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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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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海昏侯劉賀三題

主講人:辛德勇(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時間】12月10日(周六)15:00—17:00


【地點】三聯韜奮書店地下一層(東城區美術館東街22號)


【主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形式】講座


*開放式活動,歡迎參加。諮詢電話:010-64002710


伴隨西漢南昌海昏侯墓的考古發現,第一代海昏侯劉賀重新回到了公眾的視野。劉賀由昌邑王入繼大統,在位二十七天被廢,後再被封為海昏侯,直至生命終點。他短暫的一生是西漢武帝以來宮廷政治鬥爭的縮影。劉賀自身的性格特點也導致了他悲劇的結局。


北京大學歷史系辛德勇教授以海昏侯劉賀的人生經歷為脈絡,從三個具體問題出發,涉及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講述海昏侯及其時代。


【主講人簡介】

辛德勇,1959年生,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歷史地理學、歷史文獻學,兼事地理學史和中國古代政治史等研究。代表作有《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1996)、《歷史的空間與空間的歷史:中國歷史地理與地理學史研究》(2005)、《讀書與藏書之間》(2005)、《讀書與藏書之間二集》(2008)、《秦漢政區與邊界地理研究》(2009)、《困學書城》(2009)、《縱心所欲 : 徜徉於稀見與常見書之間》(2011)、《舊史輿地文錄》(2013)、《建元與改元:西漢新莽年號研究》(2013)、《石室賸言》(2014)、《製造漢武帝》(2015)、《舊史輿地文編》(2015)、《祭獺食蹠》(2016)等。

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海昏侯墓,「昌邑九年」漆器


二十七天的皇帝

文 | 辛德勇


元鳳四年(前77)正月,就在漢昭帝身加元服之後,丞相車千秋在羞辱中死去。這當然很合霍光的心意。不過年紀輕輕的昭帝,三年多以後,在元平元年(前 74)四月,竟也撒手人寰 ,卻絕不是霍光樂於看到的事情。


英國人魯惟一(Michael Loewe)覺得昭帝年僅二十二歲就早早離世,死因未免令人滋疑,其間是否存在霍光加害於彼的可能,今已無從知曉。這種疑慮,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昭帝之死,對霍光並沒有什麼好處:他需要另行尋找一個新的傀儡,操縱起來能不能像劉弗陵這樣得心應手,還無法確定。


雖然從理論上說,霍光還可以有另外一種選擇,即像西漢末年的王莽一樣,直接取代高皇帝子孫,但「不學亡術」的霍光並沒有王莽那樣高的學養和威望,當時的形勢也絕沒有外姓旁人篡漢自立的可能。

史載霍光「初輔幼主,政自己出,……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光召尚符璽郎,郎不肯授光。光欲奪之,郎按劍曰:『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 」不管霍光是不是有意藉機試探,這一事件都清楚地顯示出當時人心所向,對漢室的忠誠,還不易動搖。以「沉靜詳審」著稱的霍光揣度時勢,選擇了操控劉氏傀儡皇帝這一穩妥做法。


本著這一方針,當元鳳三年(前 78)睦孟(本名睦弘,以字行)因所謂「大石自立、僵柳復起」等異常現象而妄稱漢家宜「求索賢人,禪以帝位」時,霍光便當即令其伏法受誅。



權臣的選擇



按照古往今來一以貫之的官場政治運作規則,在陷入這種窘迫境地的時候,總是會有看似不起眼兒的小人物不失時機地站出來為當權者解套。史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所說自然正中下懷,霍光當即破格擢升此人為九江太守。


當初上官桀內外疏通將孫女送入後宮,進而立為昭帝皇后,霍光並不贊同。他公開講出來的理由,是女孩年齡尚且幼小,暗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則應當是留待日後為昭帝從容配置霍姓皇后。儘管如此,上官桀的孫女畢竟也是自己的嫡親外孫,若是能夠立為皇后,只要操縱得當,終究要比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對自己會更為有利一些。


