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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爾納剋死後的生命

帕斯捷爾納剋死後的生命



鮑·列·帕斯捷爾納克,1890.2.10~1960.5.30

感謝譯者王嘎授權「人類理解研究」推送《帕斯捷爾納克傳》的尾聲,本書共有90餘萬字,2005年俄青年近衛軍出版社首出俄文版,2016年9月中文譯本由人民文學社正式出版。本文為王嘎最初譯本,付印前譯者又對紙面清樣做了數次校改,因此文內細節會與紙版有些區別,希望全面了解帕斯捷爾納克的讀者可自行購閱本書。


死後的生命


(《帕斯捷爾納克傳》尾聲)


德米特里·貝科夫著

王嘎譯


1


「清晨,太陽信守諾言/如期而至,透過窗口/將橘黃色的光線/斜射在窗帘和沙發之間。」[]1960年5月31日的清晨來臨了——這是人世間失去帕斯捷爾納克的第一天。


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和家庭女工塔尼婭一起洗凈了他的身體。早晨六點,伊文斯卡婭匆匆趕來,沒有遇到阻攔。她在床邊待了許久,與他無聲地道別。她感覺他似乎餘溫尚存,手仍然是軟的。6月1日,城裡運來了棺木,將遺體殮入。文學基金會派來兩名操辦喪事的人員,向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詢問,她覺得葬禮該如何進行。「要讓音樂不斷奏響」,她答覆道,「我的心情平靜,事情也要辦得平淡、簡樸,就像他平淡、簡樸的一生。」


靈柩停放在餐廳。體格健碩、發胖的尤津娜被人攙扶著,費力地登上台階。她、斯塔西克·涅加烏斯和里赫特[]分別演奏了樂曲。在小提琴和大提琴伴奏下,尤津娜彈了帕斯捷爾納克心愛的三重奏——柴科夫斯基的《追憶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然後單獨彈奏了舒伯特的多首樂曲。雕塑家維連斯基從死去的帕斯捷爾納克面部翻制了面模。鮮花簇擁著靈柩,絡繹不絕的人群從旁邊繞過,跟他告別。

黃昏時分,伊琳娜·葉梅里揚諾娃和喬治·尼夫前來送別帕斯捷爾納克。向來懼怕死亡和死人的伊琳娜對他冰冷的遺容深感震驚:她從未見過他梳分頭的樣子,原先他額頭上總是留有下垂的額發。


「躺在這裡的簡直就是另一個人——一副高貴的面容,年邁、靜穆、消瘦,譴責的(不,不如說是嚴厲的)神色。曾幾何時,這樣的人完全有可能活在世上,但不是鮑·列,而是別的什麼人。死,無論他有過多少對它的思索,無論他就此寫過多少文字並且多少次準備迎接它,都不曾接近他。死並非來自他的日常生活。他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死並不能適應他——它直接偷換了他。這變化令我如此驚顫,甚至哭不出來。倒像是如釋重負。我沉思了片刻,銘記著:『這一切與他何干?這不是他,不是!』


我和喬治·尼夫相互看了一眼。是的,鮑·列不在這個空間。可他又在哪裡?我無法描述自己的感覺。或許,這是我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宗教體驗。心顫動起來:萬一呢?萬一,難道是預兆與暗示——我們不會死,直到最終也不可能死?存在萬一嗎?


大家走出來,站在門廊邊。他在這裡,與我們同在。瞧,這是他愛過的天空、樹木,這溝渠、遠處的鐘樓,春日裡斜落的太陽——所有這些都是更大的他,超過我們留在房間里的那個。這的確是對於奇蹟的感受。就這樣——『剎那間,出其不意地』,它與我們這些未及準備的唯物主義者不期而遇。


返回到村莊。奇蹟沒有拋開我們。它從每一條細小沙路的轉彎後面望著我們。從半乾的小溪邊。從一片荒誕的乾草垛——如今,對我們來說,這片草垛永遠就在『沒有月光的長長草棚的陰影里』[]……而更多地——是從天空。奇蹟跟隨我們,一直走到那座屋舍,然後消失了,讓我們獨自跟混沌與恐懼待在一起。但關鍵是,它曾經來過,轉瞬即逝,這便給了我們力量。」

傍晚,來自別列捷爾金諾教堂的大司祭約瑟夫給他做了安魂祈禱。葬禮定於6月2日這天。基輔火車站郊區線路售票窗口旁,貼出了一張手寫的通知:


