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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思想史與每個人都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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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丨《解放日報·解放周末》2014年9月26日

採訪人:黃瑋、王一


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教授、博導,主要研究領域為古代中國宗教史和思想史。著有《禪宗與中國文化》、《中國思想史》、《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等。


著名歷史學家葛兆光的最新著作《想像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是對「藉助周邊各種文化的資料、立場和角度,來重新打量中國」研究的又一次深入。

葛兆光:思想史與每個人都相關


潛心於歷史研究,又不忘情於社會,皆因這位歷史學家「特別關心的是,真正傳遞到公眾那裡、影響和指導生活世界的歷史思想」。


因為,思想史與每個人都相關。因為,步履匆匆的時代,人們或許更需要來自歷史的智慧。


還存在另外一面鏡子


解放周末:「從周邊看中國,可能會重新認知歷史中國和文化中國。」這是2007年您在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成立時提出的觀點。今天,這種「可能」實現了嗎?

葛兆光:2006年末,我到復旦大學組建文史研究院。這些年,中國建立了很多研究院或者研究中心,但都不太考慮自身的特點和明確的方向。而復旦大學希望我為研究院提出一個有特色的研究領域,「從周邊看中國」就是當時的建議。這個研究方向涉及新的領域、新的資料,也與重新認識當下中國相關。所以,復旦文史研究院從設計方向、人員招聘,到課題研究,都是從頭開始的。這幾年來,我們的很多工作都是藉助周邊的資料、立場和角度,來重新打量中國。


關於這種「可能」在今天實現了多少?我不能自吹自擂。首先,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是我們的一個原則。至於它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在中國學界有多大的影響力,也是我們沒法估計的。但是,可以看到這個話題現在已經越來越被大家所關注了。我想,文史研究應該致力於留下有積累的、能夠讓人看得到,並為後人所用的東西。


解放周末:您的新書《想像異域——讀李朝朝鮮漢文燕行文獻札記》,就被解讀為「重新打量中國」研究的又一次深入。


葛兆光:之前我寫的兩卷《中國思想史》都是到1895年就結束了。結束是因為我大學讀的專業知識和後來的研究方向都是古代中國,思想史寫到了1895年,原本我的階段性任務就算完成了。但是,寫到這裡肯定要想一想,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整個中國就真的和過去不一樣了。


那時,我也在讀朝鮮漢文燕行文獻。當時,中國這些文獻資料很少,我是拜託在韓國訪問的一個學生在那裡複製和拍攝下來,一共拍了幾萬張照片,拷貝在碟片里寄給我。我看了覺得很動心,想用「講故事」的方式,寫一些隨筆,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可是越看越覺得有意思,這些周邊國家記錄中國的文獻資料,過去我們的研究用得不多,而我越來越覺得,這是可以發展的學術方向,因此,寫著寫著,就越來越認真。

解放周末:寫到了1895年的中國,為什麼說「整個中國就真的和過去不一樣了呢」?


葛兆光:對於中國來說,1895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因為直至這一年,中國才開始真正地被捲入了亞洲以及世界秩序裡面去,也不得不向西轉。中國跌跌撞撞地半隻腳走出傳統,半隻腳進入了現代,不能像過去一樣可以關起門來稱孤道寡,讓周邊臣服了,你必須得面對亞洲、面對世界,尤其是像日本這樣的強勢力量。就像張灝先生說的,在1895年,中國現代的思想文化觀念整體地出現了非常大的變化。


解放周末:面對他者的時候,自我才更真切。


葛兆光:因為,你沒有鏡子的時候看不見自己是什麼樣子。燕行文獻就是中國認識自己的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和我們習以為常的鏡子不一樣。我們習以為常的鏡子,在早期是我們以自己為中心的想像,到西方人來之後就是西方的尺度和模型。其實,在元明清幾百年歷史中,還存在著另外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就是我們的鄰居。

和來自西方的尺度和模型不同,我們與周邊的鄰居原本有一些文化共性。比如朝鮮,我們過去一直認為他是小兄弟;他呢,認為我們是榜樣,模仿我們。可是到了明清,這個狀況有點變化。在文化上,他變得不見得認同你是我的老師。這時候他觀察中國就有很多特別的角度。他熟悉中國文化,跟中國文化沒有那麼大的距離,他又能夠在細微處看見你的變化。以異域的眼光、旅行者的好奇、變化的心態來看,他就會看見一些我們自己看不見的東西。


解放周末:這面鄰居的鏡子和西方的鏡子,區別何在?