明人吳應箕早已指出,霍光之所以不傾盡全力阻止上官氏之女入為皇后,「亦以其親戚給連,可以自固」。特別是在上官桀父子出事之後,皇后無依無靠,更只能聽憑霍光擺布。


所以,在族滅上官氏的時候,霍光不僅以「年少不與謀」為由,救下這位外孫女的性命,還為她保留住皇后的地位;同時,又以皇帝身體欠安為由,致令「左右及醫皆阿意,言宜禁內,雖宮人使令皆為窮絝,多其帶,後宮莫有進者」,用以保證「皇后擅寵有子」。


無奈人算不如天算,昭帝去世之前雖然已經成年,但出生時即晚產很久(據云「任(妊)身十四月乃生」,雖然不太可靠,但不會純屬瞎話,晚產時間較久,應是事實),身體確實不是很好,而在他病故時皇后上官氏剛剛十四歲,是否已通人道,尚未可知,反正上官皇后並沒有如霍光所願生下皇子,連帶昭帝也斷絕了後嗣。


好在除了未嘗生育之外,就其他方面的生理狀況而言,霍家這位外孫女身體還算不錯,一直活到五十多歲。後來為霍光操控朝政,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昭帝沒有子嗣繼承皇位,新皇帝就應該從他的兄弟當中甄選。時「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由前引《杜延年傳》可知,當時朝廷百官幾乎無不仰承霍光旨意,絕不會齊心與他作難,所以,這一提案必定是基於朝野公認的常規,孰知卻引得霍光「內不自安」。


霍光惴惴不安的原因,《漢書》說是因為「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漢武帝在選擇帝位繼承者時,確實覺得「廣陵王胥多過失」,但漢武帝選擇繼承人,不僅捨棄了廣陵王劉胥,同時也捨棄了昌邑王劉髆,而劉髆自身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缺點。


劉胥沒有被立為皇儲,以至繼承帝位,主要是出自漢武帝對成年皇子的猜忌。事實上,劉胥也沒有什麼過於乖張的舉止,只是「好倡樂逸游」,且「動作無法度」而已 。後來被霍光選中立為宣帝的劉病已,「喜遊俠」而好「鬥雞走馬」,這些好尚也並不比廣陵王劉胥高潔。再說劉胥的品行若是確有嚴重缺陷,也不會得到群臣一致公推,霍光的心裡應當另有隱衷。


廣陵王劉胥始封於漢武帝元狩六年(前117),到昭帝過世的元平元年,君臨一方王國已經四十三年,昭帝在世時,劉胥見皇帝年少無子,就動過覬覦之心,一旦登基即位,自然不會像已故的昭帝一樣任人操弄。加之廣陵王體格壯碩,力氣之大足以扛鼎,甚至能夠「空手搏熊彘猛獸」,一旦觸怒龍顏,無須刀斧手出面,自己就能輕易解決他這位「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當然沒有勇氣冒險。


按照古往今來一以貫之的官場政治運作規則,在陷入這種窘迫境地的時候,總是會有看似不起眼兒的小人物不失時機地站出來為當權者解套。史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所說自然正中下懷,霍光當即破格擢升此人為九江太守。


在這種微妙時刻,孫女上官太后這塊牌位派上了用場,霍光「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


這位「昌邑王賀」,是老昌邑王劉髆的兒子。錯過登基為帝機緣的劉髆,在昭帝始元元年(前


86)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早早去世了。就在這一年的正月,劉賀繼承王位,成為新一代的昌邑國國王 。


這樣,漢昭帝子侄輩的劉賀,就即將入承大統了。



轉瞬即廢的帝位



假如昌邑王的行為,確實已經危及社稷,理應舉朝上下,盡人皆知,當霍光宣布廢黜其帝位的決定時,人們自宜平靜接受。然而,當時的實際情況,卻是「群臣皆驚愕失色」,顯示出並沒有相應的徵兆,其間必有隱情。


中國古代有新帝王登基,在大多數情況下,在登基的當年,還是沿用剛剛故去的前任皇帝的年號。漢昭帝離世,是在元平元年四月癸未這一天。在名義上,是先讓劉賀入京主持昭帝的葬禮,故史稱「大將軍霍光征王賀典喪」。


