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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亮程:?剩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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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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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送的劉亮程的這組散文原發《天涯》1999年第5期,是他散文專輯的一部分。同期刊發了李銳、李陀、方方、南帆、蔣子丹等著名作家的評論。他們都給予很高的評價。

劉亮程:?剩下的事情



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裡的活兒,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麼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收結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麼地方重新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面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乾乾。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現好多活兒沒有幹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壠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壠,也在最後剩下那麼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裡。似乎人干到最後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壠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地頭的。在那個下午的斜陽里,沒割倒的半壠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里,再也認不出來。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壠,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現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壠。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沒一個人。乾沒幹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幹完,也沒人知道他幹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愣了會兒神:球,不幹了。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幹完的人。


我已經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結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剩下的事情不再重要。


以後幾天,我干著許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里轉來轉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後,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後頭,干著他們自以為幹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乾的人很多,到了最後,便成了某一個人的。

遠離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來望一眼麥垛。總共五大垛,一溜排開。整個白天可以不管它們。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無可疑的東西朝這邊移動。


這片大野隱藏著許多東西。一個人,五垛麥子,也是其中的隱匿者,誰也不願讓誰發現。即使是樹,也都蹲著長,軀幹一曲再曲,枝椏匐著地伸展。我從沒在荒野上看見一棵像楊樹一樣高揚著頭、招搖而長的植物。有一種東西壓著萬物的頭,也壓抑著我。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它孤獨地蹲在那裡,讓我幾個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後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早晨天剛亮我便爬起來,看見那個黑影又長大了一些。再看麥垛,似乎一夜間矮了許多。我有點擔心,扛著杴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彭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的某一條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隨著剩下的活兒一點一點地幹完,莫名的空虛感開始籠罩著草棚。活兒幹完了,鐮刀和鐵杴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懼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的、連片的、成堆的對著我。我的群落在幾十里外的太平渠村裡。此時此刻,我的村民幫不了我,朋友和親人幫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懼是從村裡帶來的。


每個人最後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粒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枯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枯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麼。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麼地方延伸。死亡以後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墓旁邊往下活。活著活著,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麼事都經過了,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剩下的幾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過,在蟲鳥水土中度過。我不知道這樣行不行,或許村裡人會把我喊回去,讓我娶個女人生養孩子。讓我翻地,種下一年的麥子。他們不會讓我閑下來,他們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們不會知道,在我心中,這些事情早就結束了。


如果我還有什麼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雲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還有十幾天時間,也可能更長。我正好遠離村人,做點自己的事情。


風把人刮歪


颳了一夜大風。我在半夜被風喊醒。風在草棚和麥垛上發出恐怖的怪叫,類似女人不舒暢的哭喊。這些突兀地出現在荒野中的草棚麥垛,絆住了風的腿,扯住了風的衣裳,纏住了風的頭髮,讓它追不上前面的風。她撕扯,哭喊。喊得滿天地都是風聲。


我把頭伸出草棚,黑暗中隱約有幾件東西在地上滾動,滾得極快,一晃就不見了。是風把麥垛颳走了。我不清楚颳走了多少,也只能看著它颳走。我比一捆麥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見自己了。風朝著村子那邊刮。如果風不在中途拐彎,一捆一捆的麥子會在風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來,看見了一捆捆麥子躲在牆根,像回來的家畜一樣。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後,把自己扶直。一棵樹在各種各樣的風中變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幾乎可以看出它滄桑軀幹上的哪個彎是南風吹的,哪個拐是北風刮的。但它最終高大粗壯地立在土地上,無論南風北風都無力動搖它。


