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耆瘋了，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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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精神分裂，

是這個世界精神分裂了。

……

沙耆

早個四五十年，

如果你走進浙江寧波鄞縣的沙村，

一定會碰上這樣一個老頭。

沙耆自畫像 油畫 1994年

他總是戴著一頂法國禮帽，

上面還插著一根雞毛，

在村子裡晃來晃去。如果太陽好，

他還喜歡像外國人那樣赤身裸體地躺

在村子裡的草坪上做日光浴。

沙耆自畫像 油畫 1994年

他有時顯得很狂燥，

會把家裡的傢俱砸個稀爛。

如果你問他怎麼會這樣?

村裡的小孩會告訴你不用在意。

沙耆病中在報紙上的「塗鴉」

他是村子裡的「傻子公公」，

不會傷害人，想讓他安靜很簡單，

你讓他畫畫就行了。

沙耆病中畫在村子牆壁上的畫

如果孩子們發現你有興緻，

還會滿世界帶你去看村子裡四處

都被「傻子公公」塗滿了的畫。

牆壁中、柱子上、門板里，

甚至連大樹上都會有……

沙耆故居黎齋

不過村子裡的大人們管得很嚴，

從來不準小孩接近老頭的房子。

沙耆畫在家裡門板上的裸女 約1948年

因為他屋子裡，

畫滿了沒穿衣服的女人，

這樣孩子們會「學壞」。

沙耆畫在村子裡的老虎

如果看你還有興緻，

老人們倒是非常樂意推薦你去看看

「傻子公公」畫在牆上的許多老虎，

那絕對是活靈活現。

虎 油畫 約1982年 沙耆

當然，不出幾十里，

這種「活靈活現」很快便會被神化。

說牆上的老虎到晚上就會跑下來，

在村子裡咆哮……

沙耆的學生 余毅

最有意思的是，

居然還真有人聽著神話找上了門來，

要認「傻子公公」當師傅。

這個年輕人叫余毅，倒真是隨他學了

一年，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沙耆給學生余毅畫的肖像

這個年輕人雖然後來

並沒有繼續走向藝術道路，

但還是將「傻子公公」接到自己家，

盡心盡責地照顧了十六年。

沙耆故居內景

「傻子公公」就這麼離開了沙村，

他畫滿了裸女的破房子最終以5萬元

賣作他人，後來又以

4萬元再次轉手。

藜齋殘夢劇照

只是任誰都不會想到，

這個「傻子公公」的故事，

有一天會被人編成了越劇大戲。

而且名字就取自那間幾乎沒人要

的破房子——「藜齋」。

比利時同學像 1930年 沙耆 2015年嘉德專場上以451萬成交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

