，左二為另一位介紹人潘金端，右一為岳父周建磐，左一為岳母周金蘭

王懷義晚年不幸罹患阿滋海默氏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在台灣，85以上老人罹患此病的比例是五分之一，對於老齡化社會裡這個龐大的群體，台灣人禮貌的稱他們為失智老人。遠在美國的女兒無暇照顧，王懷義人生的最後幾年主要在台北市萬華聖若瑟失智老人養護中心度過。為了能讓老人同意前往養護中心，工作人員找了一個教授英文的名義，老人談起曾在北平教過英文時，工作人員故意問是北平還是北京，老人有點不高興：「北平就是北京啊，虧你還是中國人。」每當有人問及老人的年齡時，她都會說：「我告訴你：你對外國人，不能問那個Lady妳多大了，很沒有禮貌！」風姿綽約、優雅高貴、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成為這位九旬老人留給工作人員的深刻印象。

楊力州是台灣著名紀錄片導演，2006年拍攝的《奇蹟的夏天》曾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2008年，楊力州將視角投向了在社會上常被冷落的失智老人，以真實細膩的鏡頭，講述了他們懷舊與遺忘的故事，記錄了當今社會鮮為人知的角落。雖然業內很多人認為「老年人」是票房毒藥，但《被遺忘的時光》2010年在台灣上映時，票房卻超過了很多偶像明星主演的愛情電影，出乎意料的進入票房前10名，並被提名參加金馬獎，成為台北電影獎紀錄片入圍影片。楊力州曾說，「這是我們的故事，我們都會變老，也都會生病」，這也許正是觀眾能夠生產共鳴的原因。影片中，當蒼老的王懷義在鏡頭前一一展示講述自己年青時代的照片時，每個觀眾都會對時光不可逆轉的流逝與生命無可奈何的衰老，以及人生的意義和歸宿產生無盡的思考。

2013年1月18日，98歲的王懷義去世。兩年之後，就是第二戰區太原受降70周年紀念，王懷義鏗鏘有力的聲音似乎還在的司令部大樓里回蕩，但伊人與那段被遺忘的時光卻已遠去，令人感慨萬千。

█第二戰區受降會場，原侵華日軍華北派遣軍第一軍司令部大樓，現為山西省軍區軍史館

█ 94歲高齡的王懷義

█ 王懷義在台北市萬華聖若瑟失智老人養護中心

█ 王懷義在義工陪同下遊覽士林官邸

█ 王懷義在家中展示母親與自己年青時的照片

█ 王懷義的女兒從美國回來看望母親，王懷義聽說女兒要走，對女兒說：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隨即又問：我這麼說是不是有點自私？

附：台北市萬華聖若瑟失智老人養護中心的工作人員記述王懷義晚年生活的一篇短文

認真的女人最美麗

看著坐在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美麗優雅的女士，言談中流露高貴氣質，能言善道溫和有禮「我是Eve，山西太原府人，別看我長得像外國人，我可是道地中國人，多大年齡？我告訴你：你對外國人，不能問那個Lady妳多大了，很沒有禮貌！」這可是王老師的招牌台詞，初見她的人，很容易被她美麗高貴的氣質所吸引，也很難相信她得了阿滋海默氏症（註：即老年痴呆症），多聊一會就不難發現明顯的近期記憶障礙與重複問話的問題行為，即使如此，在她身上，始終有一種魅力，讓人喜歡親近她。

回想與她相遇，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當時答應女兒的請託，要嘗試讓王老師來日照中心，由於仍在生病初期，長者的自主性又高，要說服她，實在是一個高難度任務。好不容易以受邀到天主教老人中心當義工，協助教授長者英文課程為由，沒有鐘點費但提供餐點與接送服務，才讓她點頭首肯。但來的第一天，卻因為學生不認真（很難找到對英文有興趣又專註認真的失智長者，只好請照服員充當學生，大家答不出她問的問題），課一上完，堅持轉身就走人，我只好陪著她在外頭攔計程車，一路送她回家，到家還堅持要我坐下喝杯咖啡才能走，實在令人啼笑皆非！都忘了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心裡難過到不行，一直不斷在想：明天怎麼辦啊？她還肯來嗎？要怎樣才留得住她？大伙兒共同研擬A計劃B計劃，沙盤推演各種應對方式，後來是以一對一車輪戰，輪流個別陪伴才撐過第二天，卻也因為讓我見識到英文教授的語言能力實在不容小覷。此後，她成了我們重要的幫手，只要有外國客人來，她都會發揮一流的接待能力，請賓主盡歡皆大歡喜。

去年底，老師轉入全日養護中心，與我們朝夕相處，我們也得以更多了解她的生活全貌。每天睡眠時間少，經常在夜裡翻箱倒櫃，一套套衣服穿穿脫脫，我這才理解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難怪人家要說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原來每天看見她雍容華貴來到中心，是花上許多時間梳妝打扮的結果，但還能一直這樣真好！此刻，看著她照鏡子，用特製長柄梳梳頭髮、細心塗抹口紅，那專註的神情，實在很吸引人，認真的女人最美麗，真是她最好的寫照。（王寶英 機構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