我們村邊就有幾棵這樣的大樹,村裡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幹也不結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颳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麼都沒發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沒有一場能颳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裡不情願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去年,我在一場風中看見很久以前從我們家榆樹上颳走的一片樹葉,又從遠處刮回來。它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搖搖晃晃地落在窗台上。那場風剛好在我們村裡停住,像是猛然剎了車。許多東西從天上往下掉,有紙片——寫字的和沒寫字的紙片、布條、頭髮和毛,更多的是樹葉。我在紛紛下落的東西中認出了我們家榆樹上的一片樹葉。我趕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這片葉子的邊緣已有幾處損傷,原先背陰的一面被曬得有些發白——它在什麼地方經受了什麼樣的陽光?另一面粘著些褐黃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颳了多遠又被另一場風刮回來,一路上經過了多少地方,這些地方都是我從沒去過的。它飄回來了,這是極少數的一片葉子。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瀰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個人獨享的女人的體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每一場風後,都會有幾朵我們不認識的雲,停留在村莊上頭,模樣怪怪的,顏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內如果沒風,這幾朵雲就會一動不動賴在頭頂,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們看順眼的雲,在風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見。


風一過,人忙起來,很少有空看天。偶爾看幾眼,也能看順眼,把它認成我們村的雲,天熱了盼它遮遮陽,地旱了盼它下點雨。地果真就旱了,一兩個月沒水,莊稼一片片蔫了。頭頂的幾朵雲,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顏色由雪白變鉛灰再變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陣南風,這些飽含雨水的雲跌跌撞撞,飛速地離開了村莊,在荒無人煙的南樑上,嘩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們望著頭頂騰空的晴朗天空,罵著那些養不乖的野雲。第二天全村人開會,做了一個嚴厲的決定:以後不管南來北往的雲,一律不讓它在我們村莊上頭停,讓雲遠遠滾蛋。我們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們要挖一條穿越戈壁的長渠。


那一年村長是胡木,我太年輕,整日縮著頭,等待機會來臨。


我在一場南風中聞見濃濃的魚腥味。遙想某個海邊漁村,一張大網罩著海,所有的魚被網上岸,堆滿沙灘。海風吹走魚腥,魚被留下來。


另一場風中我聞見一群女人成熟的氣息,想到一個又一個的鮮美女子,在離我很遠處長大成熟,然後老去。我閑吊的家什朝著她們,舉起放下,鞭長莫及。


各種各樣的風經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牆北牆東牆西牆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什麼留住了他們?


什麼留住了我?


什麼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後遠走他鄉,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早晨我看見被風刮跑的麥捆,在半里外,被幾棵鈴鐺刺攔住。


這些一墩一墩,長在地邊上的鈴鐺刺,多少次擋住我們的路,掛爛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們憤怒的钁頭連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燒掉。可是第二年它們又出現在那裡。


我們不清楚鈴鐺刺長在大地上有啥用處。它渾身的小小尖刺,讓企圖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踐它的蹄遠離之後,就閑閑地端扎著,刺天空,刺雲,刺空氣和風。現在它抱住了我們的麥捆,沒讓它在風中跑遠。我第一次對鈴鐺刺深懷感激。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雲,一隻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紮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對一朵花微笑


我一回頭,身後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後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邊的兩朵,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還有一次,我在麥地南邊的一片綠草中睡了一覺。我太喜歡這片綠草了,墨綠墨綠,和周圍的枯黃野地形成鮮明對比。


我想大概是一個月前,澆灌麥地的人沒看好水,或許他把水放進麥田後睡覺去了。水漫過田埂,順這條幹溝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終於等來一次生機。那種綠,是積攢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饑渴。我雖不能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但我可以在綠草中睡一覺。和我喜愛的東西一起睡,做一個夢,也是滿足。


一個在枯黃田野上勞忙半世的人,終於等來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會不會等到我出人頭地的一天?


這些簡單地長几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採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後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努力進入時不經意已經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並不僅限於把草喂到嘴裡嚼嚼,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並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裡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幹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並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走向蟲子


一隻八條腿的小蟲,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極慢,走走停停,八隻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時候,就把針尖大的小頭抬起往前望。然後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見前面沒路了嗎?竟然還走。再走一小會兒,就是指甲蓋,指甲蓋很光滑,到了盡頭,它若懸崖勒不住馬,肯定一頭栽下去。我正為這粒小蟲的短視和盲目好笑,它已過了我的指甲蓋,到了指尖,頭一低,沒掉下去,竟從指頭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這下該我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沒看見指頭底下還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這一步。


