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島剛：只有日本人才能拍出這樣的電影

文 |野島剛

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在日本創紀錄地大熱。台灣、香港、泰國等地也紛紛上映，吸引了很多觀眾到場觀看。12月2日起，終於中國大陸也開始上映這部影片，聽說目前有相當熱烈的反應。

無論從腳本、繪畫還是音樂，從各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部完成度極高的動畫作品，但「為什麼日本人能創作出這部作品」，基於這一點思考而產生的評論，在日本國內卻出人意料的少。在我看來，這部作品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創作出來的。應該從這一點出發，該作品的最大的價值被發掘出來。

快到年終歲末了，《你的名字。》在日本大熱，毫無疑問是2016年的一件大事。最初上映的8月末，僅周末三天時間就吸引了96萬人觀看，票房收入超過13億日元。隨後觀影人數也持續增長，截至11月末票房收入已達到200億日元。

在日本國產電影史上的票房排名中，超過宮崎駿導演的動畫電影《幽靈公主》，排名第三。排在第一第二位的分別是《千與千尋》和《哈爾的移動城堡》。算上外國電影后在日本國內電影票房收入的整體排行榜中《你的名字。》躋身第六位。

今年上半年，電影《新·哥斯拉》大熱，一時間成為坊間熱議的話題。但《你的名字。》上映後徹底搶去了風頭，成為電影話題的主角。觀影人數已經超過1500萬人，換算下來相當於每9個日本人中就有一個人看過這部電影，儼然已經成為一部全民級的影片。

話說起來，新海誠導演原本也不是這麼有名氣的導演。上一部作品《言葉之庭》（2013年）的票房為1億5千萬日元，所以《你的名字。》的相關參與者，包括新海導演本人在內，最初的預期是達到上部作品的10倍，即15億日元就謝天謝地了。電影的製作人、東寶的川村元氣在接受雜誌採訪時也坦率地表示「要問這部作品如此熱賣的原因，我們這些參與了電影製作的人自身都最不清楚」。

過去在日本動漫界，以「吉卜力工作室」的宮崎駿導演等為代表的「吉卜力」派為主導。新海誠導演並非動漫工作室出身，在自主製作動漫的人才中一步步脫穎而出。很多動漫領域的相關人士都認為，不是吉卜力出身的作品很難熱賣，可《你的名字。》卻感受不到吉卜力的色彩與風格。或許也正是這一點給觀眾帶去了更多的新鮮感吧。

故事情節梗概是，被隕石撞擊所破壞的鄉村小鎮，背景設定在日本的飛驒高山地區。生活在這裡的女孩不知為何跟一名生活在東京大都市裡的男生互換了意識，在各自的世界裡經歷著不可思議的體驗。然而，這一次兩人的意識互換，意味著他們超越時空的神奇相遇，將小鎮上的人們從隕石墜落的襲擊中挽救了出來。

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和第一遍相比，看第二次時我流了很多的眼淚。看第一遍時我到底走沒走心現在也不清楚，但看完第二遍後我終於知道讓我感動的原因了。

感人的原因在於，這部作品觸發了日本人的內心深處。

我認為貫穿這部電影的主題是「喪失」。讓我更堅信這一想法的是，最近有一次採訪，我來到了東日本大地震的重災區宮城縣女川市。當時，我從很多人那裡聽到一種說法：很多看過《你的名字。》女川市居民說，「電影里出現的那座被隕石襲擊破壞的小鎮，和過去的女川太像了呀」。他們都「想起了當年的女川，號啕大哭」。

資料圖：災後女川市

或許那情景真的很像，也許並不像。因為，隨後我去了同為東日本大地震重災區的氣仙沼市，也聽到了同樣的說法「和我們的小鎮很像啊」。這不可思議的現象應該怎麼分析呢？我沉思了好一段時間。最終想到的答案是，動畫《你的名字。》試圖描繪出對於「喪失」的一種拒絕，而能夠從內心最深處領會到《你的名字。》真實意圖的人，正是那些很多在大震災這無常的大自然暴力＝巨大海嘯中失去了家人、朋友和鄰居的災區民眾。

《你的名字。》中，描寫了街區被巨大彗星的碎片襲擊而毀壞的情景。其中還描繪了，城鎮的中心區域被墜落的彗星襲擊後，導致房屋、汽車、橋樑、學校都灰飛煙滅的場景。

這一場面，在5年多以前的日本人看來只不過是某種憑空想像出來的災難場景吧。可是對現在的日本人來說，這場面無疑會喚起5年前311那天的記憶。誰都知道，那一天，突然之間，我們的「日常」就永久地「喪失」到了另一個世界。

當時在銀幕前的所有人都會想，如果可能的話，即使犯禁忌讓時光倒流也想嘗試去阻止這場「喪失」。這就是電影《你的名字。》這部作品展示給我們的想像。

影片中，作為阻止小鎮「喪失」的代價，兩個主人公相互間忘記了彼此的名字。即使相遇，也想不起名字。正因如此，電影採用了「你的名字。」這一主題。這裡被思考最多的還是「喪失」。即使忘記了「你的名字」作為交換條件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但作為觀眾來講無論如何也還是想迴避開這樣的現實（主人公失去對方名字的記憶）。這對年輕男女「喪失」後的最終結局怎樣呢？還是希望大家親自到電影院里去感受。

另外，還有一種「喪失」，是誰都會經歷的青春年華的喪失。這部電影最打動我的一個場景是，發現手心上寫著「喜歡你」字樣的主人公，激勵倒在路邊的自己，為了拯救小鎮而站起來，再次出發。

僅僅是一句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人寫的「喜歡你」，就能讓人充滿能量，這樣的事只能發生在青春期的少年身上。對於聽慣了無數的「喜歡你」「討厭你」，甚至覺得僅一句「喜歡你」也不能換杯咖啡喝的、沾滿了塵世間污垢的我自己來說，這個場景讓我很受衝擊。

活在青春當下人們沒有什麼成功與失敗，一切皆有可能。同時我也很不情願地意識到，自己已經青春不再了。這既是一份感動，同時也是有感於一些東西（青春）已經無法再次得到了的一份無奈吧。

在電影中，日語「片割れ」一詞成為關鍵詞。所謂「片割れ」是指自己的半身。也就是說自己喜愛的異性。在中文和日語里，都有「有緣」這個意味深長的詞。這部電影里，曾經相遇的兩個人為了奪回失去的「緣」而奮鬥。這也是奪回自己的「片割れ」，抗拒「片割れ」的喪失。

我們或許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片割れ」。然而，人生越是臨近50歲時，就連「『片割れ』真的是自己的半身嗎？」這個問題也變得不再確定。突然讓我意識到這本身正是一種「喪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的名字。》真是部非常殘酷的電影，不僅是年輕人，四五十歲年齡層的觀眾看了也會深陷其中。

看過這部電影流下淚水，並不單純停留在對一段佳話的感動，還包含一種為日本人，乃至所有人所共有的永恆意義。

(原標題：《日本電影和日本人的「喪失」喪失」到了另一個世界。》)

【作者簡介】

野島剛|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資深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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