「同志們!1960年5月30日深夜至5月31日凌晨之間,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鮑里斯·列昂尼德維奇·帕斯捷爾納克與世長辭。民間祭禱儀式將於今日15點舉行。別列捷爾金諾站。」


刊登在《文學報》上的公告,作為報復死者的實例,作為卑鄙的明證,足以載入史冊:「蘇聯文學基金會理事會宣告,由於長期身患重病,作家、基金會成員帕斯捷爾納克·鮑里斯·列昂尼德維奇於本年5月30日去世,終年70歲,故此向死者家屬表示慰問。」


整個村莊的人們,身著最好的嶄新衣裝,都來為他送行。從莫斯科趕來了許多花白頭髮的女士和神情嚴肅、身板挺直的老者——為這些昔日的少男少女,他書寫了自己的作品;他們早已不再相聚了。這曾經是莫斯科日益稀少的一小群舊知識分子,他們關係密切,從他身上找到了自我慰藉與辯白。他們當中有不少人毀於時代,但終究不可能毀掉所有人。

天氣悶熱,雷聲滾滾,醞釀著一場降雨。在別列捷爾金諾墓地,兩個兒子選定了一塊望得見車站和村舍的位置。科馬·伊萬諾夫、廖尼亞、熱尼亞、斯塔西克、費奧多爾·帕斯捷爾納克(亞歷山大·列昂尼德維奇之子)等人抬著靈柩。文學基金會的主持者擔心示威遊行。


「我向你們保證,他不會被偷跑」,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尖刻地說,「也不會有人開槍。參加活動的是工人和農民。大家全都愛他。出於這種愛,誰也不敢破壞秩序。」


由於送行的人越聚越多,出殯耽擱了半小時。


第一個走在靈柩後面的是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利萬諾夫攙著她。前來送別帕斯捷爾納克的人數不詳,但所有回憶錄作者均指出,此種規模的人群實屬意外:他們提到的數目在兩千到四千之間。不可能有準確的人數,因為有人中途離開,有人傍晚才趕到。人們抬著他的遺體,沿著曬熱的路,向山丘上的墓地久久地行進。靈柩是敞開的,最後一次,帕斯捷爾納克的側影漂在別列捷爾金諾的道路之上,樹林、田野、遠處過往的列車最後一次為他送行。他面部的猶太特徵忽然愈發清晰:鼻子微微隆起,面頰凹陷。一抹黝黑在蒼白的臉上幾乎顯不出來。嘴唇和雙眼塌陷了,表情痛苦而嚴厲。一如通常下雨前的時刻,草、葉子、泥土、發燙的樹皮,格外用力地散發著濃烈的氣息,跟在他身後捧著的鮮花也吐散出熏人的花香。默默地走著,沒有樂隊,沒有音樂。在這群人中間,有些人大概不是來參加葬禮,而是參加政治集會。也有些人,大概絲毫不了解帕斯捷爾納克名字的含義。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事情也跟他們不相干。人們沉默、隆重地慶祝他最後一個節日和最後一場勝利。四周的世界綻放了,用初夏的全部美好為他送行。他漂浮在道路上空,就像漂在解除了苦痛的雲間,像《日瓦戈醫生》里分娩後的塔尼婭;所有罪錯都已洗贖,所有苦難都被戰勝。剩下的只是告別。


利季婭·楚科夫斯卡婭向人群望了一眼,看見了自己的哥哥尼古拉[]和嫂子瑪麗娜、詩人阿基姆、彼得羅維赫[]、勃加德列夫——里爾克的譯者、麗塔·萊特、雅申、尼古拉·柳比莫夫、科佩列夫、拉涅夫斯卡婭、哈爾吉耶夫、卡維林和帕烏斯托夫斯基。阿斯穆斯在靈柩前簡短致辭,稱帕斯捷爾納克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和偉大的勞動者,度過了平民式的樸實無華的人生,熱愛國家和人民。演員尼古拉·戈盧本采夫朗誦了《假如我知道,歷來如此》[],米哈伊爾·波利萬諾夫讀了《哈姆雷特》。人群中突然有人叫喊道,帕斯捷爾納克寫了一部誠實的小說,可他卻受盡了迫害。發出叫喊的是一些顯然未讀過小說的普通人。