蟲能走到哪裡?我除了知道小蟲一輩子都走不了幾百米,走不出這片草灘以外,我確實不知道蟲走到了哪裡。


一次我看見一隻蜣螂滾著一顆比它大好幾倍的糞蛋,滾到一個半坡上。蜣螂頭抵著地,用兩隻後腿使勁往上滾,費了很大勁才滾動了一點點。而且,只要蜣螂稍一鬆勁,糞蛋有可能再滾下去。我看得著急,真想伸手幫它一把,卻不知蜣螂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沒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邊那棵草底下,還是右邊那幾塊土坷垃中間。假如弄明白的話,我一伸手就會把這個對蜣螂來說沉重無比的糞蛋輕鬆拿起來,放到它的家裡。我不清楚蜣螂在滾這個糞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出朝這個方向滾去有啥去處。上了這個小坡是一片平地,再過去是一個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從空中運,或者蜣螂先鏟草開一條路,否則糞蛋根本無法過去。


或許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糞蛋滾到哪去。它只是做一個遊戲,用後腿把糞蛋滾到坡頂上,然後它轉過身,繞到另一邊,用兩隻前爪猛一推,糞蛋骨碌碌滾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滾多遠,以此來斷定是後腿勁大還是前腿勁大。誰知道呢?反正我沒搞清楚,還是少管閑事。我已經有過教訓。


那次是一隻螞蟻,背著一條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蟲,被一個土塊擋住。螞蟻先是自己爬上土塊,用嘴咬住干蟲往上拉,試了幾下不行,又下來鑽到干蟲下面用頭頂,竟然頂起來,搖搖晃晃,眼看頂上去了,卻掉了下來,正好把螞蟻碰了個仰面朝天。螞蟻一骨碌爬起來,想都沒想,又換了種姿勢,像那隻蜣螂那樣頭頂著地,用後腿往上舉。結果還是一樣。但它一刻不停,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沒效果。


我猜想這隻螞蟻一定是急於把干蟲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著這條蟲呢。我要能幫幫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隻螞蟻幫忙,不就好辦多了嗎?正好附近有一隻閑轉的螞蟻,我把它抓住,放在那個土塊上,我想讓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螞蟻正拚命往上頂呢,一拉一頂,不就上去了嗎?


可是這隻螞蟻不願幫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塊跑了。我又把它抓回來,這次是放在那隻忙碌的螞蟻的旁邊,我想是我強迫它幫忙,它生氣了。先讓兩隻螞蟻見見面,商量商量,那隻或許會求這隻幫忙,這隻先說忙,沒時間。那隻說,不白幫,過後給你一條蟲腿。這隻說不行,給兩條。一條半。那隻還價。


我又想錯了。那隻忙碌的螞蟻好像感到身後有動靜,一回頭看見這隻,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打。這隻被打翻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也沒看清咋打的,好像兩隻牽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著那隻騰出一隻前爪,掄開向這隻臉上扇去,這隻便倒地了。


那隻連口氣都不喘,回過身又開始搬干蟲。我真看急了,一伸手,連干蟲帶螞蟻一起扔到土塊那邊。我想螞蟻肯定會感激這個天降的幫忙。沒想它生氣了,一口咬住干蟲,拚命使著勁,硬要把它再搬到土塊那邊去。


我又搞錯了。也許螞蟻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一條幹蟲搬過土塊,我卻認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條幹蟲,我會搬它回家嗎?


也許都不是。我這顆大腦袋,壓根不知道螞蟻那隻小腦袋裡的事情。


孤獨的聲音


有一種鳥,對人懷有很深的敵意。我不知道這種鳥叫什麼。它們常站在牛背上捉虱子吃,在羊身上跳來跳去,一見人便遠遠飛開。


還愛欺負人,在人頭上拉鳥屎。


它們成群盤飛在人頭頂上,發出悅耳的叫聲。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鳥屎落在頭上。人莫名其妙,抬頭看天上,沒等看清,又一泡鳥屎落在嘴上或鼻樑上。人生氣了,撿一個土塊往天上扔,鳥便一飛不見了。