2015年的一次拍賣會上，

「傻子公公」年輕時畫的一幅畫居然

拍到了令人咋舌的451萬，

一同拍賣的其它幾十幅畫無一流拍。

沙耆為村裡年長者畫像

人們開始紛紛傳說，

「傻子公公」改寫了中國現代美術史。

是一位了不起的繪畫大師，

是中國的梵高。

前中國油畫學會主席詹建俊在「沙耆七十年回展上」講話

就連中國油畫學會的主席都在說：

「他是一個幾乎被人們遺忘的畫家，

然而，他又是一位將永遠留在

我們美術史上，並激發我們對藝術的

意義不斷思考的畫家。」

沙耆故居內景

「傻子公公」成名了，

他那沒人要的破房子成了故居，

被當地政府保護了起來。

就連他在牆上四處畫滿了的塗鴉，

也被人用玻璃罩精心的保護了起來。

祼女 木板油畫沙耆

至於那些來不及保護的，

早已被精明的畫商們連帶著牆皮

一起給鏟走了。

沙耆晚年在畫油畫

如果這時你再回到村子，

並取得了村民們的信任，

或許他們會給你講述這樣一個故事。

沙耆在西湖藝專求學時與父親沙松壽的留影

「傻子公公」名叫沙耆，

出自本村的一個富貴人家，

自小就喜歡跟他父親四處學畫畫。

他還有一個族兄叫沙孟海，

也是以寫字畫畫出的名。

出國前全家為送沙耆留影 被他寫滿了字

原本他不叫沙耆，

村裡人都習慣叫他沙引年。

沙耆這個名字是他年輕時參加革命

遊行犯了事，家裡為了保他，

後來才被迫改的。

沙耆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美院學習時的留影

最後聽說為了躲災，

他出國留學去了，原本說出去三年，

但誰也沒想到，他一呆就是十年。

1945年10月比利時La Petite Gallery 舉辦「沙耆個展」展覽現場

人們都說他在外面出了名，

發了大財。

住著別墅，養著情人，

很是得意。

沙耆赴比利時前與妻子合影

這可就苦了他住在藜齋里的

老婆孩子了，

趕上那個動蕩年歲，

他家的一點家底早就敗落了。

沙耆出國後一直保存在身邊的妻兒的照片。照片攝於1937年7月，懷中的寶寶剛剛滿月。

年輕媳婦為了養家，

被迫到上海教書去了。

後來聽說又參加了新四軍，

就再也沒回過村子裡了。

沙耆《畫展介紹》封面 1945.05.18

等沙耆1946年回來時，

父親早已去世，

老婆孩子不知所蹤，

剩下的只有一幢破房子了。

沙耆《畫展介紹》封面 1945.05.18

剛回那陣，他天天就在村口問：

（孩子他）娘怎麼不回來?

時間一長，村裡人也就都知道：

他一時受不住打擊，

瘋掉了。

沙耆1946年帶回的部分作品

至於他的畫，

他回來時是帶了幾大箱子的，

可誰知道會那麼值錢！?

沙耆獲得比利時「優秀美術金質獎章」

要說還是他的族兄沙孟海有眼光，

在裡面挑了一百來幅

捐給了國家，

其餘的全都在「文革」中，

當作「資產階級情調」給毀掉了……

沙耆病中在報紙上的塗鴉

早知道他的畫這麼值錢，

怎麼著也得留下兩幅不是?

沙耆病中在報紙上的塗鴉

「傻子公公」平時人其實很好的，

他喜歡畫，他一個走在路上，

你遞給他一張紙，他隨手就畫了……

沙耆病中在書上的塗鴉

不過有時也挺讓人害怕的，

他許多書上都畫滿了血淋淋的畫，

鬼畫符似的寫滿了看不懂的東西，

確實怪 瘮人的……

沙耆手抄本

如果聽完村民們的故事，

你還對沙耆充滿了興趣。

同時恰好你又是一個哲學愛好者，

找到他的「病中手稿」來看一看，

或許你就發現一個不一樣的沙耆。

沙耆手抄本

在這些手稿中

除了他對親人和家庭的愧疚、

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反思、

對政治強權和女性意象的糾纏恐懼，

沙耆手抄本

但同時你還發現笛卡爾、

發現胡塞爾的「現象學」、

發現伊拉斯謨的「自由意志」

和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

沙布隆聖母院（沙耆精神疾病首次發病處）

在許多沙耆的研究者看來，

他的瘋狂其實遠沒有那麼簡單。

如果說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是他發病

的誘因，那文明的衝突，

則很可能是他顛狂的病灶。

沙耆比利時留學時的老師巴斯蒂昂和他的人物肖像作品

除了那些病中手稿，這其實

在他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得出來。

比利時同學像 1940年 沙耆

不可否認，

自1936年留學歐洲，

沙耆一直就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學生，

他的作品深得他老師的精髓。

戴綠寶石的女人像 1945年 沙耆

並且在當時的歐洲藝術市場

也大受歡迎，

甚至可以和畢加索等人共同展出。

沙耆 端坐仕女 1940年代 布面 油畫 80.4 × 70.2 cm

但若說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可以住別墅、養情人，

無疑還是被好事者誇大了。

沙耆 紅衣女肖像 布面裱於紙板 油畫 43.5 × 37.5 cm

事實上，他一直

就在布魯塞爾郊區的一所

小屋裡過著清貧而且孤獨的生活。

不說與國內渲染的情況天差地別，

但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沙耆 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比利時私人收藏