葛兆光:中國學術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過程中,西方的範式起了很大作用,這無可否認,完全抵抗或者回到最初都是不可能的。


通過西方,讓我們發現了一些原來被遮蔽的東西。舉個例子,比如《詩經》,用傳統的方法理解就是兩條,一條是訓詁釋義,像經學一樣;另一條是道德美刺,讚美和諷刺。而西方的方法傳過來後,《詩經》就變成了春秋以及春秋之前的史料,把「六經皆史」的意思凸顯出來了。還有,它和社會學、人類學也產生聯繫了,如法國學者葛蘭言,他讀《詩經》完全是當社會風俗史來讀的。當然,這其中的評價尺度是西方的。


然而,我們在承認西方理論、方法的有效性的同時,能不能還有些別的東西?所以,現在我們開始挖掘其他的打量中國的立場、角度和眼光,這可不可以是學術研究的一塊新天地?我經常打一個比方,你拿著西方這面鏡子看,只能看到前面,可是你去理髮的時候,如果能在後面多放幾面鏡子,就完整看到腦袋後面側面了,是不是?


我總覺得,中國與西方的對比,是在大尺度上粗略地顯現我們的特徵,而與那些看似差異很小、曾經共享一個文化傳統的國度的比較,才能讓我們真正認識細部,確認什麼才是「中國的」文化。


不要在通往世界的路上壘起一堵牆


解放周末:確認什麼才是「中國的」文化,在今天全球化的時代尤為重要。面對世界、面對他者的眼光,中國該如何呈現自己?


葛兆光:人文學科的意義何在?我們過去忽略了一點,就是研究文史哲的人們,應當自覺意識到自己始終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即搞清歷史根源,重建文化認同。在全球化時代,你的身份如何確定,你是哪一群人中間的一個,哪一個傳統裡面的一個,哪一個歷史裡面的一個,這是與文化認同相關的。


現在,有些人了解了一部分歷史,就覺得自己把握了歷史,甚至覺得自己掌握了全部文化鑰匙;有些人並不真的了解歷史和文化,憑著感覺,搶抓話題,搞一些所謂傳統的象徵和概念,再把這些象徵和概念放到無限大,覺得這是中國特色。其實,在現代你面對世界,無論是中國象徵,還是中國元素,真正重要的,是其要有「現代性的改造」和「創造性的詮釋」,沒有現代的改造和創造的詮釋,表面上是「中國」,實際上恰恰可能讓「中國」壘起一道與世界之間的牆。


解放周末:精神的「中國」,才是真正的中國。


葛兆光:我以前說過,我一直比較擔憂的是,當中國文化成為「元素」、當中國風格只剩下「調料」,人們都注意碎片化、符號化包裝起來的東西,而沒有現代精神貫穿和支持,這只能讓人「買櫝還珠」。


解放周末:當您選擇「想像」這個詞,來代表他者視野下的觀察與記錄時,是不是暗示著某種主觀性?


葛兆光:馬克思好像說過,歪曲的理解形式是理解的普遍形式,當然這個「歪曲」是打引號的。任何人看一個東西,都擺脫不了自己的位置、角度和立場。比如,朝鮮燕行使者對於大清帝國的觀察和記錄中,會有他們自己的立場,有他們自己的歷史記憶,也免不了有一些想像。恰恰是這些想像,呈現了他們的立場和觀念,反而很重要。


人文和科學不一樣,科學是很準確的,而人文必然是有立場的,摻雜著主觀色彩。從歷史的角度講,我們要儘可能地去接近客觀、接近真實,但也不要特別害怕不同的立場和觀點。你有你的立場角度,我也有我的立場角度,這樣合起來才是一個完整多角度的東西。