至六月壬申,昭帝被下葬長安西北的平陵 。在此之前,劉賀已經登基稱帝。


劉賀登基,是在這一年的六月丙寅 。這一天,是六月的第一天,也就是初一。由於本來只是以主持葬禮的身份入京的,劉賀來到長安城裡之後,先是經歷了一套被立為太子的手續,然後才正式繼位 。包括六月初一這一天在內,昭帝是被安葬在劉賀登基七天之後,而這一年的紀年,則仍然還是元平元年。


按照《漢書·天文志》的記載,早在昭帝去世兩個月之前的元平元年二月,似乎就顯現了預示劉賀命運的天象:


(元平元年)二月,……乙酉,牂雲如狗,赤色,長尾三枚,夾漢西行。大星如月,大臣之象。眾星隨之,眾皆隨從也。天文以東行為順,西行為逆,此大臣欲行權以安社稷。占曰:「太白散為天狗,為卒起。卒起見,禍無時,臣運柄。牂云為亂君。」到其四月,昌邑王賀行淫辟,立二十七日,大將軍霍光白皇太后廢賀。


文中「到其四月」,我理解是指二月乙酉(十八日)出現牂雲時起,經歷四個月時間,也就是在劉賀於六月初一登基之後。這當然是一個很不吉祥的預兆。古代這一類天人感應的事項,在今天看來,自然都是牽強附會所成,但這一天象提前四個月就出現了,不大可能完全出自編造,應是確實出現了所謂「牂雲」等不大平常的雲形星象,而在劉賀被廢黜前後,有人才將其與新皇帝的命運聯繫在一起。


這一年,劉賀在昌邑王的位置上,已經度過了十二個年頭。關於這一點,《漢書》本傳記述說劉賀「立十三年,昭帝崩」,而《漢書·諸侯王表》記作:「始元元年,王賀嗣。十二


年,征為昭帝後。」「十二」符合實際年數,故「十三」當正作「十二」,或今本《漢書·昌邑王傳》文字存在舛訛。

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海昏侯墓出土玉佩飾


根據相關情況來推測,霍光改而選用昌邑王劉賀,大概是基於如下幾點考慮:第一,劉賀是武帝的孫子,輩分比劉胥低,更便於利用外孫女上官太后的名義來加以彈壓。第二,劉賀當年還不到二十歲(估計大概在十八九歲上下),政治經驗很淺,比較容易控制 。第三,從《漢書》記述的一系列行為舉止來看,劉賀的神志肯定不夠十分健全,當時人張敞稱之為「清狂不惠」,曹魏時人蘇林以為所謂「清狂」也就是「白痴」的另一種說法 。劉賀這種「清狂不惠」的神志,在昭帝病重時,就有很充分的表現。史稱劉賀「聞天子不豫,弋獵馳騁如故,與騶奴宰人游居娛戲,驕嫚不敬」。如果說這還只是他的個性比較粗放,不受禮法拘束,算不上什麼精神問題的話,那麼,請看他在應召入京旅途中的作為:


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賀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郎中令龔遂諫王,令還郎謁者五十餘人。賀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遂,遂入問賀,賀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即捽善,屬衛士長行法。


賀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仆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旦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賀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賀曰:「城門與郭門等耳。 」


在即將入承大位的關鍵時刻,劉賀的行為舉止竟然如此不著調,不能稍加克制,整飭一下門面,以給霍光以及滿朝百官留下一個好的印象,這已經充分顯示出他的神志狀態和行為特徵確實頗有些異乎尋常。


一般來說,白痴當然要更好對付一些。後來霍光假借皇太后名義宣布廢除昌邑王帝位時,有一幕耐人尋味的場景:


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王西面拜,曰:「愚憨不任漢事。 」


所謂「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云云,語出《孝經》,清人朱一新剖析說:「觀昌邑臨廢兩言,猶非昏悖,特童不解事耳。班氏載此,具有深意。」不過白痴也有白痴的壞處,就是往往不會審視利害,按照常理出牌,特別是昌邑王劉賀這種「清狂」型的白痴,畢竟還有「狂」的一面,若是完全失控發作起來,說不定會比正常人還難控制。劉賀從進京的路上開始,直到進入未央宮領受皇帝璽綬之後,做出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舉動,但都只是生活瑣事,完全符合他清狂童騃的神志狀態和「動作亡節」(案即「動作無節」)的行為特徵。