還有一種鳥喜歡親近人,對人說鳥語。


那天我扛著杴站在埂子上,一隻鳥飛過來,落在我的杴把上,我扭頭看著它,是只挺大的灰鳥。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沒伸手。灰鳥站穩後便對著我的耳朵說起鳥語,聲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講一件事,一種道理。我認真地聽著,一動不動。灰鳥不停地叫了半個小時,最後聲音沙啞地飛走了。


以後幾天我又在別處看見這隻鳥,依舊單單的一隻。有時落在土塊上,有時站在一個枯樹枝上,不住地叫。還是給我說過的那些鳥語。只是聲音更沙啞了。


離開野地後,我再沒見過和那隻灰鳥一樣的鳥。這種鳥可能就剩下那一隻了,它沒有了同類,希望找一個能聽懂它話語的生命。它曾經找到了我,在我耳邊說了那麼多動聽的鳥語。可我,只是個種地的農民,沒在天上飛過,沒在高高的樹枝上站過。我怎會聽懂鳥說的事情呢?


不知那隻鳥最後找到知音了沒有。聽過它孤獨鳥語的一個人,卻從此默默無聲。多少年後,這種孤獨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聲音中。


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個月(在村裡也就住幾十年),一個月後,村裡來一些人,把麥子打掉,麥草扔在地邊。我們一走,不管活兒乾沒幹完,都不是我們的事情了。


老鼠會在倉滿洞盈之後,重選一個地方打新洞。也許就選在草棚旁邊,或者草垛下面。草棚這兒地勢高,乾爽,適合人築屋鼠打洞。麥草垛下面隱蔽、安全,麥稈中少不了有一些剩餘的麥穗麥粒足夠幾代老鼠吃。


鳥會把巢築在草棚上,在長出來的那截木頭上,塗滿白色鳥糞。


野雞會從門縫鑽進來,在我們睡覺的草鋪上,生幾枚蛋,留一地零亂羽毛。


這些都是給下一年來到的人們留下的麻煩事情。下一年,一切會重新開始。剩下的事將被擱在一邊。


如果下一年我們不來。下下一年還不來。


如果我們永遠地走了,從野地上的草棚,從村莊,從遠遠近近的城市。如果人的事情結束了,或者人還有萬般未竟的事業但人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那麼,我們幹完的事,將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


別說一座鋼鐵空城、一個磚瓦村落。僅僅是我們棄在大地上的一間平常的土房子,就夠它們多少年收拾。


草大概用五年時間,長滿被人剷平踩瓷實的院子。草根蟄伏在土裡,它沒有死掉,一直在土中窺聽地面上的動靜。一年又一年,人的腳步在院子里來來去去,時緩時快,時輕時沉。終於有一天,再聽不見了。草根試探性地拱破地面,發一個芽,生兩片葉,迎風探望一季,確信再沒杴來鏟它,腳來踩它,草便一棵一棵從土裡鑽出來。這片曾經是它們的土地已面目全非,且怪模怪樣地聳著一間土房子。


草開始從牆縫往外長,往房頂上長。


而房頂的大木樑中,幾隻蛀蟲正悄悄干著一件大事情。它們打算用八十七年,把這棵木樑蛀空。然後房頂塌下來。


與此同時,風四十年吹舊一扇門上的紅油漆。雨八十年衝掉牆上的一塊泥皮。


厚實的牆基里,一群螻蟻正一小粒一小粒往外搬土。它們把巢築在牆基里,大螻蟻在牆裡死去,小螻蟻又在牆裡出生。這個過程沒有誰能全部經歷,它太漫長,大概要一千八百年,牆根就徹底毀了。曾經從土裡站起來,高出大地的這些土,終歸又倒塌到泥土裡。


但要完全抹平這片土房子的痕迹,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管多大的風,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舊扔掉的一隻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紋絲不變;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鋼筋,帶給土地的將是永久的刺痛。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消磨掉它。


除了時間。


時間本身也不是無限的。


所謂永恆,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時間完了,但這件事物還在。


時間再沒有時間。


199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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