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2016年的最後一秒，霾都的風也沒有來

2016年，是「霾都」建立的第10年。

在今年的最後一個月，有媒體考據到了霧霾的起源在2006年。彼時,霾都還只有一個名字——石家莊，霧霾也還只被稱為「霧」、「大霧」、「罕見大霧」。如今，霧霾這個概念早已婦孺皆知，在中國十大空氣污染城市的排行榜里河北能佔到七個，而河北省會石家莊也順理成章的成為了「霾都」。

如果你在天氣預報中聽到這樣的播報：「X月X日——Y月Y日，我國東部地區有輕到中度霧霾，局部地區重度霧霾。」那不用問，局部地區就是石家莊。

在立冬以後的地圖上，石家莊永遠波動著一汪妖艷欲滴的深紅色，這紅色就像一個老男人為了哄懵懂少女上床時掏出的那顆虛情假意的心，令人看不透，而且有毒。

和所有霾都里的居民一樣，老陳看不到冬日清晨陽光，但這並不影響他早起時的心情，因為掙錢養家四個字就是他現在全部的心情。

在最低工資標準為1650元/月的「霾都」，老陳有一份已經能和小康划上等號收入。況且在入霾之後，「霾都」的管理者們封印了工廠、藥廠、甚至餐館。看著那些失去了工作的人，老陳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那時下崗兩個字曾像一頭擱淺在中山路上的巨鯨，腐爛出貧窮、焦慮和恐慌，然後這三股氣息又伴隨著棉三宿舍那場帶走了108條生命的巨大爆炸，彌散到全城，多年不能散去。

在恐慌和貧窮中掙扎了十多年的霾都人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手裡有糧心中不慌，什麼都比上一個安穩日子。作為曾經在恐怖流言中度過少年時代的下崗職工子女，這個道理讓老陳有足夠的勇氣衝進這片紅色的毒中去討生活。

老陳知道霧霾對身體不好，但這又算什麼呢？這片霧霾下每天不都有人死去嗎？這些人死法繽紛，死因不詳，一回大病，一樁車禍，一場洪水，一起爆炸，甚至擺一個攤或者出一次門……一切便說沒就沒了。

所以老陳也明白，自己的小康生活就像一個晶瑩的肥皂泡，看上去很美麗但脆弱到經不起觸碰。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老陳都想對這種脆弱說點什麼，但總也張不開嘴。他又想找一個答案來解釋這種脆弱，但卻只找到了一行字：「相關搜索結果不予顯示。」

不過相對自己的餘生，老陳更擔心的是女兒的未來。老陳曾不止一次深夜捫心自問，要怎麼樣才能讓女兒跳出這隨時會崩塌的大廈？但他發現女兒作為一個不富不官沒有阿瑪尼穿的平民二代，只一張考卷才能決定她的未來。而這張考卷似乎也決定著大多數霾都孩子的未來。

因此在老陳看到，帝都學生因為PM2.5破500停課，但霾都學生仍然頂著突破了1000的PM2.5上學的新聞時，他沒有感到驚奇或憤怒，甚至還感覺有一點點悲壯，就像他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把女兒送入衡水中學時那樣悲壯。

在很多人眼中，衡水中學是一個扼殺孩子想像力和天性的集中營。老陳看來這些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想像力和天性在匱乏的教育資源和激烈的高考拼殺面前終將砰然墜地，犧牲掉它們換成績是霾都人民最保險的選擇，這是一種生存本能，雖然老陳也不想這樣，但他說不出個好辦法，只能繼續委屈孩子。

可能是出去對想要犧牲掉女兒想像力的歉意，老陳有空就喜歡帶她去看電影，但現在的電影越來越讓人尷尬。花錢買了票，卻很可能看的是一場的高清藝術照展覽，這種電影主角們的表情加起來，還沒有陳佩斯的頭髮多。電影沒有故事，歪歪斜斜的滿屏寫著「高投資，大製作」幾個字。仔細看了兩個小時，發現所有演員都在表演同一個動作——「數錢」。

對此，老陳又想說點什麼，卻又想不明白該怎麼說。要說中國電影已經死了，但曾經拍出過《活著》的導演們也都還生龍活虎的要和影評人們大戰300回合；可要說中國電影沒死，電影院里卻也看不到一點《活著》的痕迹，最後老陳也只好響應號召什麼都不說了。

從電影院出來通常已是傍晚，此時霾都的霧霾會呈現出了一種魔幻的顏色，這顏色即便是印象派大師莫奈也難以描繪，只能用趙麗蓉老師的一段經典台詞來形容：黃里滲著紅，紅里透著黑，黑不溜秋又有點藍哇哇的意思。像電影院里用五彩盔甲築起的長城，有點辣眼睛。

這魔幻的色彩來自於浴都霓虹燈的是照射。浴都，是霾都人民對高檔洗浴中心的一種統稱，也是這座城市的一大特色，甚至霾都最大的都市傳說也與此有關。浴都多以伊麗莎白、維多利亞命名加持，內部裝修也是富麗堂皇，溫和的水、潔凈的空氣、還有充足的日……光浴，滋養生命的三大元素這裡齊備，是霾都最受歡迎的交易場所，正所謂「風暖暖兮浴水甜，士大夫一入兮不思還」，堪稱霾都上層人士文化休閑的典範所在。

因為工作，老陳曾陪上層人士進過幾次浴都，當時確實產生了一種飄飄然的優越感。但老陳知道這是錯覺，因為雖然已能和上層人士赤裸相見，稱兄道弟。但自己並不屬於他們，因為他們來洗澡是屬於想家，想要和他們那些早在伊麗莎白還有維多利亞的故鄉紮下根的家人團聚。而自己只能算旅遊，洗完之還是要衝進霧霾里呵護那個隨時會破掉的肥皂泡

對此，老陳又想說點什麼，但他說不出來。他又想聽別人說點什麼，而別人也和他一樣無話可說。

書上說，燕趙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但老陳生於斯長於斯，卻並沒有遇到過一個，似乎慷慨悲歌之士們已經被霧霾嗆壞了喉嚨，唱不出來了。

也似乎只有等風把霧霾吹散了，慷慨悲歌才能接著唱，但直到2016年的最後一秒，霾都的風也沒有來，而風什麼時候能來老陳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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