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想說:「永別了,真正的傑出的共產主義者,你以整個一生證明了自己無愧於這一稱號」,又忍住了。她最後一次吻了丈夫。釘上了棺木,放入墓穴,但誰都沒走開。詩一直讀到夜晚。一個教會學員以年輕神父的名義簡短髮言,稱帕斯捷爾納克是基督徒。雨終於落下來。所有人都散去了。


女作家、司法工作者弗麗達·維格多洛娃聽到了兩個穿便裝的人員在交換意見,他們隸屬於某個眾所周知的機構:


「我們要不要驅散這場違法活動?」


「讓他們去違法,就這麼著吧。」



「蘇共中央文化部關於鮑·列·帕斯捷爾納克葬禮的情況通報。1960年6月4日。


6月2日,在根據其本人意願於別列捷爾金諾墓地舉行的帕斯捷爾納克葬禮上,聚集了大約500人,其中包括150至200名顯然來自舊知識分子階層的老年人;年輕人數量與之大體相當,包括某些藝術教育單位、高爾基文學院和莫斯科大學學生。一些作家及藝術活動家以文學基金會名義送來花圈,另有一些是以個人名義。美聯社[]記者沙皮羅『代表美國作家』送了花圈。原本還有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和蘇聯人民演員鮑·利萬諾夫的發言。但臨到最後一刻,他們兩人均以身體不適為由,放棄了。


藝術學教授阿斯穆斯在墓前發言。他將帕斯捷爾納克稱為天才的翻譯家和作家,並且在結尾宣稱,只要地球上存在俄羅斯語言和俄羅斯詩歌,帕斯捷爾納克的名字就會活下去。就在棺木下葬之際,一名青年站到土丘上,開始了語無倫次的演說,稱帕斯捷爾納克是『天才的』、『偉大的』,等等,末了還說,『帕斯捷爾納克關於仁愛的教誨,應當像珍珠一樣灑滿大地,落進每個人心中……』


人群中傳來喊叫:『我想代表工人說兩句……』接著,一名『阿飛』模樣的青年聲嘶力竭地發言說:『在我們國家,不允許帕斯捷爾納克這種偉大作家出版自己的作品……任何一位蘇聯作家,都未達到我們敬愛的帕斯捷爾納克這樣的創作高度……』有10到15人,站成一排,鼓起掌來,現場大多數人則對那名青年的叫囂不以為然。旁邊一位抱小孩的婦女大聲說道:『這算什麼作家,竟然反對蘇維埃政權!』棺木入土後,大多數旁觀者離開墓地。墳墓附近只剩一夥年輕人,在這裡讀詩,紀念帕斯捷爾納克,但沒有反動政治內容。其中,高爾基文學院畢業生、早已被團組織開除的哈拉巴羅夫不僅讀了其本人的詩作,還發表了演說。


湊集在葬禮上的外國記者難免失望,因為他們期待的醜聞和轟動事件並未發生,甚至民警局工作人員也未出現,而他們原以為,起碼能夠為自己的報紙拍幾張民警的照片。


最後需要說明的是,利用帕斯捷爾納克葬禮製造轟動效應、煽動不良情緒的企圖未能得逞。我國文學報刊未就帕斯捷爾納克亡故發表悼詞,僅以文學基金會名義發布公告一事,在文藝知識分子群體中得到了正確領會。


謹此提請蘇聯作協和蘇聯文化部注意對創作青年和大學生加強教育工作的必要性,在他們中間,有一部分人(寥寥無幾)染上不健康的不滿情緒,試圖將帕斯捷爾納克塑造成一名不為時代所理解的偉大藝術家。


蘇共中央文化部副部長阿·彼得洛夫、文化部機關主任伊·切爾諾烏燦。」

帕斯捷爾納剋死後的生命



3


《八月》將是我們在本書展開分析的最後一首帕斯捷爾納克詩作。


費定當初的驚嘆猶在耳畔——「純粹是關於死亡,同時又有多少生命包含其中!」對帕斯捷爾納克而言,這裡沒有什麼矛盾。令人稱奇的是另一種東西:如此驕傲——和這般順服。


這首十四節詩[]屬於日瓦戈組詩,寫於1953年,為紀念五十年前他在夜間摔落馬背之後奇蹟般的獲救,當然,詩的緣起也不僅限於此。帕斯捷爾納克一生都在書寫安魂曲和輓歌,因為他將藝術的目的視為一切死亡和消失之物的存續:或許,其他任何形式的不朽都不可知,最起碼,他的小說和詩文並未明示個人不朽的信念。這種神秘不宜大聲宣講——藝術對此沉默不言;其在塵世間的事業,是為了保存逝者的面容。《八月》猶如自挽,為帕斯捷爾納克描寫其個人之死的少數詩作之一。這是與日瓦戈、與他的長篇小說及生活的告別。