比如,在清朝史中,朝鮮使者看不慣中國很多事情:出殯的儀式,死了人還吹吹打打;男的和女的坐在同一輛馬車上;當大官的還去隆福寺市場做生意倒買倒賣,這都不像話嘛。但在我看來,你換一個角度,也許這些都是進步,死了人吹吹打打是為了轉化悲傷;男女界限不那麼嚴是一種開放;做做生意也沒什麼不好,說明傳統的「士農工商」也開始變化。我們並不是接受他們的判斷,我們接受的是他們對我們的認識。這種認識合乎事實,當然也有偏見和立場在裡面。而我們最需要想的是,為什麼他們有這些「偏見」和「立場」?


解放周末:反過來,對我們自身而言,面對異質文明時我們也需要一種世界眼光。


葛兆光:當然要有世界的眼光,這看起來是比較討巧的說法,但實際上必須是這樣的。


我們現在做中國學問,你完全不看外面的東西,不看外國對中國的研究,肯定是不行的,因為你是「身在此山中」。但是,你如果只在外面看,裡面的風景怎樣你同樣也看不到。所以,你要把內和外結合起來,既有中國立場,又有世界眼光,再說一遍,不要在通往世界的路上壘起一堵牆。


你不傳遞你的研究,很多戲說、胡說、瞎說就會代替你


解放周末:假如割裂了數千年的深厚文明,只有「當代」而無「歷史」的話,人們生活的世界就是一個單薄的平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於普通大眾,歷史學家是否有責任將歷史傳遞給他們?


葛兆光:我的自我定位比較清楚——我是一個做歷史的人,是一個學者,希望通過我的歷史研究和學術知識去表述一些問題。當然,我們也確實應該把學術問題講得更清楚,使歷史變成活潑的、立體的,所謂「有圖有真相」。


過去,學界歸學界,通俗歸通俗,是分裂的。我們面向公眾的學術是遠遠不夠的。而現在我們很關心的一個問題是,怎麼樣才能把好的學術傳達給公眾。其實有些東西啊,通俗的做得好,並不比學院里精深的研究容易。以前學院里的人太多地放棄了這份責任,使得學術越來越象牙塔。


解放周末:您曾這樣批評說,「現在的文化史、思想史著作普遍存在一種教科書傾向。」


葛兆光:是的。我們一些學術著作的寫法、語言和邏輯很類同於教科書模式,而教科書過於強調政治意識形態。所以,這樣的學術著作往往風格呆板、文字乾癟、面目可憎,像是被切割開來並且風乾很久的豆腐。


應該承認,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我們歷史研究的傳播並不盡如人意。一個事實就是,歷史已經不那麼有吸引力,公眾對歷史的關注也是有限的。這種狀況如不作改變,將會貽害無窮。


解放周末:如何改變?


葛兆光:有人提倡做「公眾歷史」,這很好。否則,歷史就變成沒人關注的純技術活兒了。在這方面,海外一些歷史學家做得比我們好,他們通過敘事的方式,將歷史寫得非常可讀。


文史研究是必須和社會溝通的。除了完成學院里的知識訓練和專業研究外,學者還有一個知識傳遞的問題,就是怎麼把你的研究傳遞給更多的人知道。今天身處一個傳媒非常發達的時代,你怎麼藉助這些傳媒,包括報紙、電視、網路,以及其他的,比如音樂、戲曲等這些藝術形式來傳遞出去。如果你不傳遞出去,你的知識就變成了純粹象牙塔里的東西,而另一方面,公眾又是需要對歷史的了解的,否則很多戲說、胡說、瞎說就代替你了。


解放周末:現在社會上有不少面向公眾的歷史講座,把一個個歷史故事放進去,很多人喜歡這種講授方式。


葛兆光:問題是有些普及型的講座,常含有商業性元素,內容往往是迎合大眾的,不僅是心靈雞湯,甚至可能還要俯就低水平的口味。


這就涉及我們應該如何讓歷史和經典通俗化、普及化的問題了。對於歷史和經典的通俗化和普及化,我贊同,但關鍵在於是學者降低水準來將就公眾的水平和興趣呢,還是使公眾逐漸提高欣賞和理解的能力,來增進自己對歷史和經典的了解?這是不同的,我早就說過,一個是共同提升,一個是集體沉淪。


