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泰勒制：學我者生似我死，學術自當與時進

泰勒制是時代的產物，而時代總是在不斷變化的。近百年的現代工業發展史告訴我們，生產組織模式是與勞動力的人性解放程度相匹配的。

美國舊式捲煙工廠

20 世紀初期的美國勞工絕大多數未受過教育，也對工廠體系不習慣，對他們來說，嚴格規定的工作步驟是切實有用的。當代社會正在進入智能時代，工人受教育程度明顯提高，不僅在經濟待遇上有更高的要求，在社會地位、權利意識、人格尊嚴等方面也有了更明確而漸趨強烈的要求，他們的自我意識越來越強烈，對自由時間越來越重視。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工廠繼續把人視為一個所謂科學體系的奴隸，缺少人性化的關懷，即使可以通過增加工資報酬、改善工作環境、減輕工作強度等辦法緩解工作者的壓力，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過勞死」和自殺的問題。

「過勞死」的另一面是招工難，2007 年以來，中國大陸許多大工廠尤其是代工類的勞動密集型企業，都深受用工短缺的困擾，「用工荒」的出現打破了中國大陸廉價勞動力優勢永續長存的神話，「中國製造」受到嚴峻挑戰。關於「用工荒」的原因，許多專家學者的解釋莫衷一是。我們認為，究其根本，無非是由於人們普遍存在對「被機器化」的擔憂，在今天這樣一個信息爆炸、人性空前解放的社會環境下，對於一個準備參加工作的青年人來講，等級森嚴、流水線式的泰勒制工廠的確令人望而生畏，至少不會作為第一選擇。

當代社會是一個職業選擇日益多元化甚至是非制式化的社會，生命安全和自由時間最為可貴。當勞動者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教育，個人權益越來越受到重視的時候，把人當作「機械人」來安排動作，已經受到排斥。在智能時代初露端倪的今天，泰勒制也就更加不合時宜了。

泰勒制的廣泛推行，還產生了另一個值得警惕的社會現象，即「泛泰勒制」的泛濫。所謂「泛泰勒制」，主要是指在非生產管理領域中，本質上不加改進地生搬硬套泰勒制，對工作者實施標準化管理的做法。

隨著技術的進步，泰勒制對人性的戕害程度正在大幅度地降低，比如富士康已經開始實行機器人替代計劃，通過對生產流程的改造，用機器代替人工。可以想見，泰勒制對人性的戕害，必然會通過技術的發展而得到解決，而克服「泛泰勒制」的流弊，就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問題了。

我國在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前，泰勒制一度被作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受到排斥，而隨著國門的洞開，泰勒制又受到了不可思議的熱烈歡迎，被當成根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不但在生產領域大行其道，工業企業紛紛「補課」，而且從生產領域延伸到非生產領域，被無限擴大，很多領域在相關機構的主導下動輒搞一套「標準化」。

根據媒體報道，「美女」有一定的標準，漢字書寫等級有標準，「網癮」有標準，甚至元宵、包子、饅頭都有所謂「國家標準」，似乎不合標準的就不配叫包子、不配叫饅頭，最近還聽說南京一家中學竟然制訂了男女交往44 厘米的標準距離，真不知學生們是如何執行。類似這些荒唐的「標準」都打著科學管理的旗號，披著一層「泰勒制」的外衣。甚至以人文精神著稱的教育和學術界也形成了一種泛泰勒制的做法，大學教授忙著「造」論文。這種狀況的出現並不奇怪，因為這種「學術泰勒制」要求教授要像流水線工人一樣掙夠學術分方能晉級。學校官員把知識工作者看作是流水線的工人，由專家學者來制訂所謂科學的、數量化的指標體系。他們武斷地認為，正像流水線上的工人一分鐘擰幾顆螺釘可以精確計算出來一樣，大學老師一年能寫多少萬字的論文也是可計量的。

工人的個人產量和成品率達到一定水準可以晉級加薪，研究員在何等刊物上發多少篇可以升遷等等，各種指標五花八門，形成報表，與提職、加薪、評獎聯繫起來量化考核。在這種所謂「標準」下，知識工作者的創造精神被消磨殆盡，學術尊嚴蕩然無存。可以說，學術的官僚化傾向就是官僚體系通過泛泰勒制這樣一些有效、可操作的體系滋養出來的。一百多年來，管理學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管理的理念與手段也早已超越了泰勒時期。

19世紀20年代的美國工廠流水線

正如泰勒本人在《科學管理原理》中所言：「科學管理不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泰勒在書中所提供的方法與標準，今天已然顯現出其不足，但著作中所蘊含的、無處不在的科學精神，對當今乃至未來的管理實踐與理論研究，卻具有恆久的指導價值。管理學家加里·哈默認為，「現代管理理論的發展無非就是對兩樣東西的追求：讓管理更加科學，讓管理更富人性色彩。認為對後者的追求比對前者更開明，這是一種完全錯誤的看法」。科學管理在提高現代人的生活水平上也許發揮了任何其他主張都難以企及的作用。管理大師彼得·德魯克對此評價道：對過去一百年生產力的迅速提高，技術專家把功勞歸於機器，而經濟學家卻把功勞歸於資本投資。只有極少數人認識到，功勞應該歸於把知識應用於工作。經濟發達國家正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泰勒正是「把知識應用於工作」的先驅。在混沌初開的工業時代，這種應用註定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為了達到標準化的目的，制式化的工時安排犧牲了人的自由。這是人類工業化進程中的宿命，否則，便不能實現生產關係與生產力的協調。

我們正面臨著工業時代向智能時代的大遷徙，智能時代呼喚新的生產關係。在以智能化為代表的新生產力面前，舊的生產關係急需調整。把新知識應用於工作，非制式工時觀念正在催生新的社會變革，而這種變革則會是一個快樂的過程，因為它將會釋放人的身心。這是技術的魅力，更是時代的要求。

時間的車輪在加速。破舊立新，恰逢其時。

（《給你自由：非制式時間管理》選登）