我想起枕頭為何沾濕,


因為淚水灑落在上面:


我夢見你們一個一個


穿過樹林來跟我道別。


你們三三兩兩,迤邐而來,


突然,有人提到,


今天是八月六日,按舊曆


是基督變容節。


這一天,從他泊山[10]


一道並不耀目的光射出。


秋天,像清晰的徵兆,


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於是,你們來了,


從凋落、顫動的赤楊林


來到墓園,樹葉焦黃


像壓扁的薑餅泛著微光。


高高的樹梢靜穆,


連接遙遠的天空,


公雞啼聲悠長


在遠處一遍遍迴響。


在樹下,在教堂墓地里


死神正緊盯我蒼白的臉,


像一位官府調查員,


估算我適合多大的墓穴。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聽見


一個平靜的聲音就在近旁。


那是昔日的我發出的預言,


是不為衰朽觸動的聲音……


將自己的聲音比作「預言」,這多不符合帕斯捷爾納克的風格!但五十年代多為佯裝的順服總算被拋開。此處的意蘊,也不在於藝術家成為上帝,而在於死成為慶典。這也即是變容。


「別了,基督變容節的藍天


和第二救主節的金輝。


願女人最後的溫存


撫慰我命中的苦痛。


別了!夭亡的歲月。


別了!勇敢的女人,


在恥辱的深淵中抗爭,


我正是你的戰場。


別了,奮力張開的翅膀,


倔強地向上飛翔,


世界的形象在奇蹟中顯現,


在詞語和藝術中開創。」


《八月》一詩描述的是,死最終如何將時間與永恆、人性與神性之間的界限抹平:進行著兩種形式的變容。關於第一種,我們無從得知——死後發生的事情,尚不曾有人提及。但第二種卻是眾所周知:不久前還活在同時代人中間的詩人,歷經創傷、讚譽、愛戴和嫉恨,離開了日常的現實,他的路歸於盡頭,昨日還在近旁的東西,永久地遠去了。如今,他的偉大毋庸質疑,道路的終極邏輯清晰可辨,而這種轉變不僅發生在藝術家身上,也會垂顧所有未妨礙造物主塑造他們命運的人,以及任何一個履行預定使命、忠於自我的人。《八月》——巨大的安慰、哀傷化為慶典的變易、變容節藍色天空的光影中漫長苦痛的消融。尤里·日瓦戈死於1929年8月末——帕斯捷爾納克使他具有了預言的稟賦。八月——夏天最後一個月份,果實成熟,大地富足,蘋果壓彎枝頭,帕斯捷爾納克對蘋果樹如此喜愛,甚至將其用於自況。八月——一年之中的最高點,枯萎前夕激動不安的狂歡;行將凋落和死滅的繁華。正是在此頂點上,在力量與成熟的極盛期,日瓦戈完成了他所有的詩作,那時,夏日的熾烈尚未徹底消退,初秋的明澈已經悄然顯現。八月——極限的時節,某種峰值點。隨著帕斯捷爾納克的死,二十世紀一個炎熱、多雷雨的夏天結束了。渾濁、泥濘的秋天接踵而至。


4


葬禮之後,不少人留在伊文斯卡婭租住的木屋裡過夜。客人們被安排睡在地板上。深更半夜,此前一直克制著情緒的伊文斯卡婭突然跳起來,尖叫了一聲:「伊爾卡,眼下究竟還會發什麼?!」


積聚、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狠命地下個不停。


兩天後,伊文斯卡婭手頭的一份《盲美人》被沒收了。她要求出具收條。


「您自己懂的,我們屬於不給收條的機構」,一名國安人員聳了聳肩。


8月16日,伊文斯卡婭被指控犯有「走私罪」,遭到逮捕。9月5日,她的女兒伊琳娜·葉梅里揚諾娃也被捕了。這場變故原因何在,母女倆無論當時還是後來都沒弄明白。當然,帕斯捷爾納克活著的時候,她們就收到過國外的匯款,但在他生前,還沒有人動她們。他剛剛故去,便開始了秋後算賬。