按理說,這些都是霍光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應該是他暗中得意的事情。可是,在劉賀登上皇帝御座僅僅二十七天之後,霍光卻舉述一系列失於檢點的生活瑣事,冠以「行昏亂、危社稷」的罪狀,動用上官皇太后的名義,將其廢歸故國。


除了「昏亂」之外,描述劉賀行為的詞語,還有「淫辟」「狂悖」「狂亂無道」「狂亂失道」「淫亂」諸項詞語 ,但在由上官太后主持的廢黜劉賀帝位的儀式上,由丞相楊敞出面領銜奏上的罪狀里,這篇罪狀很長,卻仍然都是一些失於檢點的生活瑣事。


……


除了率性做事,很不守規矩之外,這裡列舉的罪過,實在算不上大邪大惡。需要說明的是,奏章中所說夏侯勝等因進諫而招致「簿責」事,《漢書·五行志》另有記述,乃書作因劉賀「狂亂無道,縛戮諫者夏侯勝等,於是大臣白皇太后,廢賀為庶人」。但實際上劉賀絕無殺戮夏侯勝事,夏侯勝不僅以九十高齡壽終正寢,而且即使下獄,也是在後來因響應漢宣帝下詔評議漢武帝功過的「陽謀」而忤逆上旨,被宣帝判以「非議詔書,毀先帝」等罪名,從而招致系獄三年多時間 。若是僅僅以此而論,其行為「狂亂無道」而應廢止帝位者,倒應該是漢宣帝劉病已,而恰恰不應該是劉賀。


另外,需要略加說明的是,考古發掘者已經披露,在海昏侯墓出土的簡牘當中,包含一些房中術文獻。僅從相關展覽圖冊上載錄的一支房中術簡來看,其內容與馬王堆竹書《合陰陽》之「十修」特別是《天下至道談》的「八道」相似,而較「八道」又有所變化,即延伸其「八道」為「十道」,用簡單的話來概括,是講在男女交媾過程中男性生殖器插入的角度、深淺和抽動頻率之類性技巧 。


然而,切莫以為這是多麼荒唐,或有多麼下作,房中術在當時是堂而皇之的養生手段,當時人講究這樣的法術,是為了樂而有節,和平壽考 ,而不是什麼荒淫放蕩。因而,不宜依此來對海昏侯劉賀做道德審判,坐實其「淫亂」的罪名。


假如昌邑王的行為,確實已經危及社稷,理應舉朝上下,盡人皆知,當霍光宣布廢黜其帝位的決定時,人們自宜平靜接受。然而,當時的實際情況,卻是「群臣皆驚愕失色」,顯示出並沒有相應的徵兆,其間必有隱情。

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四川成都市新都區文管所藏東漢「社日野合」畫像磚


清人方濬頤曾就此質疑說:「昌邑受璽才二十七日,而連名奏書所陳罪狀累累,信乎否乎?」 明萬曆時人孫慎行則明確指斥說:「夫以後廷細過與食雞豚、索大官之故而輒廢之,即天下後世之為可立者少矣。……即廢立事,固不足質幽明而令人主不憤悶者也。」


明末人汪用世更從宮廷權力鬥爭的通行手法著眼,揭示其內中實情云:


蓋放君之詔,出於權相之手,大約與會討之檄文、參劾之彈章相似,非多其罪狀而暴揚其惡,則不足以聲鐘鼓之靈、抒白簡之氣,故往往張小以為大,描虛以為實,而真是非隱矣。嗟乎,因一時不白之冤,滋千古吠影之口者,寧第一昌邑王已哉!