事實上他賣的最好的畫，

也並非是那些寫實作品，

而是一些中國風格的「變體油畫」。

沙耆 戲嬰圖 比利時私人收藏

就是典型學院派風格的作品，

當時的歐洲人更為看重的，

也是沙耆潛意識中所表現出來的

中國審美特質。

沙耆 戲劇人物 比利時私人收藏

更何況在沙耆留學之時，

正是現代主義藝術風起雲湧的時代。

在他的學校，以馬格利特為代表的

超現實主義已經強勢崛起，

並颳起了一股席捲歐洲的風潮。

沙耆 布魯塞爾郊外風景 1930 年作 布面油畫 80×99.5cm 中國美術館藏

從那些內容博雜的病中手稿來看，

沙耆對當時歐洲的思潮是敏感的，

他侵染的很深，

而且已經出現過精神疾患的徵兆。

沙耆 女德無極 比利時 私人收藏

我們不知他最終選擇回國，

是否與此有關。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他留下去，

藝術面貌或許也會慢慢地改變。

人體習作 布面油畫 約1942年 沙耆

人們都說，

中國現代油畫只有兩條路：

一條是中西融合，

還有一條是照西方的路走下去。

80年代末作 油畫 沙耆

當我們看到了沙耆的油畫，

卻發現這兩條路不管哪一條，

他都達到了極高的高度！

1983年杭州畫展開幕式上（左起陳修良、沙孟海、沙耆）

只是可惜，他困在那個小村子裡，

被我們遺忘得太久了……

並且是一再地被我們遺忘：

第一次發現在他回國後的40年代，

第二次則是發生在80年代初。

汪濟瑛 浙江博物館前副館長

第一次發現和遺忘與照片中的這個人

的兒子有關，他的名字叫汪大川。

如果汪大川聽到這樣的話，

或許給你講述另外一個故事：

一個他如何發現了沙耆的故事。

這個故事，

還要從沙耆捐給浙江博物館的

那百十來幅作品開始講起。

皇家美術學院畫室 1940年 比利時 浙江博物館藏

上世紀60年代初，汪大川的父親

汪濟英在浙江博物館歷史部工作。

沙耆捐的這批畫就存放在倉庫中。

斯太拉孟夫人肖像99 cm×74.9cm1945年浙江省博物館藏

那時汪大川正在讀初中，

業餘時間也在少年宮學習畫畫。

因家住在博物館裡，

所以汪大川每天進進出出，

都要經過這個的倉庫。

母親紡紗 布面油畫 65cm×42.3cm 約1947年 浙江省博物館藏

「文革」時恰逢文瀾閣大修，

許多藏書均移到這個庫房，

並把許多準備丟棄的雜物亂七八糟

地堆在倉庫的大門外。

肖像 1940年代·比利時 浙江省博物館藏

汪大川不經意之中發現了當時

被稱為獸皮之類的「油布」丟棄在

大門外，拎出來一看是一張大畫，

於是他費了很大的勁將這些畫當作

寶貝似的拿回了家，

並用自來水沖洗十凈晾曬起來。

肖像，1930-1940年代 浙江省博物館藏

博物館宋阿姨見了，

對他說：「你拿了這麼一堆垃圾回家

，你爸爸要揍你了！」

靜物，1940年·比利時浙江省博物館藏

汪濟瑛從桐廬帶隊回家搞衛生時，

發現床底下一大堆的東西，

非常惱火，便將它扔了出去，

誰知汪大川趁著父親不注意

又撿了回來。

皇家美術學院同學像，1939年·比利時浙江省博物館藏

此事後來在「文革」中便成了

「父親縱容兒子私藏畫作」的罪名。

少年汪大川在經過這次磨難後，

對畫畫的興趣消沉了。

歌唱家薩克司，1942年·比利時浙江省博物館藏

而這批畫的作者，

那個天天在村子裡亂塗毛畫的瘋子

沙耆，在「文革」期間也成為了