1960年12月7日,經由非公開的審理,判處伊文斯卡婭八年徒刑,葉梅里揚諾娃——三年。她們隨同一批女賊、女同性戀和一路上用天使般的嗓音歌唱的修女,被押送到莫爾多瓦的勞改營,在那裡度過了一半刑期,後來在國際社會強烈抗議下獲釋。蘇爾科夫不得不回答國際筆會周而復始的問題和憤怒的信件。謝爾吉奧·德安傑羅給他寫了一封公開信:「蘇爾科夫先生,我本人非常了解您的精神狀況。您始終憎恨帕斯捷爾納克,並且明顯受制於此種感受,作為蘇聯作協第一書記,您做出了種種反對他的舉動,以此向自己的國家表示醜惡不堪的效勞。接著,當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獎以後,您完全喪失理智,針對帕斯捷爾納克採取了一系列措施,這不僅激怒了各國社會輿論,在共產黨集團內部也引起嚴重的混亂。可是,就連帕斯捷爾納克的死也未能平息您的暴戾,藉助虛假的指控和誹謗,您將戾氣轉而拋向兩個無助加重病的女人。我不會錯誤地相信,您將改變立場,表現出沉穩的情感和人性來。但您自己也別想錯了,別以為您能夠消滅伊文斯卡婭的事業。所有正直之人的覺悟不允許您消滅它,直至完全公正的裁決。


1988年11月2日,伊文斯卡婭和女兒伊琳娜·葉梅里揚諾娃獲得徹底平反。伊文斯卡婭生前終於等來這一刻。1995年9月8日,她在莫斯科去世,此前,她的作品《時間的俘虜:與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在一起的歲月》已在俄羅斯出版(法語版早在1978年就問世了)。這部回憶錄的可信程度我們無法妄加評斷。但這些充滿著愛與讚美的回憶,甚至對於備受忠實崇拜者寵愛的帕斯捷爾納克而言,也無疑是罕見的。


5


1960年7月4日,尼娜·塔畢澤將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帕斯捷爾納克帶到喬治亞,目的是讓她恢復精神和體力。在帕斯捷爾納克病故的第四十天,格奧爾基·列昂尼澤在自己的別墅為他舉行了追薦儀式。斯坦尼斯拉夫·涅加烏斯和列昂尼德·帕斯捷爾納克從莫斯科趕來。9月,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返回莫斯科,著手整理檔案。出於慣有的勤勉,她往手稿中間墊上薄紙,用打字機重打了丈夫的書信,將櫥櫃里的文件夾擺放整齊。檔案規模不大,因為帕斯捷爾納克不保留草稿,不在意公開發表的作品原稿。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希望組建一個處理帕斯捷爾納克文學遺產的委員會,她的請求得到尼古拉·吉洪諾夫的回應。吉洪諾夫板著臉,不客氣地接待了她,稱她為「您」,稱呼她的名字加父稱[11],儘管二十年代,他十分仰慕帕斯捷爾納克,到了三十年代,簡直成了詩人家裡的「自己人」。不過,委員會總算成立了,隨後歷經周折,於1961年獲准出版帕斯捷爾納克單卷本文集。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提出以1957年未能出版的著作為基礎——《人與事》正是為這部作品而創作。蘇爾科夫卻自行挑選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驚訝地發現:他只挑了蘇聯色彩濃厚、最為官樣的無奈之作!她羅列了一個清單,其中包括須要納入文集的二十五首詩。這些詩被轉交給同意加入委員會的愛倫堡(同樣不情願,一再推脫才勉強答應。他稱自己不贊成帕斯捷爾納克晚年對待馬雅可夫斯基的態度;而事實上,帕斯捷爾納克那一代詩人無不經歷了難以忍受的嫉恨,況且愛倫堡清楚地知道,帕斯捷爾納克對他的作品不屑一顧;帕斯捷爾納克對待猶太身份的態度也令他不悅——似乎也是背信棄義,就像在馬雅可夫斯基的事情上。在涉及他人的方方面面,某些人的原則性竟然如此之強!)。讓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詫異的是,她提供的那些詩全都收進了文集。1961年復活節那天,她犯了嚴重的心肌梗塞,這恰恰被她歸因於文集所引發的緊張情緒。她躺倒在別墅里,就在帕斯捷爾納克最後一次發病時待的那間鋼琴房。蘇爾科夫來看望她,出乎她的意料,他彷彿是一個明智、有禮的對話者。這個一半義大利血統的女人之輕信令人咋舌。