清人方苞對霍光「負天下之重」的功德業績本來賞譽有加,卻也覺得僅僅因為這些「後廷細過」就將昌邑王廢黜,實在有些不成體統,竟然胡亂指責說,班固撰述《漢書·霍光傳》時載錄「昌邑失道之奏不詳,不足以白光之志事」。


事實上,這篇廢位奏疏中舉述的劉賀所有罪狀,是一字不落地被抄錄在了《漢書·霍光傳》中,方氏此一自解之詞,完全不著邊際。


其實這一事件的真相,並不難揭示,從昌邑王劉賀和霍光這兩方面都能夠找到清楚的線索。在獨攬朝政多年之後,霍光遣人迎立昌邑王的意圖,當時冷眼旁觀者都一清二楚。在昌邑王入京時,其王府中尉王吉即特地上書,剴切陳情,著重談到這一點:


臣聞高宗諒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且何獨喪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願大王察之。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晏然,雖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願留意,常以為念。


拋開冠冕堂皇的辭藻,我們不難看出,王吉這段話是在非常明確地告誡昌邑王,他的身份只是霍光選擇的傀儡,故即位後只能像昭帝一樣「垂拱南面」而「慎毋有所發」,絕不能觸動霍光的權柄。


孰知這位昌邑王劉賀並未能依言行事,竟然頭腦發熱,真的做起皇帝來了(這當然與他性本「清狂」具有直接關係)。如同張敞在勸諫昌邑王的上書中所說,劉賀不僅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冒犯霍光的權威,「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輦先遷,此過之大者也。」在廢黜皇位時,霍光數算其罪過,尚雲昌邑王「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徵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特別是劉賀已經著手調整宮廷禁衛兵馬,詔命「王相安樂遷長樂衛尉」,亦即掌管太后寢宮長樂宮的戍衛 ,這是控制上官太后言行舉止乃至生命安危的緊要職位,霍光對此當然已經忍無可忍,廢黜其位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情。


劉賀身邊的舊臣,當時就有人清楚地意識到局勢的兇險和急迫。《漢書·昌邑王傳》記載昌邑國郎中令龔遂即利用為劉賀解夢的機會,剴切陳言,建議他審時度勢,知所退避:


既即位,後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發視之,青蠅矢也。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云乎?『營營青蠅,至於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陛下左側讒人眾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凶咎。願詭禍為福,皆放逐之。臣當先逐矣。」賀不用其言,卒至於廢。


「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這些話,顯然是在警示劉賀,若不趕緊做出親近信用霍家的姿態,並自斷尾閭,俯首帖耳地任由霍光操弄,必將招致禍殃。無奈昌邑王的腦子本來就不靈光,而他帶到京城那些人又多屬想要獲取權位的「讒人」,又豈甘坐以待逐?他們不僅沒有採納龔遂這番明智的見解,而且還一意孤行,圖謀清除霍光。


劉賀從封國帶到京城有舊臣二百餘人,霍光判以「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的罪名,悉數誅殺。這批人臨刑前號呼市中,連連大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北宋時人蘇軾剖析此事秘辛云:


觀昌邑王與張敞語(德勇案,事見《漢書 ·昌邑王傳》),真清狂不慧者耳,烏能為惡?既廢則已矣,何至誅其從官二百餘人?以吾觀之,其中從官必有謀光者。光知之,故立廢賀,非專以淫亂故也。二百人者方誅,號呼於市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其有謀明矣。特其事秘,史無緣得之。著此者,亦欲後人微見其意也。武王數紂之罪,孔子猶


且疑之,光等數賀之惡,可盡信哉?


清人何焯亦有言曰:「觀其臨死之言,則昌邑群臣,亦謀為變,光微覺之,不獨以其行淫亂而憂懣改圖。」後來惲敬更清楚地講述說:「是昌邑群臣謀光,光因廢王殺群臣耳。」唯亦因這番舉措,使得「光之罪,則微而顯焉」。


可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兩句痛惜不已的哀嘆,清楚地反映出昌邑王登基之後,面對霍光統攬朝政的局面,這些人已經謀劃採取行動,清除霍光 。西漢末年人陳崇述及霍光主持徵召昌邑王入京為帝一事時,曾經評議說,此舉實屬霍氏「計策不審」,始致此「過征之累」。其實頭腦正常的人,實在很難準確預測像劉賀這樣的二杆子的行為。


儘管劉賀及其手下暗地裡開始籌措奪回被霍光掌管的漢家江山,無奈霍光已經嚴密控制朝廷多年,宮禁內外,多有耳目,對此必定有所風聞。《漢書·五行志》有紀事云:


(昌邑王)賀即位,天陰,晝夜不見日月。賀欲出,光祿大夫夏侯勝當車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欲何之?」賀怒,縛勝以屬吏,吏白大將軍霍光。光時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賀。光讓安世,以為泄語,安世實不泄,召問勝。勝上《洪範 ·五行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不敢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謀。」光、安世讀之,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後數日,卒共廢賀。


此事一方面反映出霍光能夠及時知曉昌邑王劉賀身邊所發生的事情,同時也說明外間對霍光廢黜昌邑王的企圖已經有所察覺。


形勢越來越嚴峻,迫使霍光不得不採取斷然措施,搶先下手,廢除昌邑王剛剛登上的帝位 。前面引述的《漢書·天文志》闡釋劉賀登基之前出現的異常天象,說這些星雲象徵著「大臣欲行權以安社稷」,事實上已經清楚表明,正是權臣霍光定下決心,來除掉劉賀。



政變大戲



元平元年六月癸巳,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也就是說,在劉賀登基之後的第二十八天,在一系列密室陰謀擘劃停當之後,這場政變大戲,也就粉墨登場了……霍光本人,在數年之後,憶及當時「震動朝廷」的情景,尚且「舉手自撫心曰:『使我至今病悸。』」


在霍光這一方面,《漢書》記載其謀劃廢立皇帝事經過云:


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否?」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


田延年這位霍光的「故吏」,本「以材略給事大將軍莫府」起家,亦因得霍光看重,始累官至大司農一職,兩人的關係非同尋常,所以霍光才會首先與他商議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除此之外,另有王譚者,其父王嘗繼車千秋為丞相,封宜春侯,當時乃父已故,王譚襲爵為侯,亦「以列侯與謀廢昌邑王立宣帝」,並因此而「益封三百戶」,後來霍光率領群臣向皇太后上奏廢黜昌邑王帝位時,王譚名在列侯之首,他很可能因這一特殊地位而較早介入了霍光、田延年和張安世的密謀。


這樣大的舉動,不能不預先知會丞相。當時的丞相楊敞,雖然出身霍光故吏,但處事謹小慎微。當年上官桀與燕王旦等謀反,楊敞最早知悉動靜,卻因「素謹畏事,不敢言,乃移病卧,以告諫議大夫杜延年」,寧可讓杜延年去領功受賞。昔孔夫子嘗有語云以臣召君尚且不可以為訓,像臣子廢黜皇帝這樣的事情,自秦始皇建立帝制以來尚未見到先例,更是他根本無法想像的事情。因此,在得悉霍光的圖謀之後,楊敞不禁極為驚恐,以至「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


幸好敞夫人頗有大丈夫氣概,處變不驚,鎮定異常,深知這是容不得稍加猶豫的事情,於是趁田延年起身更衣的機會,向楊敞告誡利害說:「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楊敞這才醒悟過來,趕緊向田延年表示「請奉大將軍教令」。


元平元年六月癸巳,這一天是六月二十八,也就是說,在劉賀登基之後的第二十八天,在上述一系列密室陰謀擘劃停當之後,這場政變大戲,也就粉墨登場了:


(霍光)遂召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謚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


此情此景,今日讀來,依然寒氣逼人;而且就連霍光本人,在數年之後,憶及當時「震動朝廷」的情景,尚且「舉手自撫心曰:『使我至今病悸。』」


在這一過程中,田延年從起初參與機密,擬定發動政變,到關鍵時刻,離席按劍,威逼群臣認可其事,都起到了最為重要的作用,當時人稱「當廢昌邑王時,非田子賓(案田延年,字子賓)之言大事不成」,故待宣帝即位之後,「以決疑定策封陽成侯」 。然而由此又可以進一步確證,霍光廢黜劉賀帝位,是一場地地道道的宮廷政變。


這場政變,儘管相當成功,而且也非常順利,但按照一般的情理來說,動手廢除在位的皇帝,這終究不是人臣應該做的事情。以霍光處置事務之縝密,當然不能對此毫不顧忌。仔細分析前後相關紀事可以看到,除了動用上官皇后的身份做招牌之外,在行政程序上,他還有意給劉賀的皇帝身份留下了一個很明顯的瑕疵,這就是廢除劉賀帝位奏章中所說「陛下未見命高廟」——也就是劉賀還沒有「告廟」。