「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家裡的書畫被洗劫一空。

布魯塞爾刑場附近的菜場 1939-1940年·比利時浙江省博物館藏

1983年5月18日，

浙江省博物館、浙江美術館、

中國美術家協會浙江分會在杭州

舉辦了沙耆的首次個人畫展。

沙耆比利時期時的自畫像

人們都說他的畫極具強力色彩

和東方情調。幾乎濃縮了從

古典主義經浪漫主義再到印象主義

然後直到抽象表現主義的精華。

沙耆自畫像 1945年

橫空出世的畫瘋子沙耆，

第一次給中國人帶來了震撼。

1983年，沙耆在杭州麴院風荷

若不是少年汪大川，

偷偷地將它們收藏保管了起來，

只怕沙耆還仍然只是那個

沙村裡的「傻子公公」。

男子肖像 沙耆

那沙耆第二次被遺忘又是怎麼回事?

事實上，這次大展之後，

沙耆除了按月領取100元「工資」外，

並沒有什麼變化。

女子肖像 沙耆

除了中國美術館收藏了他三幅畫，

浙江博物館又將他的畫存入了庫房。

他似乎從此歸入了三、四十年代

畫家行列，在人們心目中，

他和那些早已去世的畫家並無二致。

女子肖像 沙耆

如果你是一個畫家就會明白，

其實沙耆的再次遺忘並非意外之事。

八十年代初中國美術界官員們的

承受力還十分脆弱。

裸女 沙耆

首都機場壁畫半裸婦女形象，

就曾引發難以收場的巨大風波。

美術界領導能夠接受的，

只限於沙耆早期的寫實作品。

1981年沙耆父子文革後首次相聚

沙耆之子沙天行曾經這樣回憶，

在「審查」展品時，

曾有領導對幾幅裸體畫大為不滿。

說這種畫「有傷西子湖的風化」，

「怎麼能拿到紅太陽那裡去展覽！」

沙耆自畫像 1936年

這次轟動一時的大展，

其實最後由展覽改為了「內部觀摩」。

這也就是沙耆第一次被發現

和再次被遺忘的背景。

沙耆晚年作品 80年代

當然，他之所以被遺忘，

其實還有另外一種解說：

原因竟是因為「同行的嫉妒」！

同行們都在嫉妒沙耆「命好」。

沙耆晚年作品 80年代

在五十年代，

他沒有像許多同行那樣在藝術上

被迫改弦易轍，

去搞「社會主義現實主義」；

沙耆晚年作品 90年代

六十年代，

他既沒有被打成「牛鬼蛇神」，

更沒有資格做「無產階級

革命文藝戰士」去「敬繪」「寶像」。

沙耆晚年作品 90年代

這使他保持著與藝術的純真關係，

使他得以繼續用筆宣洩心頭的波瀾，

而不必像其他畫家那樣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地附和瞬息萬變的政治形勢。

沙耆晚年作品90年代

這無疑是一個辛辣的歷史性諷刺：

健康的人們惋惜他們失去了

精神病患者才能享用的寧靜與自由！

1997年作 沙耆

我們聽了這無數的嘮叨，

那我們的主人公沙耆呢?

他說過什麼?他會想說什麼?

1998年作 沙耆

他依然只是那個畫瘋子，

他在他的弟子家中安靜地作畫，

然後安靜老去。只留下一生的塗鴉，

任由世事百態，任由人們震撼，

任由人們去評說。

2004年，大川和沙耆終於見面，他畫下了病榻上沙耆的樣子

如果非要給沙老先生安一句台詞，

那在最後，我願意這樣結尾：

「我只是喜歡畫畫，一直未曾改變。

不是我精神分裂，

是這個世界精神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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