1962年底,她花光了平常從帕斯捷爾納克給她的家庭開支中攢下的存款(每月一萬舊盧布;她一共積攢了兩萬),到了第二年,只得申請養老金。給她撥付了三千盧布的一次性貸款,全部用於還債。腐化墮落、疲弱無力的蘇維埃政權卻繼續報復帕斯捷爾納克,將他的妻子置於拮据和無望的境地。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背了一身債務,當年秋天,被迫變賣了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原件。


1963年,她向卓婭·瑪斯連尼科娃口授了自己的回憶錄。


1966年3月10日,楚科夫斯基、愛倫堡、卡維林和其他一些人聯名致信蘇共中央主席團,請求為濟娜伊達·尼古拉耶夫娜發放養老金。未有回應。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她斂住傲氣,尋求幫助,但無論吉洪諾夫還是費定都沒有答覆她。帕斯捷爾納克的遺孀備感孤獨、無助和屈辱,在別列捷爾金諾度過了餘生,小說和詩歌在國外的無數次再版,並未給她帶來一個戈比。她沒有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絕望。她不動聲色,家裡照舊井井有條,誰都不曾聽到過她抱怨。


她死於1966年6月23日——跟丈夫一樣,得的是肺癌;同樣神志清醒,直到最後一刻,英雄般的忍耐也讓女護理員們震驚。她被葬在別列捷爾金諾墓地,挨著帕斯捷爾納克。


葉甫蓋尼婭·弗拉基米洛夫娜·帕斯捷爾納剋死於1965年7月10日。


1976年,帕斯捷爾納克的小兒子列昂尼德意外身亡,年僅三十八歲,正好是日瓦戈醫生的年紀,而且死時的情形也如出一轍:一個炎熱的夏日,他駕駛私人轎車,遇到交通堵塞,停了下來,突然,心臟病發作了。事情發生在馬涅什廣場。「一切都應驗了」——要知道,這個地點距離行將死去的尤里·日瓦戈坐電車駛過的尼基塔大街沒多遠。

帕斯捷爾納剋死後的生命



6


1988年,《新世界》雜誌前四期終於在作者的祖國發表了《日瓦戈醫生》(儘管作品剛一完成,帕斯捷爾納克就向該雜誌提供了書稿)。對它的反響有些怪異:報紙上展開了幾次更像是禮節性的討論,難以想像,八十年代蘇聯讀者對這部作品的理解居然如此貧乏。相比之下,早在1956年,小說在國外就引發了更有成效的探討。1988年前後,還記得革命的一代人,幾乎所剩無幾;帕斯捷爾納克小說所針對的那些人,已不復存在。理應把作品當作其宣言和辯詞的舊知識分子消亡了;新知識分子退化了。少數真正需要小說的讀者,早已讀過了私下流傳的版本。充溢其間的基督教熱情,被大多數讀者視為異樣,可見,在此意義上的蘇聯宣傳遠遠勝過其他方面。最後,讀者的興趣主要集中於相對晚近的事件——對腐敗和鎮壓、對斯大林公然的暴行和安德羅波夫秘密勾當的轟動性揭露,關於俄國革命的著作則無人問津(其間讀者雖然也接觸到阿爾丹諾夫[12]這類作家的優秀著作,但他無法取代皮庫里[13],也達不到托爾斯泰的水準)。八十年代後半期,讀書蔚然成風。從普拉東諾夫的《基坑》到尤茲·阿列什科夫斯基[14]較時新的散文,違禁文學的浪潮將讀者席捲。當初在蘇聯文學對最主要問題保持冷漠的背景下,在謊言、虛偽和最好不過是局部真理的氛圍中,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引爆世界文壇,如今卻落入了擅長扼殺某些更深刻作品之語境。儘管如此,還是出現了若干更具實際意義的評論:「愛國主義傾向」(新斯拉夫派在八十年代的稱謂)的批評家弗拉基米爾·古謝夫發表文章,希望最終停止對帕斯捷爾納克小說意義及長處的誇大,關於主人公,他卻道出了關鍵的一點:日瓦戈醫生,在他看來,屬於本國「多餘人」傳統,而俄羅斯所謂的多餘人,即是將自我與超時間的理想人格相提並論之人。誰都未曾對日瓦戈形象予以更到位的評述。英國文學研究者和翻譯家德米特里·烏爾諾夫《個人力量的無限拔高》一文,從傳統現實主義角度批評了小說。為作品辯護的是安德烈·沃茲涅先斯基,他稱《日瓦戈醫生》是二十世紀最主要的著作之一(對這一評價,葉甫圖申科隨後也表示認同,強調這是唯一將個人衝突置於社會衝突之上的俄國小說)。關於帕斯捷爾納克魔幻現實主義的本質及其基督教觀念,則鮮有論者提及。《日瓦戈醫生》被草率地納入中學教育大綱,而在改革前期,當局卻一直致力於打消中學生閱讀此書的願望。用中學生的眼光來看,這純粹是一本沉悶的書,因而很難理解,起初它憑什麼在西方暴得大名,隨後卻在我們這兒遭到禁止,它的收藏和傳播都可能招致刑罰。直到1994年,「好萊塢大風格」舊片重映活動隆重進駐莫斯科,或多或少喚醒了人們對小說的興趣。由大衛·里恩執導、奧馬爾·沙里夫和朱莉·克里斯蒂領銜主演的電影《日瓦戈醫生》[15]在莫斯科展映數場,場場爆滿,放映廳擠得透不過氣。大部分觀眾覺得影片場景有如「參天的酸果蔓」,[16]但筆者欣然發現,這反倒吻合於(當然是在不經意間)帕斯捷爾納克的現實主義及其奇思異想。某些鏡頭,譬如日瓦戈身處一片水仙花開放的原野(豈止西伯利亞,就連克里米亞都從來沒有水仙),或者一座帶有許多小圓頂的巨大木屋,激起了哄堂大笑;而斯特列里尼科夫一上來就問日瓦戈為何寫詩反對蘇維埃的那個片段,則博得暴風雨般的掌聲。事實上,這些看似愚蠢的處理遠比死摳字眼更符合原作精神:它們能夠傳達本質,至於局部細節,向來不為象徵主義者所關注。俄羅斯方面沒有推廣影片的租賃,眾多電影愛好者只得觀賞錄像。