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海昏侯墓出土銅質磬虡底座


這種「告廟」行為,是漢代皇帝同時也是後來歷代皇帝在即位的時候,都必然要履行的一道程序。對於漢朝的君主來說,只有經歷了到「太祖」廟裡去向高皇帝劉邦之靈稟報自己登基即位之事這一道手續,才算完成出任皇帝一職所需要的全部儀式,成為人神共認的漢家天子。


一般來說,漢朝新皇帝的「告廟」儀式,都是在登基典禮之後很短的時間內進行。如漢文帝在高後八年閏九月己酉(二十九)即位,文帝元年十月辛亥(初二),「皇帝見於告廟」,中間只間隔十月庚戌朔日(初一)這一天 。又如《漢書》對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各位皇帝整個登基即位程序的記載,都是「即皇帝位,謁高廟」,前後緊密銜接,宛如一氣呵成。


然而,漢廢帝劉賀,卻一直到登基第二十八天之後,霍光把他廢除的時候,還沒有去謁見太祖高皇帝。其間的緣由,十分耐人尋味。


如前文所述,霍光安排劉賀入京做皇帝,對程序的安排,本來十分審慎。先是讓他僅以主持昭帝喪禮的身份來到長安城。看了看,應該沒有發現十分顯著的問題,於是,先將其立為太子,作為過渡。再加以觀察,仍然沒有看出過於嚴重的「妨礙」,這才讓他正式登基稱帝。


假如當時就讓劉賀按照常規,隨即完成「告廟」的儀式,那麼,在制度上,他就成為地地道道的皇帝,再想下手將其廢黜,就會遭遇更多更大的困難。所以,劉賀遲遲沒有「告廟」,只能出自霍光刻意的安排,亦即霍光仍留下一手,再觀察一段時間,以防萬一。


縱觀其處心積慮專擅權力的整個過程,可知武帝甫一離世,霍光即已棄置所謂「人臣之禮」於不顧,一心操弄權柄,而且心狠手辣,肆無忌憚。其施政之初雖然較武帝時期略顯寬緩,而原其本心,亦不過「欲以說(悅)下」亦即邀買人心而已 ,這與他為杜絕「擅政專權」之非議而籠絡任用宗室劉辟強、劉長樂等人,是一樣的道理。楊樹達早已清楚指出,這一虛假的寬緩局面,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如《漢書·黃霸傳》所記,及上官、蓋主之難後,光「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由是俗吏上嚴酷以為能」。


班固在《漢書·霍光傳》篇末的贊語,除了本節前面引述的褒揚之辭以外,也不痛不癢地批評說:「然光不學亡術,暗於大理。陰妻邪謀,立女為後,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顛覆之禍。」看似有所貶責,實質上還是在設法為之開脫。

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宋元珍本叢刊》影印宋慶元本《漢書·霍光傳》


霍光心術姦邪,實已機深入骨,絕非「不學亡術,暗於大理」八字可以了得。李慈銘在清末將其定位為「以權術挾主者」 ,還算大體允當。其實宣帝初即位時,就有侍御史嚴延年,劾奏霍光策動這次宮廷政變,是「擅廢立,亡人臣禮,不道」。清人尤侗則謂霍光此舉「卒開莽、操輩廢立之漸」,更深入剖析了霍光專權對後世的惡劣影響。故東漢時人就把「數讀《漢書·霍光傳》」看作亂臣賊子「欲謀廢立」的徵兆。


如上所述,事實上漢武帝去世沒過多久,漢家朝廷實際上就牢牢地控制在這樣一位陰險老辣的權臣手中。正是在這樣一場宮廷政變的刀光劍影之下,以及權臣霍光縝密異常的心思當中,未來的孝宣皇帝劉詢,從長安城南的草野,來到了高牆深院的皇宮。

海昏侯劉賀的二十七天皇帝



《海昏侯劉賀》辛德勇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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