解放周末:毫無疑問應該是共同提升。


葛兆光:國外的很多公眾歷史講座是很嚴肅的。很多名著,比如《歷史是什麼?》就是一個系列講座,《法蘭西的形成》就是由一個廣播電台的公眾講座結集而成的。特別是,像美國歷史學者史景遷寫的書,都是在暢銷榜上的,卻都很嚴肅。他在耶魯大學給學生上課,聽者爆滿,為什麼他講得吸引人?他把歷史資源、公眾興趣以及公眾關心的社會問題聯繫在一起,是很能打動人的。


解放周末:我們的一些「戲說」、「穿越」類歷史通俗讀物和影視作品,也很打動人,成為熱門,但又被專家們批為是對歷史的解構、對歷史的消費。對此您怎麼看?


葛兆光:我的態度相對寬容,只要你把它當電視劇,別當做歷史就行了。外國的很多歷史劇也是戲說,沒辦法,擋不住。但如果是專題片或紀錄片就不一樣了,像國家地理頻道和探索頻道,還有BBC(英國廣播公司)的一些電視專題片,很專業很精緻,其實是專家在做。既然有人愛看穿越劇,也一定有人愛看嚴肅又精緻的東西。


在加速度的心理緊張下,能沉下心來看點歷史的人並不多


解放周末:您曾說「像我這個年齡的人,不忘情於社會是很自然的。」這種不忘情社會,體現在您的學術里有著現實關懷和人間情懷。


葛兆光: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樣,但像我這個年齡,60多歲的人,曾經被我們生活的歷史和時代,刺激出一種超出自身的理想主義,容易關心國家大事。當然,這也給我們帶來了一個習慣,就是喜歡關心社會政治和國際大事。


也許,因為我們的一生是跟中國變動的大歷史連在一起的,所以,無論你是學什麼專業的,始終會關懷國家和社會,而且這種關懷會有意無意地滲透到你的學術研究中去,可能,這是中國歷史學家的一個特色。有時候,我和國際上一些同行、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們也覺得詫異,會覺得你們中國學者的現實關懷怎麼那麼重?


這也許影響到學術研究的純粹性,但是反過來看,我也覺得,儘管我們說,海外的歷史學家專業性很強,但最好的一批學者,其實也都是有現實關懷的。當然前提是,雖然對政治、社會和世界有關懷,但研究的時候必須要守住學術的邊界。


解放周末:歷史學家的學術邊界是什麼?


葛兆光:學者的言論要有堅實的根據,發言要以你的專業研究作為支撐。尤其是歷史學家,講的東西得有依據,如果沒有依據的話,那和侃大山也沒什麼區別。


解放周末:歷史課題也需關注社會內容,因為歷史是一種有責任的公共研究。


葛兆光:如果一個歷史課題跟時代無關,並不是不可以做,也應當有人做,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樣,但是在歷史領域,可能它就很難有輻射力和影響力。我覺得好的歷史課題,它應該關注三個方面:第一,是一個嚴肅的、有資料的、有意義的歷史話題;第二,跟我們所處的現實有一定關聯;第三,跟國際學術界關心的前沿話題有關聯,這是我們始終要注意的三個維度。一個課題要是能同時滿足這三點,就會特別有意義;否則的話,如果只是單純處理一個技術性的問題,跟照著別人設計的圖紙做一個螺絲釘沒什麼區別。


解放周末:在如今這個步履匆匆的時代,變化迅速、人心浮躁,人們是不是更需要來自歷史的智慧?


葛兆光:我們都知道應該回頭看。但從晚清到現在,中國人似乎有種加速度的心理緊張。在這樣的心態下,能沉下心來看點歷史的人也就不是那麼多了。


編排:@耕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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