就在蘇聯公開發表小說的1988年,葉甫蓋尼·帕斯捷爾納克來到斯德哥爾摩,替父親領取了瑞典科學院頒發的證書和獎章[17]。正式認定當年的放棄為虛假和被迫,至此,帕斯捷爾納克的諾貝爾獎得主稱號終獲確認。


1990年,在帕斯捷爾納克誕辰一百周年之際,舉行了帶有改革時期自由氣息卻不乏蘇聯式浮華的紀念活動——他的五卷本文集開始出版,第二年,完成了這套迄今為止最全的文集。九十年代,陸續推出了一批跟帕斯捷爾納克相關的大部頭作品,包括數卷書信集、同時代人的回憶集、傳記、研討資料、抒情詩和散文的大量再版。2002年,英國根據《日瓦戈醫生》拍攝了電視劇。自1995年起,塔甘卡劇院開始上演尤里·柳比莫夫編劇、阿爾弗雷德·什尼特克作曲的戲劇《日瓦戈(醫生)》。2003年,小說搬上熒屏的工作在俄羅斯也終於啟動,攝製了五集電視連續劇。


從1990年開始,位於別列捷爾金諾的帕斯捷爾納克故居博物館正式開放,平常開館時間為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博物館所在的街道,仍然叫作巴甫連珂街。


帕斯捷爾納克一共有四個孫子和十個重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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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終結以後,大眾文化作為市場產物來勢兇猛(國家當時淪入愚蠢的境地,實為有意識的自由主義自殘策略之結果),在此期間,帕斯捷爾納克彷彿變成了他自己的墓碑。他從鮮活的文化語境中消隱,他的小說好歹還有人讀,以便應付考試,詩歌則幾乎不再受人青睞。經過八十年代末的熱捧和一百周年紀念的喧囂,他儼然成為一整套正宗俄蘇遺珍的一部分:魚子醬、套娃、普希金、宇宙空間、《日瓦戈醫生》。偶或有人模仿他,卻是拙劣之極。正如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間永恆的較量,佔上風的一方要麼是前者舊約式的威力和唯理主義,要麼是後者新約式的敏感和病態的昏熱,在曼德爾施塔姆與帕斯捷爾納克的角逐中,頻現於引文並被後現代主義者奉為先知的曼德爾施塔姆暫時贏得了勝利(他眷戀著世界文明!)


然而,帕斯捷爾納克終究不可戰勝:對他不友善的人們,談到他始終帶著難以驅遣的憎惡,是他們將榮耀與引用率重新歸還給他。帕斯捷爾納克的基督教思想、他的豐富而自由的創作天賦、他的心靈的健康,曾經讓蘇聯時期的龐然大物感到難堪,如今則刺痛著當代文化的宵小之輩。他們躲避他,唯恐避之不及。而這種在偽先鋒派、道德相對主義者、空洞實驗及醜聞公關手段的愛好者中間激起惱恨的能力,恰恰保證了帕斯捷爾納克的不朽。


他一生主要的教訓何在——假如從某個人的一生總是可以汲取教訓的話?


若要以他為榜樣,起碼需要具備他的才華。這恐怕就是答案。他本人無數次提到「文學學習」之虛幻。仿效他,就像仿效一切大詩人,是徒勞無益的。


他的基督教思想,也並非為了所有人,而僅僅適合於那些值得贈予並與之分享什麼的人。缺乏真正的精神富足,便無從領會心靈極度豐富之經驗。對命運傾盡身心的順服,同樣不適合於任何氣質。勇敢地迎接誘惑,是為了更明確地拒斥,這是行之有效的戰術,但也是危險的,如果考慮到人們在現今時代不得不應對怎樣的誘惑。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掙脫魔爪。


或許,他的詩歌和散文、戲劇和書信、風格和聲音的主要長處就在於,它們分別以同等的說服力證明著另一個世界及其瑰麗色彩的可能性,證明著變容的神奇、造物主生動的在場。每一個語法上的錯漏、含混的呢喃、偶爾的口誤,都是新意的透散,是失言和錯誤在其間免於懲處的那些群落傳出的消息。他寫下的一切,無異於幸福與仁慈的許諾:所有人都會被原諒,所有人都會得到垂憐,仍將有許多奇蹟被呈現。


文學對人類別無虧欠。


2003年9月至2004年7月

帕斯捷爾納剋死後的生命



[]引自《八月》(1953)。


[]斯維亞托斯拉夫·特奧菲洛維奇·里赫特(1915—1997),德意志血統的烏克蘭鋼琴家,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鋼琴藝術家之一。


[]這是柴可夫斯基《a小調鋼琴三重奏》的副標題。


[]引自《愛吧,走吧,雷雨未停息》(1917)。


[]尼古拉·科爾涅耶維奇·楚科夫斯基(1904—1965),俄蘇作家,散文和詩歌譯者。


[]瑪麗婭·謝爾蓋耶夫娜·彼得羅維赫(1908—1979),俄蘇女詩人,翻譯家。


[]帕斯捷爾納克寫於1932年的一首抒情詩。


[]上文為合眾國際社。前後不一致。


[]此處系作者筆誤,應為十二節。


[]位於約旦河西岸,有迦南人建聖殿於此山。在新約時代,他泊山因耶穌顯現聖容而聞名。


[11]這種稱呼的方式通常用於正式場合,看似得體,卻帶有公事公辦、不講情面的意味。


[12]馬爾克·阿爾丹諾夫(1886—1957),俄羅斯作家,哲學家,十月革命後遷居歐美,從1987年開始,作品開始在蘇聯及俄羅斯公開出版,代表作是長篇歷史小說三部曲《泉》(1929)、《逃亡》(1932)、《洞穴》(1934—1936),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十月革命對俄國社會進程的重大影響。


[13]瓦連京·薩弗維奇·皮庫里(1928—1990),蘇聯作家,其創作主要以世界歷史事件為題材。


[14]尤茲·阿列什科夫斯基(1929—),原名為約瑟夫·葉菲莫維奇·阿列什科夫斯基,俄羅斯詩人,散文家,自1979年起生活在美國。


[15]美國米高梅電影公司1965年出品,翌年贏得奧斯卡最佳編劇、最佳攝影、最佳音樂等五項大獎。


[16]又稱小紅莓、蔓越橘、蔓越莓,低矮的灌木類植物,漿果紅色,味酸。「參天的酸果蔓」源於荒唐的吹噓,意指「外行的、貽笑大方的事物」。


[17]根據本書附錄「帕斯捷爾納克生平與創作年表」,帕斯捷爾納克的兒子替他領取諾貝爾獎章和證書的時間為198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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